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康熙年間,浙江金華府湯溪縣管下有個上平村,村裡有一家富戶,姓陶名志,年已六十了。妻子周氏生有一個兒子,叫做一貫,二十五歲。娶的媳婦叫孟淑姑,二十歲,生得十分美貌。一家日子過得歡愉。
這一天陶一貫到鎮上採辦物品,見許多人圍著個算命先生算命,都說算得準。一貫好奇,也把自己的八字報上去,請他算算。算命先生撥動弦子彈了好半天,把他的命相算了出來,特別囑咐說是有一百天血光之災,除了離家出外,無法躲避。陶一貫聽了,心中驚慌,高一腳低一腿往家裡走。邊走邊想:血光之災,可不是玩的。算命先生的話,與其信其無,不如信其有,他說外出可以躲避,我正想到堂兄那邊去做點生意。即使生意做不成,趁此外出遊玩幾個月也是好的。主意已定,腳步也就穩當了,當即回家向父母說明自己的打算。
原來陶一貫有個堂兄陶一萬,在衢州府江山縣做珠寶生意,為人誠實可靠。陶志便對兒子說:“也好,你到那裡一來躲災避難,二來學點經營本領,交一些生意上的朋友,比悶在家裡擔驚受怕好多了。”轉身叫周氏把床邊箱櫃頂上的一隻紅漆匣子取來,交給兒子:“這裡有玉箱環兩對,珍珠一百顆,價值約一萬兩銀子,你拿到堂兄那裡賣掉,不妨換些金銀首飾。販賣賺錢的事情,不知我兒做不做得來?”
“爹爹放心!賣出買進,還不容易,哪會做不來!”陶一貫自信地說。這時候站旁邊的媳婦孟椒姑插話了:“爹爹容我稟告,夫君在家,整天只記得喝酒,喝夠了耍酒瘋。如果把這麼多珠寶給他,路上喝酒誤事如何是好?怎麼能夠放心讓他一個人自己去?我想如今太平時節,媳婦願意跟他一塊兒去,也好有個照應。爹爹,母親,你們看好嗎?”
“我們也正擔心這件事,淑姑肯一起去,再好不過。明天是個吉日,你們去收拾收拾,準備上路吧。過了一百天,就回家來,免得我們記掛。”陶志見兒媳願意一同前往,欣然答應。
第二天一早,小夫妻拜別父母,一路往江山大路而去。傍晚時分,尋找客棧安歇。吩咐店主人拿幾樣小菜,半斤好酒,小飲數杯。這時候有個道士走進店來,向著一貫夫妻行禮:“貧道來此化齋一餐,不知施主肯不肯施捨?”
“好好,道長請上座。我們一起用。”原來陶一貫雖然喜好杯中之物,卻是生性善良,最喜施捨,不分和尚道士、朋友親戚,一律結緣做好事,何況區區一頓飯呢。便叫店家添酒杯菜餚,跟道士同飲。飲過幾杯,談得頗為投機,於是道士說:“貧道觀看施主印堂發暗,近日必有大難降臨,務請小心為上。”
“我等凡人,有眼如盲,不知如何趨吉避凶,還望道長開示。”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施主一路多加防範,切莫輕信別人。倘若防不勝防,遭遇不測,可設法到福建崇安武夷山來,登三仰峰,尋雪澗師父,那就是我了!”道人說罷,長長一揖,就飄然而去。夫妻兩人感嘆許久,方才回房宿歇。
路上走了幾天,這天向路人打聽前邊村子是什麼地方,路人說是長坪。陶一貫對淑姑說:“前面村子裡我有個朋友,叫吳成立,到江山要從他家門口過,我想去拜訪,少住幾天,休息休息,再往江山。”
“我們身上帶著珠寶,還是徑直趕到堂兄家裡為好,出了差錯就晚了。”淑姑有點擔心。
“前年吳成立到湯溪做生意,我招待他好幾天,又幫他做成兩筆不小的買賣,幫他賺了很多錢。人總是知好歹的,哪會出什麼差錯。再說,他多次約我得空前去相聚,今天如果過門不入,將來朋友見面也不好交代。”
