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1 《替一個孤獨者寫·》
2021.10 Autumn
作者：黃子霆
· 主角：y
【觀前須知】
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
如有雷同，純屬巧合
序
赴德國留學一年多，y來了，中間經歷了很多，總之我們成了很好的朋友。
很好是多好？“人生難逢一知己”，大抵就是如此。我們有很多共同點：相似的想法、類似的處事方式和節奏，甚至偶爾發生了變化，也終歸是相近的變化。
有段時間，我在創作上陷入瓶頸期，已達數月之久。這時y突然說，讓我描寫一下他，畫個肖像或者什麼……
他的話讓我看到了一點靈感，就讓他成為我的題材吧？也許會很不錯。
但憑空就要我描寫，就像讓我“說兩句德語來聽聽”一樣尷尬嘛。於是，我讓他先聊聊現在的想法，讓我找找思路。
01
“在看體育頻道時，我有一些發現和印證。”y這樣說道。
“講來聽聽”
y說：“我發現，摔跤時兩個選手不停地試探，用自己的肉體囚禁對方，又從相互的壓力中尋求解脫，做出本能和非本能的掙扎。從這樣的交鋒中，可以感受到一種肉體稚拙的力量，一種曖昧的默契。”
我問：“那你印證出了什麼？”
y說：“我印證了自己對培根繪畫的認同。”
培根是y和我最喜愛的畫家，在他的繪畫裡，看似扭曲、崩亂的畫面，卻能讓人感受到世界的真實性，線條、塊面的不規則重組，給人一種很直接、新鮮的視覺震撼。
培根作品，圖來自網路
摔跤選手的禁錮與解脫、對抗和默契，和培根的畫作或許有異曲同工的妙處。
02
說起y這個人，有些人不太理解他，覺得很奇怪。
當別人都以為某件事情定會吸引到他時，他表現得毫不在乎；而他真正關注的東西，出於一種奇怪的自尊也不太與人分享，以至於總會顯得有些不合群。
其實，對y來說，他只是不常接受那些以他的身份理當喜聞樂見的東西罷了。就如浮生六記裡說的那樣：“人珍我棄，人棄我取”。
能令他沉浸許久的，或許是某個偶然。不向任何人提起，卻任由自己被那件事情左右、影響，直到他自己都忘記了影響他的是什麼。
親近的人也許會發現，他這段時間好像變了一個顏色；就像往一杯水中滴進一滴顏料，等到不知什麼時候，他突然又會提起：“啊，那個時候，見到一個女人，她口紅全畫歪了，和一個男人吃著火鍋，那個男人視而不見……”
他卻目不轉睛，從此，他都會下意識地觀察對面女性妝容的瑕疵。
03
y 通常很慢熱，在作為我的靈感來源三個星期後，他恍然一想，覺得我稱他為“孤獨者”好像有點草率。
我說很貼切，就像那個和同類不同頻的鯨魚一樣，深潛在海里。
“不不不，是海豚，”他說，“另外，深潛在海底並不是什麼真正的孤獨，在海底，我們未知的物種是已知的成千上萬倍，熱鬧非凡；真正的孤獨，是穿行在所有人已知的地方，眾目睽睽之下，寒暄不斷，交際不止，完全正常的背後，卻是找不到共鳴的困惑……”
我又說，那不就是你自己嘛。
04
y的想法來的突然。他說少時第一次看到自己長毛了，感覺一切都變了……
一些沒有想過會消逝的東西，突然變得危在旦夕，彷彿從前的一切僅僅是個夢，卻又有什麼陌生的東西一下子撞進懷裡。
我想，這個他不想要的陌生東西，叫做未來。
05
看《潛行者》的時候，十多年沒有哭過的y哭了。
那陣巨大的悲哀一直持續到影片結束都沒有消散，那不僅是入戲以後對角色的同理心，更是發覺，自己和劇中人一樣失去了相信的能力，面對一切都心存質疑。
他問我，信仰無疑是讓人滿足的，但世上卻沒有信仰的超市，人不能把心理空虛等同於生理空虛，像挑選食物一樣挑選一個神來信，從而獲得滿足；
事實上，信仰總是以降臨的方式出現，在這個關係中，人總是被動的一方；那麼在虛無裡遊蕩的人，除了等待降臨，還能怎麼辦呢？
