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小軍再一次見面是在10年以後,深圳的一家小工廠裡。他有些沉默,跟印象當中的他已經不是一個人了。
我問小軍這些年都在哪裡,做什麼?小軍嘆口氣,笑了一下,說了一個字:混。
我嘴上說誰不是混呢,都是一樣混飯吃,心裡卻在想:你終於不偷了麼?
小軍看了我一眼,說你不一樣,你肯定讀了很多書,有知識,有機會掙大錢。我不一樣,小學都沒畢業,出來了什麼都不懂,做苦力人家還嫌我個子小,你說還能怎麼樣?只能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混唄!
小軍的言談中透露著一種淡漠和無奈,讓我的心裡也有些難過,慶幸那句話沒有說出口。
我感嘆了一陣,說其實我沒有你想得那麼好,雖說讀了一些書,還不是一樣出來打工。
小軍又看了我一眼,搖搖頭,還是那句話:不,你不一樣。然後轉換了話題,說他下個月初就走了。
我問他準備去哪裡,他說一個親戚帶他去掙錢。我說那也挺好,就不知道怎麼接話了,小軍也不再說話,埋頭幹活。
小軍和我是小學同學,曾經還是同桌。他個子不高,衣服從來是皺皺巴巴的,頭髮幾乎半個月才洗一次,肩上的頭皮屑像白雪一樣厚厚一層。
他很頑皮,很難規規矩矩地上完一節課,中途要麼跑出去上廁所,找同學講話,或者鑽到桌子下面吃東西,幾乎每天都會被老師點名批評。
但他的態度就是勇於承認,堅決不改,在老師那裡是畢恭畢敬,轉身出門,就像脫韁的野馬,嚎叫著在操場上肆意狂奔。
因為從未認真聽課,所以做作業時基本上都抄我的。考試的時候經常就是十幾分,甚至雞蛋,他也毫不在乎。因為他爸不識字,他就買一支紅筆,自己把分數改一下,交給他爸簽字,有時候還可以從他爸那裡糊弄來三塊兩塊的零花錢。
老師說同學之間不準抄作業,他就帶炒花生或是炒豆,塞在我的書包裡,算是賄賂,我也樂意接受。
後來有一次他抄我的作業,結果我做錯了,當然他也錯了,老師問我們兩個人為什麼錯的一模一樣,是不是有人抄襲?
我坦言是小軍抄我的,結果小軍被叫到講臺上,當著全班同學的面,被老師用竹鞭打了手心十下。我在底下坐著,心裡很緊張,生怕他供出賄賂我的實情,但他自始至終沒有提過一個字。
下課以後,出於內心的不安,我去問他的手怎麼樣?他探出手掌看了看,說我經常捱打,皮厚。說完呵呵大笑,我聽了也忍不住笑起來,心想,真是臉皮厚。
後來有段時間沒有見到小軍,聽說他偷了家裡的錢,被他爸發現了,打了一頓,不讓他上學了。
我聽後只哦了一聲,似乎他這樣的人偷東西捱打是很正常的。
沒過兩天,小軍又回到學校了,下課後他找到我,遞給我一支汽水,說這是他爸給他的,其實我知道這肯定是他從家裡偷錢買的,但我也沒多想,接過汽水咕嚕嚕一飲而盡。
有同學告誡我說,不要再跟他玩了,他是小偷,今天偷他爸的,明天就偷人家的,現在偷的少,以後就偷的多了!我一聽覺得有道理,想起了一句話:小時偷針,長大偷金。於是慢慢的我減少了跟他的聯絡。
但有關於他喜歡小偷小摸的訊息還是在同學當中傳開了,張三丟了一包辣條,李四丟了一支筆,王五的一塊錢不見了,大家不約而同都想著是小軍偷的,儘管並沒有直接的證據。
甚至有一次,一位同學新買了一本新華字典不見了,大家正在議論,我隨口說了一句,該不會是是小軍偷的吧?頓時得到了很多人的附和。
很快,大家得到了統一的意見,確定就是小軍偷的,以至於小軍走進教室的時候,我們不約而同地衝他有節奏的喊:小偷,小偷。
小軍一臉驚愕,遲疑了一下,然後低著頭走到自己的座位上,趴在桌上哭了起來。我們越發起勁,圍在他的周圍,喊著小偷,小偷,直到老師進來。
後來經過調查證明,字典並不是小軍偷的,但我們並沒有自責,理由只有一個:他本身就是小偷。
我到現在還記得當時小軍看我們的眼神,驚訝,錯愕,又有些怨恨。
後來小軍真的走上了偷竊的道路,經常被老師喊到辦公室批評教育,他爸也不知道來過學校多少次。但他屢教不改,甚至有一回在辦公室將班主任老師的手錶偷走了。
老師把他喊到辦公室,狠狠地罵了一頓,讓他寫保證書,誰知小軍說了一句:寫了也沒用。
老師又驚又氣,問他什麼意思,小軍說:不是我偷的,也說是我偷的,那我為什麼不偷?
老師氣急了,順手抓起桌子上的一根扎口袋的繩子,朝小軍的臉上打過去,誰知小軍往下一蹲,繩子的末端剛好打到小軍的眼睛,小軍蹲地捂眼,大叫好痛。
老師頓時慌了,連忙去拉小軍的手,看他眼睛傷得怎麼樣,小軍死活不挪開手指,只說好痛。
老師把小軍送到診所,幸好只受了一點皮外傷,並無大礙。但由於傷在眼睛,更重要的是,老師打傷學生,傳出去總歸是有些不好聽。於是老師除了給他買消炎藥以外,還給他買了一堆零食和飲料。
小軍故意擠著眼睛,提著一包零食大搖大擺地走進教室,臉上掛著勝利的笑容。
此後一段時間,老師隔三差五找小軍談話,噓寒問暖,再三確認他的眼睛完全康復以後才放心。
我們說小軍是走了狗屎運,但更多的是推測:他以後還會不會偷?