孟淑姑見丈夫這樣堅持,也就跟他一起來到吳成立家。先讓家人通報,吳成立聽了馬上整衣出迎,熱情相待。陶一貫素性善良,見朋友熱情,便把這次到衙州江山去的前因後果一一細說了出來,請他多多關照。吳成立得知他隨身帶有大量珠寶,又見盂淑姑生得美貌嫵娟,正當青春年少,心中便生了一計。於是回答:“陶兄這就見外了,我們兄弟還講什麼是照,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且放寬心在我家嬉耍幾天,這裡到江山縣城只有一天路程。不過,你的貨物不一定到江山出售,離我家十里,有個地方叫灣頭,人煙稠密,戶戶富足,最喜珍珠寶物,江山縣城的珠寶商多到灣頭來設點出售,比縣城賣得出好價錢!”於是殺雞宰羊,熱情款待,顯得誠心誠意。又早請孟淑姑到後堂與妻子相見,囑她務必好好招待。吳妻見盂淑姑溫柔可愛,心中歡喜,兩人談說得十分融洽。
吳成立每日與陶一貫飲酒遊玩,殷勤款待。暗中卻同家裡健僕吳四商議,說自己在湯溪做買賣時被陶一貫賴去銀子無數,連血本都賠掉;今天他來到我家,身邊有些珠寶,你替我報了這個仇,我就養你終身。吳四問:“怎麼報法?”
吳成立說:“明天我叫他跟你到灣頭去,到山僻無人之處把他殺了,屍體推落深澗,便算完事。”吳四一心為主,信以為真,也就點頭答應了。
“可要刀上見血,還要拿他懷中珠寶和頭上的頭巾來作證。三件齊備,養你一世,給你娶妻生子養老送終,這輩子不用愁窮了。”吳成立又特別叮囑。
第二天,吳成立鼓動如簧之舌,說動陶一貫前往灣頭。陶一貫到後堂與淑姑商量,決定先帶數顆珍珠、一對玉箱環前去看看行情,並託吳成立找人帶路,於是吳四便領了他出門。
兩人走到山間險峻無人的地方,吳四從腰間拔出尖刀。陶一貫笑道:“青天白日,你還怕路邊跳出強盜來嗎?”
“強盜就是你!”吳四沉下臉來,“前年在湯溪你吞沒了我家主人財本銀子無數,今天要取你的命。”
“唉呀,哪有此事?你主人在湯溪做生意,我幫了他大忙的。”陶一貫驚得頭皮發麻,見四周無人,逃脫不了,心想反正是死,讓我也把話講完,便接著說:“我如果吞沒錢財,他早該叫嚷,你們以前可曾聽見?明明他見我珠寶甚多,妻子美貌,所以恩將仇報,圖財害命,殺夫佔妻,借你的手殺人。可憐我家裡還有六十多歲的父母,沒有人侍養,好漢饒過我一命,實在是救我一家。”
吳四心想,也確實從未聽見主人講過在湯溪被人賴去錢財之事,便說:“你們的錢財來往我不管,但奉主人吩咐要你性命!”
“好漢,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殺一螻蟻,也有罪孽三分。好漢手下留情便是積陰功陰德!”陶一貫哀求道。
吳四聽他一番話,倒也犯開了嘀咕:我跟姓陶的無冤無仇,再說圖財不害命,只要能應付主人,我何必定要殺他呢?這麼想了過來,便說:“也罷,你的珠寶在哪裡?”陶一貫連忙將珍珠、玉環奉上。吳四又拿過他的頭巾,不由犯難:“主人說刀上要有血跡,否則我這個人情難做了。”
“這個容易!”貫便把舌頭咬破,把血噴在刀上,滿把都是血跡。
“我這回饒了你的性命,趕快到遠處躲藏,不要連累了我。”
“好漢饒我性命,理當報答,怎麼敢連累好漢!我這就逃進深山,隱姓埋名,修個來世,也給好漢禱告上蒼保佑!”