06
y生病了，持續了整整一週。
他說，在這場病中，才看清了如今的自己，並不是真正的自己；
真正的自己，有八塊腹肌。
07
自y生病以來，我們就沒有見過了，而他也沒有什麼新鮮事情可以分享；
說實話，私心裡我很想描繪一下他那種東亞病夫的形象，但那樣似乎太惡意了，我最近就時常反思，要對朋友好一點。
y說，那就分享一下最近關於洗澡的體會吧，這是他兩週以來，除了苟活著唯一在“做”的事情了。他不得不讓自己陶醉於其中。
“跨進水瀑中的那個過程，十分奇妙，首先是腳尖，試試水溫，然後是整條小腿，感覺到水流打溼了腿毛，又各自凝聚分離為不同的支流，溪流從腳踝處劃過，划向趾縫淌落地面；花灑中的水像是什麼小動物一般，慢慢攀爬上身軀，全身的毛孔都舒張了；當全身都被打溼，小動物攀上肩頭，身體進入了另一個境界當中……”
08
y本來計劃上星期去漢堡，病好之後也一直興奮地準備著，但出發前夜的一個念頭，把他的浪蕩計劃都打了水漂。
看著車票上的出發時間，“下星期？”心煩意亂的y再也沒有興趣理睬我的提問和催稿，當然，這多少也和我的嘲笑有關……
09
四個月前，y 接受了一個朋友的邀請，在長久的漫不經心之後終於決定拜訪。
可惜因為他買錯票的原因，在他到達漢堡以後，朋友卻沒有時間招待他了。一番交代，朋友匆匆把他託給了自己的室友，便跑去某地爬山了。
幸好，這位室友也是剛到此地，正準備第二天出門認個路，便自然招攬他同行。
第 1 天
雖然經過前晚的認識，兩人已經可以勉強叫出對方的名字，但因為語言和表情的障礙，y一大早還是十分小心地整理好了儀表才出現在廚房。
他覺得，這個俄羅斯女孩眼睛真大，嘴巴也真大。他聽她抱怨著德國的“早上好”口味的混合香料茶，對她的大舌音報以僵硬的微笑。
這天，兩個初來乍到的外國佬騎著腳踏車去找阿斯特湖，路上他聽不懂她的德語，她聽不懂他說英語。
第 2 天
由於前一天對大城市的交通有點怵，y 提議第二天坐電車和公交，女孩對他的膽怯報以了最大面積的臉。這天的遊戲規則是，隨意坐車，不看導航，只看太陽。
…第三天
…第四天
…第五天
……
最後一天，回程的火車在下午兩點，他背上行囊，離開了名叫“長角”的住處。
這是他到漢堡以來第二次獨自上街，他在一條僻靜的水道附近下了車，先是沿水道再次來到阿斯特湖，再沿著湖邊經美術館、市政廳去到港口。
到了這裡，他便努力忘掉方向，在水邊遊蕩，遊蕩，但他並不滿足；
他希望這一路都讓自己彷彿身在水道的迷宮中，最終以見到新建的易北愛樂大廳的驚喜結束，像一個內陸的漫遊者終於見到了大海，以及日出；
可惜的是，在這裡的每一天，這棟美麗的建築都在視線之內，它們早就彼此熟悉，在他啟程時，就已經知道，那裡是他將要到達卻無法圓滿的終點。
10
y 從來沒有見過活生生的玫瑰，竟是那樣大的一朵呢！五月份是不是更適合過情人節呢？
上星期我和他說好去一個臨時獲悉的展覽，他比我先到，本來以為可以漫不經心地邊看邊等。可沒想到，那個場地還沒有一個兩蹲位的公共廁所大，屋裡空空的沒有人，作品更是一眼就看完了。
畫裡的小人，藍的灰的黑的，轉頭間已經沒有了印象……
事先預想了另一種場面的 y，在獨自看完那些小人後，面對著聚集在展廳外喝啤酒的年輕人群，一下子沒想通，是藝術家們太需要社交，還是自己衝著作品來本身就是個錯誤？
他心裡嘀咕著，恐怕家裡的髒衣服都比這裡的作品要耐看吧……
看到展廳裡不知通往何處的門上還貼著可能是前屋主留下的貼紙，他沒能及時反映過來去加入任何一場令人厭煩的閒聊，於是獨自來到門外的石墩上坐下。
半個小時裡，他覺得身邊三五成群的目光都在偷瞄他，令人十分不安，十分不安。他幾乎可以從別人的視角里看到自己，彷彿一個降臨在情人節的聖誕老人。
11