但很快,小軍用事實證明,他還是本性難移。有一次在街上偷東西,被當場抓住,扇了幾耳光,然後叫家長過來領走。
我們當著面叫他三隻手,也就是小偷的意思,還說他是大拇指挖耳屎,臉皮厚得很。對此,小軍也完全不在意。
小軍成了我們的談資笑料,經常故意問他有沒有被別人打?有沒有人給你買藥?有沒有給你送好吃的?
後來初中學了魯迅的《孔乙己》,我才發現,當時我們對他的嘲笑,就跟那些看客嘲笑孔乙己,是一模一樣的,低階無聊又可悲。
四年級沒有讀完,小軍就輟學了,此後,關於他的訊息過後慢慢的就消散了,沒人再提起他。我也漸漸地把他忘記,只是沒想到10年後會在一個工廠裡跟他再見面。
10年的時間裡,小軍經歷了一些什麼?他是徹底改掉了小偷小摸的習慣?還是已經發展到了偷金的程度?當然我不好直接去問。
但看他在這裡辛苦上班,應該已經徹底洗心革面了吧?畢竟看他的性格改變了許多。
小軍走了以後,我們也一直沒有再見面,只是偶爾聽到他的訊息。
有人說他本來已經改掉了偷盜的毛病了的,直到後來遇到一個比他大八歲的離婚女人,兩情相悅,小軍為了對她好,又開始偷東西。
而且有人說他在很多手機軟體上都借了錢,留的都是以前同事的電話,催債的都打到同事那裡了,但同事根本不知道他去了哪裡。
有人說他失蹤了,也有人說他去坐牢了,有人說被打殘廢了,也有人說他改邪歸正了,甚至有人說他死了。但他到底怎麼樣了,沒有人有確切的訊息,但有句話,有什麼因就有什麼果,他這樣的人不會善終的。
我聽了心頭一震,小軍真的是天生的壞種嗎?他性格頑皮是不錯,但他也不是一開始就喜歡偷盜的,至少小學三年級以前從未聽說他有這樣的不良習性。
我想起在小學四年級的教室裡,未經證實我就說是他偷了詞典,並且和同學衝他大喊小偷的時候,我們可曾想過他的內心感受?
當他因為小偷小摸,被老師批評,被同學嘲笑的時候,我可曾為他說過一句話?當他因為偷盜被人打,我們除了當做笑話,可曾給過他一句關心和安慰?我們不都是推著他走向深淵和歧途的幫兇嗎?我們憑什麼對別人指手畫腳,粗暴定論?
當初小軍對我那麼好,給我吃的喝的,在抄作業被我出賣以後,絲毫不怪我,還一如既往地對我好,可是我卻站到了他的對立面,帶給他無情的嘲笑和冷落,這對於一個少年來說,不是雪上加霜麼?在後來的日子裡,我自己不也嘗過被朋友出賣的滋味嗎?
我想著,以後如果還能再見他一面,一定要跟他說一聲對不起。
一晃又過了幾年,那是春節前夕,我在老家的鎮上辦年貨,偶然看到一個男的,穿著一件大號的長襖,亂糟糟的頭髮,額頭上一條很長的疤痕,沒有了左手,右手提著幾個袋子,旁邊跟著一個女的,抱著一個小孩。
沒錯,他就是小軍,我的小學同學。
我快步走過去,站到他的面前,他愣了一下,有些緊張,看了我一會兒才如釋重負,說了一聲:是你呀。
我一時又驚又喜,有萬千話語,卻如鯁在喉,糾結半天,只說了一句:你現在怎麼樣?
小軍揚起沒有手的左臂,晃了晃,微微一笑說,現在給人家看大門,順便收點廢品,掙點小錢。
我點點頭,把目光轉向他旁邊抱著小孩的女人,小軍笑了:我媳婦兒和我女兒。
我驚歎了一聲,說哇,你小子可以的,娃都有了,我都還沒結婚呢!
小軍仍然笑著,看著我說了一句:不,你不一樣。
我感覺心頭被敲了一錘,多年前就聽過這句話,以前覺得這句話是對我的奉承,對他自己的灰心,但現在聽到這句話,我感覺是對我的指責和控訴。
我一時驚慌不已,腦子裡一片空白,張張嘴想說對不起,但這三個字到了嘴邊卻沒有說出來。
小軍掏出一盒煙,抖一抖伸到我面前,我抽出一根,他自己也點了一根,緩緩地吐出了一個菸圈,說了一聲:走了。
看著他們一家三口的背影,淚水模糊了我的眼睛。看來小軍已經徹底改邪歸正,過上正常生活了,只不過他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一個從小被定性為小偷的人,一個受到同學朋友嘲諷擠兌的人,在社會上該是要承受多大的壓力!這些年他是怎麼扛過來的?他有恨過我嗎?他可是曾經把我當朋友的啊!
他身邊那個女的,是當初為了她又重新去偷盜的那個嗎?女人抱的小孩是他的,還是女人跟前夫的?
我想這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現在的小軍已經不是以前的小軍了,至少他已經感受到了一絲溫暖,剛才他看女人的時候滿眼笑意。
可是我內心深處的那一絲愧疚和後悔,卻早已紮根,揮之不去。小軍,對不起!
一念天堂,一念地獄,很多時候,一個人的選擇會被環境所左右,願我們每個人都有一顆善良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