“去吧!”
“多謝好漢.容看報答!”
吳四取了珠寶、頭巾、血刀,同家覆命。吳成立大喜,賞了吳四酒錢。第二天,打發妻子到長坪東十里外的關帝廟燒香,自己在家,吩咐後廳設宴,當即請孟淑姑到酒宴席上敘話。孟淑姑見天色已晚,便說:“叔叔令吳四帶了夫君前往灣頭買賣珠寶,怎麼現在還不回來?”
“我家資財也還富厚,頓頓飲酒行令,嫂嫂跟我一起,難道就不快活嗎?何必掛念陶兄?”吳成立色眯眯地看著孟淑姑說道。
“你怎麼講出這種話來?我丈夫回來你有什麼臉面見他?”孟淑姑厲聲呵斥。
“嫂嫂記掛陶兄,我來代替他吧!吳成立嬉皮笑臉,就上前摸淑姑的臉蛋,動手動腳,要拖她進房。孟淑姑大怒,將他推開,正色告誡:“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君並沒有棄我。怎麼能苟目行事,傷風敗俗?”
吳成立見她不從,便直截了當地說:“告訴你實話,你丈夫已被我殺死。”
孟淑姑吃了一驚,還以為是戲言:“哪裡有這樣的事?他不是換珠寶去了嗎?”
“你如果不相信,我拿幾樣東西給你看。”說完吳成立就拿出陶一貫的頭巾、珠寶、一對玉箱環,還有一把血跡斑斑的尖刀。淑姑見了丈夫的頭巾和寶物,一聲哀叫,哭倒在地。吳成立上前抱起,說:“嫂嫂不要悲傷,陶兄已經死了,哭有什麼用?還是跟我做夫妻,不會虧待於你,何必執迷不悟!”說完,動手動腳,又要拉她進房,一邊說:“嫂嫂哭起來更加美麗動人,叫我哪裡按捺得住?”
孟淑姑冷靜下來,暗想此人奸刁兇狠,謀財害命,又要謀我為妻,倘若不從,恐怕難免遭他毒手,得設法暫且緩住。便揩著眼淚說:“叔叔既要結為夫妻,便應該以禮待我,怎麼能馬虎苟且?不瞞叔叔,我已有半年身孕,等我生下孩子,了結跟前夫的這段姻緣,那時再跟叔叔拜堂成親,名正言順。叔叔今天如果要強迫我苟且行事,我就撞死在這石柱之上!”
吳成立見此情景,一時難以強求,就答應等她分娩了再說,一個女子,還怕她逃走不成?於是說:“好,我就答應你,分娩之後,正式成親。”就叫隔壁張婆子前來吩咐:“張婆,你把這個娘子送到村東頭關帝廟旁我家那間空屋安歇,不要讓她同別人來往,防她外逃。等她生下孩子,不管男女,拿去丟了。滿月之後即來通報我。”張婆子領了淑姑到那空屋住下。而吳成立回來後,聽聞此事,想想吳成立一貫的作風,也不敢言語,只能聽之任之。
過了百日,陶志老夫婦見兒子媳婦還沒回家,又沒有音訊,心裡著急。又等了兩個多月,還沒有音訊,老夫婦不由驚恐,思兒心切,便把家中事務交代一個老家人,親自帶著老僕沿路尋來。
再說孟淑姑住在空屋,不覺到了分娩日期,順順當當生下一個胖兒子。張婆子要把孩子抱走,說是吳老爺吩咐。淑姑哀告說:“婆婆,念他父親慘遭橫禍,只有這點血脈,孩子無罪,待我奶他滿月,或許有仁人君子願意抱去撫養,留他一命。到時候沒有人要,再丟棄不遲。”張婆子見她說得有理,也是幾個月來日夜相伴,被淑姑溫柔善良感動,也就依了她。
時光流逝,不覺到了滿月,淑姑包裹好孩子,身上掛一塊布條,上寫“陶應吉,一歲,金華府湯溪縣上甲村人氏九月十五口午時生”,把孩了安放在隔壁關帝廟神座前。安放已畢,淑站躲在空屋,每天從窗隙裡觀看是否有人前來抱養。