y偶爾也會失眠，而失眠總是給他帶來可怕的挫敗感，第二天他的心情將會無比沮喪，彷彿一個傾家蕩產的賭徒，又或者感覺全世界都欠了他的。
他向我形容起自己睡眠、嘗試如何被另一個自我摧毀時，好像想掐死自己。
“當我試著用各種方法入睡時，” 他說，“例如，數羊，冥想，放空，以及變換各種姿勢，甚至抽自己嘴巴想把自己抽暈……但問題在於，只要是‘方法’，‘嘗試’，便是主動的，換言之意識就是清醒的，這與睡覺本身就已經相違背了。
因此，無論如何，但凡意識開始模糊，催眠快要奏效時，最最關鍵的，是不能讓自己感覺到，不然就會從那個快要成功入睡的自己中分裂出一個自己，說，太好了！成功了！馬上就要睡著了！……
於是，意識恢復，人也就再次清醒了。如果這期間他還時時提醒自己‘不要去想！不要去想！’那這一晚上就真的是不用指望什麼了。”
“所以，”他說，“睡覺的關鍵就是騙自己、隱瞞，不讓自己知道我正在睡覺。”
我說，那你真的為此扇自己嘴巴嗎？
12
上一次寫關於y的事情已經是三個星期前了，不知道他那時候有什麼困擾，隱隱有些悲觀。
事實上，不知不覺間我們的關係已經起了變化。自從他成為故事中的一個角色以後，凡是他告訴我的事情，都被預設為我的素材。
雖然這是計劃之初已經商量好的，但一個意料之外的後果正在顯現出來。也就是說，如果一件他不想公之於眾的事情，以前還會考慮跟我分享的話，現在反而藏得更深了。
如此我也不知道，這個計劃進行到現在，到底是更接近我的初衷，還是已經有些偏離了。
在這樣的瓶頸期裡，我考慮做一些改變。經驗證明，我是一個合格的傾聽者，卻從來不是一個好的引導者。
那麼，我說，既然是替你寫的，如果你不能接受更深入，不如就讓我們回到表象重來一遍？
好的，y 說。
於是這次我讓他主動尋找主題，而他也確實給出了他的願望。他想要我畫一個西西弗斯。在他的理解中，西西弗斯並不全是悲劇，因為它終將領悟轉化悲劇的途徑，從傳說中活出來。
“具體的？你畫的好我再繼續說。”
畫好，很難麼？
（西西弗斯是希臘神話中一個受罰的人物，他受罰的方式是把一塊巨石推上山頂，看著巨石因太重滾下山後，再一次、不斷重複、永無止境地推著巨石上山）
圖片來自網路
13
前段時間，我讀完了波蘭的科幻小說《索拉里斯星》，它的故事發生在一個被命名為索拉里斯的星球上，星球表面包裹著一片有智慧的海洋，它能夠將人類意識最深處的隱私實體化。海洋上方太空站裡的人們驚訝於被海洋模擬出的、甚至連自己都不曾瞭解的隱秘的渴望，並困於其中難以自拔。
我藉著這個和y說起了他上次提到的事情，畢竟書中那些百年來研究索拉里斯大洋而無果的人類不正是像西西弗斯一樣，不斷地創造新的偽科學來推翻前人的偽科學嗎。
“當一件事情不再只有得和失，或者說成和敗兩種可能性，而是多了第三種也是最糟糕的一種——陷入無限的搖擺不定的中間狀態，還有什麼比這樣消磨一個人的意志更加可怕？”這是y的讀後感。
對於西西弗斯，他的看法也是如此異樣。
他說，當大家都習慣於將西西弗斯視作“永遠進行無用功”的象徵的時候，過度重視了那些聳人聽聞的懲戒。他曾經也對這些奇異的傳說津津樂道，直到他發現，那無限迴圈的懲罰不過是對現實生活的一個輕鬆隱喻；
其實，故事的驚人之處在於去切身體會，西西弗斯作為永遠被懲罰著的人，他自己在這個過程中如何觀察自己，又會得出怎樣的結論，以至於可以把這個行為真正，“活生生地”進行下去。
“是這樣的，”y說，“起初它的失敗是被施加的，因而受苦；但當它開始不顧一切的去獲得失敗的時候，和追求成功就沒什麼不同了，因為它已經知道，在永恆中，‘追求’是一種可知的實在。在永恆中，最可怕的不是任何一種實在，而是不確定，不可知。因此它追求失敗，而不是把失敗當成遭遇，由此他所從事的就不再悲慘，懲罰便也不再是懲罰。”
“西西弗斯因此可以活生生，而不是成為一個單薄的傳說。
14
