一到四月,天氣漸漸暖和了。雖然,裙裙也會在三更半夜發出哀嚎,可終究是好多了。夏天估計是裙裙最喜歡的季節,即便那老屋裡有蚊蟲叮咬,可於她而言那都是小事情。老鼠咬她的時候她都沒害怕,哪會害怕蠍子,蚊子。常年在那屋裡吃喝拉撒睡,習慣了那種難聞的氣味。不,應該說,屋內的氣味是否好聞,她心裡是沒有具體概念的。氣溫難聞算什麼?有時候,叔叔一家人幾天不來送飯,她餓極了,恐怕連死老鼠都吃了。
十月底,氣溫驟降,裙裙的好日子也就結束了。在那更深露重的夜晚,雪莉經常被裙裙的嗚咽聲嚇醒。她是被凍的,一院子人,沒人在意她的感受。她的親人都盼著她早死呢,更何況一個外人。
十月底的一天早晨,雪莉開啟窗戶,院裡一片潔白,美的就像童話。她揹著書包從臺階上走下來,不知為何,下意識的朝老屋裡望了一眼,那一望嚇了她一跳。她發現裙裙的食指從窗戶的木格子裡伸了出來,就像鐵鉤一樣緊緊的勾著木格子。她的臉就貼在窗戶上,神情呆呆的,一副寵辱不驚的模樣。
雪莉想把口袋裡的饅頭掏出來給她吃,可一想起家人的警告就害怕了。不要給她東西吃,那麼一個腦袋有問題的人,要是出了事跳進黃河都洗不清了。這話有那麼點道理,可雪莉替裙裙感到難過。都下雪了,她都沒有衣裳穿的。一天到晚就睡在那張席子上,被褥能花多少錢啊?叔叔一家人心真黑!好歹也給她穿一身像樣的衣裳,準備一床厚厚的被褥過冬啊。他們何苦視她如牛馬,留著她受罪呢?雪莉曾不止一次這樣想過,但想總歸是想。有時候,她想趁院裡沒人,或者夜晚把自己的衣裳偷偷從門縫塞進去。可一想到,她根本就不知道拿去穿,也只能作罷。
又一個冬天過去了,人們都在心裡規劃好,今天挖地,明天栽柳,後天種洋芋……。雪莉也在用心的讀書。只有裙裙,她的生活是無需規劃的。這,可能就是身為傻子的最大好處吧?無需為任何事勞心傷神。花謝了花開了,天晴了下雨了,這都是很自然的事情,和她一點關係也沒有。
讓雪莉感到欣慰的是,就這麼一個可憐人,老天竟然給了她一副好皮囊。雪莉真正瞧見她的真容是那年夏天的一個傍晚,那天傍晚,村裡人像往常一樣忙碌著。有的種地,有的除草,有的坐在路邊的石頭上乘涼,有的正湊在一起講天氣談收成。
就是這樣一個傍晚,或許是門忘記上鎖,又或許是窗戶上的鐵絲朽爛了。總之,不知怎麼回事,裙裙從那個黑屋裡跑了出來。她的頭髮因為營養不良看上去黃黃的,指甲不僅長裡面還有黑黑的汙垢。幾年不洗澡不梳頭的她,用一個詞形容就是蓬頭垢面。奇怪的是,她的身上竟然沒有一絲臭味,不僅沒有臭味,而且還帶著一絲少女的體香。
那個傍晚,讓雪莉能銘記一輩子。瓜瓜裙裙哪有什麼羞恥心呢?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她這個堂姐身上連個線頭也沒有,她就那樣在路上走著,雖然因為長時間被鎖著有點怕人,縮頭縮腦的,可看到她的人絕對被她的容貌驚豔到了。她的雙眼大且明亮,臉蛋介於方正與橢圓之間。粉紅色的嘴唇既不顯得肥厚也不那麼單薄。脖子,四肢也都是修長的。被鎖了好幾年,暗無天日的光景賜了她一身白面板。是的,白面板,雪白雪白的,傍晚的餘暉打在她身上也還是雪白雪白的。她的面板上沒有一絲劃傷,或許有,被歲月的憐惜給治癒了。
瓜瓜裙裙的出現讓村裡人炸開了鍋,一個,兩個,三個,四個……。一眨眼的功夫,村裡人都跑來看裙裙。正經點的男人站遠點看,不正經的男人乾脆走近些看。女人們也是一樣。一時間,人們開始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裙裙還是裙裙,一會嘿嘿嘿的笑,一會又嗚嗚嗚的哭。她的手臂始終抬著,就像是端著簸萁。
心情複雜的雪莉從人們的眼神中讀到了許多資訊,不管是嘲笑還是欣賞,不管是憐憫還是憎惡,裙裙都沒有頭腦去在乎。假如她有那麼一絲正常人的意念,一定會衝那些人破口大罵:看啥看?有啥好看的?走走走,走開,走走走……。
村裡的光棍倒不少,雪莉從他們的眼神裡看出來了。這些沒出息的男人巴不得把裙裙娶回家做媳婦。村裡半傻半不傻的男人也有好幾個,他們一定後悔沒有早點看到裙裙。有出息的男人把她與自家媳婦做著比較,這一比,突然覺得自己白活了。這哪裡像個傻子,分明就是仙女下凡嘛!
再怎麼說是自己的堂姐啊,身為女性的雪莉都感到害臊了。她討厭那些村民,她很想衝過去把裙裙帶走。裙裙已經夠可憐了,她一如塵埃般活得沒有地位沒有尊嚴,吃盡了飢餓的苦,受盡了嚴寒的罪,如今又要被這些人當成動物一樣圍觀,這對她太不公平了。
就在雪莉準備衝過去把瓜瓜裙裙帶走時,扛著鋤頭的嬸嬸出現了。她看上去很嚴肅,說不清是難過還是不難過。
自那以後,不知過了多久,裙裙就死了。
雪莉記得那是個寒風刺骨的冬天,受盡折磨的她靜靜的蜷縮在炕角,再也沒有醒來。
發現她的時候,叔叔一家沒有一個人流淚,傷悲。他們用那張破席裹著她,把她埋在門前窪,也就是雪莉家那塊自留地的地盡頭。那裡有一棵核桃樹,是叔叔家的。
裙裙的墳墓就像一個蘿蔔窖,不用費時費力很快就挖好了。挖好的小土坑,成了裙裙的安息之地。
那幾天,一到晚上,雪莉就聽見嬰兒在哭。母親說,不要怕,是貓叫。雪莉不相信,裙裙的聲音她很熟悉,那分明是裙裙在哭呢。
關於裙裙的死,村裡沒一個人在乎。就好像死了一隻雞,一條狗,或者一隻貓。不需要控訴,不需要遺像,也不需要遺言。不值得引起注意,大家照舊早起晚歸的勞作著。
裙裙離世之後的很多年裡,雪莉始終記得這件事情,可每次想起,她都覺得壓抑,覺得心裡堵的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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