這一天陶志夫婦路過此地,看見有座關帝廟,正息進廟求神保佑,忽聽得廟裡有小孩啼哭,順著聲音找到神座前面,只見一個胖孩子哭得正起勁。老婦抱起,見了寫著姓氏生日的布條,小覺大驚呼叫。淑姑在窗隙單一見,趕緊出來與公婆相認,細說前情,抱頭痛哭一場,張婆子也在一旁暗暗陪淚。
事有湊巧。一名巡查御史劉大人衢州府巡視,為調在衢州府一樁連環殺人搶劫的案子,派手下張權去江山縣調案卷,回程路過長坪關帝廟前,恰巧碰上,陶志請求帶他一家四口前往劉大人衙門告狀:“不然,我夫婦年老,媳弱孫幼,如果被吳家得知趕來,殺死祖孫,奪走媳婦,一家含冤在九泉之下,豈能瞑目?萬望張爺開恩攜帶!”張權聽了情由,激於義憤,便攬了這官司,帶著祖孫婆媳四人上路。詐告誡張婆子,等走遠了再去謊報。張婆害怕吳成立怪罪,便說:“索性老身也同你們一起上劉老爺那兒,做個見證可好?”眾人齊聲稱讚,說:“好,好!”
張權回到衙門,陶志也把告發的狀子呈送劉大人公案前。劉大人準狀,再差張權回去捉拿兇犯。張權領命連夜啟程,到了江山縣管下的長坪村,鎖了吳成立夫婦,又傳喚吳四等一些有關聯的人員,回衙覆命。劉大人已明白案情,見吳成立已到,問了姓名,也不跟他說什麼,下令道:“左右,把這奸賊拉下去,重打七十大板,打入死牢,卻再說話。”吳成立從溫柔富貴鄉,忽地掉進了血汙死囚地,痛得昏死過去,醒來覺著是在噩夢裡。
陶志夫婦在衙門外旅店裡等候開審。這天早上在門口站立,忽然看見一個道士,身影好像十分熟悉,走近了一瞧,竟是兒子陶一貫。老夫婦悲喜交集,大哭失聲。一貫隨父母進店與淑姑相認,抱起滿月的兒子,不由淚下。陶一貫講述半年來的行蹤:離開江山之後,便過仙霞嶺,登武夷山,踏遍三十六峰,找到雪澗師父。前段時間,師父說我塵緣未盡,聽到清官劉大人在衢州府巡視,指示我來到劉公衙門告狀,以求鳴冤!”大家感嘆不已。
開審之日,吳成立見了陶一貫,以為冤鬼顯靈,嚇得魂不附體,叩頭求饒。陶一貫經過這番曲折經歷,參透了人生的許多道理,對著吳成立不過微微一笑。吳成立不待劉公用刑,便把怎樣見財起意,見色動心,設下計謀,命吳四去山僻處謀害陶一貫,企圖佔奪孟淑姑等各種罪行,一一供認。
劉大人據情判決吳成立處斬,不待秋後,立即押赴市曹行刑。吳妻李氏,理當勸諫丈夫,竟然匿非助惡,按律發配邊遠。吳四參與作案,念其有施恩仗義之德,不予判罪,當堂開釋。張婆子有慈善之心,從吳成立家產中取銀百兩給她養老。陶家珍珠玉器追還,物歸原主。吳家並無後嗣,其產業一半判給陶一貫,賠償各種損失;一半給孤老院和義學充作經費。
陶一貫把判得的吳家那一半產業,贈給吳四,作為報答,但叫他給吳成立殮葬,聊盡主僕之義。吳四道謝答應而去。
真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我們不害別人,但要防著別人害我們,真心只給真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