關於西西弗斯的談話之後，和y的交流又中斷了，也許在某一種模式的互相瞭解之後，要重拾當初的心態還是挺困難的。
不過最近y又有了交流的興趣，“這是一個容易令人失望的季節。”他說，在這個時節讓自己失望，這令他興奮……
事情是這樣的，在我們很少交流的這段時間，y去旅行了，可是回來之後，他並不像常人總說的那樣，“獲得精神的休息、重拾生活的意義”諸如此類陳詞濫調。
他感受到完全的空虛。
他發現，不管到了世界的哪一個角落，看到了怎樣的美景，認識了什麼好玩的人，遭遇了任何意外，拍瞭如何精彩的照片，這些都無法令他變成另一個人和擁有另一種生活。
對那些在旅途中擦肩而過的一切，無論多好，多好，當他過後再次回顧，都只剩一個缺少細節的投影。
他當然可以說“啊，多美的回憶！”就像以前一樣。但是這一次，那些表象都變得無關緊要，不管他在不在場，“世界也不會因此改變”，他無法說服自己不去這麼想；
而他終要回到那個租金500的房間，回到所有還沒完成的問題中，旅行和離開，也許提供了一次喘歇，卻什麼都不能真正解決……
想要從陌生的世界裡尋找孤獨解法的y，遺憾地發現，世界本身並非寶藏，而是迷宮。
泛泛地走一遭，並不能找到珍寶藏在何處。然而這迷宮不在別處，是在他心中。
15
故事看到現在，你可能多少都瞭解了，y 並非一個可以善用他的沉思給人帶來好感的人，甚至可以說他對苦澀的玩笑著迷，有些殘忍。
這好像與我寫這個故事的本意相左。當初，我想當然地認為，可以透過對他內心的深入探索，讓人們瞭解到那些不善言辭的人，也有光彩照人的內心世界；
而如今，留在這些文字裡的，似乎更多是他的那些未解的困惑，雖不能說記錄下來毫無意義，但讀完可能也只是徒增煩惱吧？
替他寫到最後，我也終於明白——他的孤獨源於他的孤獨。
終
關於上次的旅行，他和我還有更多的交流。可是到了後來，我終於從他的信口開河中覺察到了一些另外的東西，一些實際的緣由。
它們深藏在y的動機裡，遠沒有表面講出來的那麼冠冕堂皇，同所謂“意義”“世界”“虛無”這樣的龐大概念也搭不上邊，相比其真實的內心，這些概念可以說完全是胡扯出來的……
他只不過想要透過虛張聲勢，掩蓋自己的侷促罷了。總而言之，他之所以感到那次旅行如此不堪，僅僅是因為有人答應同行卻食言。而在他心裡這個人又是如此重要……
我倒因此鬆了一口氣，他的訴求其實這樣簡單通俗，就像是隨處可見的某個凡人。
後記
《替一個孤獨者寫》是我創作的一部日記體短篇小說，這部小說並非始於文字，而是動畫。
事實上，小說裡所描寫的內容，已經說明了它的來龍去脈，它始於作者與友人的對話，內容自在，沒有束縛，開始得隨意，結束得倉促。而我作為動畫製作者和小說的編寫者，最初的構想也十分簡單即興——面對這個想法奇異卻不太善於與陌生人交流的朋友，我很想讓人看到他的內心世界有多麼多姿多彩。
本作品是系列創作的故事（網路連載），最初於 2017 年開始，歷時一年多，完結於2018 年，並於 2019 年完成所有動畫的製作。
Tip：
下載【藝心動】app
掃描故事中的畫作
就能讓它們動起來~
（建議用另外的手機或平板下載軟體，掃描看動畫更方便）
還有，如你喜歡它的形象和創意
還可以根據你的需求
為你定製屬於你的文創品
每天讓它陪著你
激發你的想象
驅趕你的孤寂~
（有需要千萬記得在後臺留言~）
結束了嗎？
還有……
故事2：【遨遊吟】
一個即興的片段式故事
一些生活裡突如其來的想法……
（未完待續）
2個故事，
2部截然不同的動畫短篇
現正於深圳南山區的深圳動漫園免費展出中
最後幾天一起來看看吧！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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