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一天,他很仔細地刮乾淨臉上的胡茬,換上第一次進城時做的那套西服,又精心打扮了一番,然後離開了這個世界。
在踢開腳下的方凳之前,他又看了一眼掛在牆上的全家福,那是去年兒子結婚時照的。
照片裡,他和老伴坐著,後面依次是女婿、女兒、兒媳和兒子,外孫女在他懷裡瞪著大大的眼睛。他期盼著今年年底或者明年,裡面能再多一個孫子。
看著照片裡的親人,他笑了,笑著笑著又哭了,心裡有無限的不捨,不盡的遺憾。最後,他閉上了眼睛,狠心踢開腳下的方凳。
2
老張今年五十六歲,身高接近一米八,用我們那的話說,他長得很方正。老張與老伴已經結婚三十多年,雖然也有爭吵,但是夫妻關係還算融洽。
兩人育有一兒一女,女兒今年三十六歲,在市裡上班,去年剛給他生了個小外孫女。兒子剛過而立之年,研究生畢業後留在了省城工作。
他一輩子省吃儉用,在外打工時連續幾周都見不著一點肉星,在家時連蔬菜也捨不得買,更不用說吃肉了,要麼吃鹹菜,要麼拿自己種的青菜應付。
他好幾年沒有為自己增添一件新衣,兒子結婚時給他買了一件深灰色的呢子大衣,卻不敢跟他說衣服的真實價格,否則他斷然是不會穿的,兒子婚禮結束後他也一直捨不得穿。
前兩年,兒子到了結婚的年紀,要在省城買房安家,他拿出二十一萬八千塊錢給兒子當作房子的首付款。那是他畢生的積蓄,把錢交到兒子手裡時,他感到由衷地喜悅和前所未有的暢快。
兒子去年結了婚,完成了他一生最大的心願,但是沒能抱上孫子是他最後的遺憾。他想再等等,哪怕能看上一眼也好,但是命運的沙漏就像勾魂的鎖鏈,時刻在他耳邊沙沙作響。
他脖子上掛的是他外出打工時捆紮行李用的粗糙麻繩,簡單的行囊散落一地,預示著一場註定無法開始更不會有結局的遠行。
3
和普通的勞苦大眾一樣,老張種了大半輩子的地,農閒的時候出去打工。雖然辛苦,但是從不抱怨,他堅信勤勞的雙手能夠創造出幸福的生活。
辛勤的汗水終於有了回報,兒女都成了家,都有一份穩定的收入,一家人的生活也越來越好。
一個月前,他剛從武漢打工回來,因為家裡種的紅辣椒到了採摘的時候,孩子們都上班幫不上忙,老伴一個人又忙不過來。
他本來想著忙完這陣子就繼續出去打工掙錢,只不過鋪滿地的紅辣椒就像火紅的夕陽,等來的是哀樂的奏響。
上一次外出打工,小半年時間裡,他整個人消瘦了很多,家裡人以為這是他在外面捨不得吃,營養不良的緣故。
一個週末,女兒帶著外孫女來看望父母,見到明顯消瘦了很多、臉色蠟黃的父親,心疼不已。
“爸,我和小偉現在的工作都很穩定,小偉也在省城買了房子,我們的工資足夠咱們一家過上好日子了,你就別這麼辛苦出去打工了。”女兒勸道。
老張抱著外孫女,一臉的寵溺,不答反問道:“城裡上班的人一般啥時候退休?”
女兒知道父親問這話的意思,連忙說:“爸,這不一樣!”
“怎麼不一樣了?我看新聞裡說,城裡上班的男同志六十退休,以後可能還會推遲,我現在還不到六十呢,農村人有哪個在我這歲數就不幹活的,那不比城裡人還嬌氣了?”
女兒知道父親的脾氣,知道他不會聽自己勸,只好無奈地說:“那你在外面別捨不得吃,錢該花得花,你看你現在瘦的……”
“知道啦,放心吧,你爹在外面餓不著。”很不在乎地說完,他又繼續哄外孫女玩去了。
其實老張感到身體不適已經有一段時間了,心口疼痛,還有些腹脹。
一開始只是偶爾感覺到不適,症狀也比較輕,他並沒有在意,只是以為吃壞了肚子,沒有往不好的方面想。
後來,疼痛感越來越強,也越來越頻繁,節儉而又倔強的他仍然堅持不去醫院檢查,隨便讓小診所開了點止痛藥應付。
在出事的前幾天,他痛得實在是忍受不了了,心裡才隱隱約約有了不好的預感,老伴也勸他去大醫院檢查一下。
於是他就去了,去之前還不忘叮囑老伴先別跟孩子們說,免得他們擔心。
檢查結果出來後,醫生問他有沒有家屬陪著,聽了這話他心裡咯噔一下,但是他仍舊強撐著對醫生說:“家裡人都忙著摘辣椒,我一個人來的,您直接跟我說就行。”
醫生沒有說話,只是把檢測結果遞給了他,他看著“肝癌晚期”四個字久久不能平靜。沉默了許久,他笑了笑說:“我知道了,謝謝大夫。”
“你感到身體不適已經挺長時間了吧,怎麼現在才來醫院檢查?”醫生每年都會碰到許多這樣的情況,其中大部分都是農民。
他心裡清楚為什麼他們不早點來醫院檢查,因為窮,因為捨不得花錢。很多農民不到迫不得已是不會去大醫院做檢查的,至於每年的常規體檢更是天方夜譚。
醫生的建議是讓老張馬上聯絡家人,辦理住院手續。老張說家裡沒人,他先回去收拾一下住院用的東西,然後再回來。
這當然是騙人的話,從知道檢查結果的那一刻起,他就註定不會再回來,他心裡已經有了歸宿。醫生似乎也猜到了他的想法,並沒有阻攔。
4
回到家後,老張先讓老伴坐到椅子上,然後用盡量平淡的語氣對她說:“我得了不好的病,可能撐不了多久了。”
老伴聽後眼淚就嘩地流了出來,想站起來,試了幾次都沒能成功,她哆哆嗦嗦地說:“那你回來幹嘛?留在醫院治病啊,不,我給小偉打電話,咱去省城治,省城肯定能治好。”說著就開始摸索手機。
“治不好,不治了,我得的是癌,還是晚期。”老張搖了搖頭,抓住老伴粗糙的手說,說話的語氣就像是商量地裡要上多少化肥,打多少農藥。
“有病得治啊,你是不是怕花錢?都啥時候了,別心疼錢了,治病要緊,我給孩子們打電話,他們不會不管的。”帶著哭腔,老伴近乎咆哮地說。
“那倆孩子的脾氣我能不知道?你打完電話他們馬上就會回來,不上班了、不看孩子了?你聽我說,這病真治不好,治也是白花錢,村東頭大壯他爹得的就是這病,住院花了那麼多錢最後不還是走了?治與不治都一樣,只不過早兩天晚兩天的事。”
老伴無言以對,只是一個勁兒地抹眼淚。
“行了,這事先別跟孩子們說,到飯點了,快做飯去吧,今天跑了一天有點累了,我先去眯一會,吃飯叫我。”說完,老張哼著小曲去床上躺著去了。
躺在床上,老張沒有絲毫睡意,他見過得了癌症的病人,也知道他們在生命最後時刻的狀態,痛苦、無助,像木偶一樣讓人來回擺弄,他不想自己生命的最後時刻也如此度過。
5
身體和心理上的疲憊,老張迷迷糊糊地睡著了。睡夢裡,一幅幅畫面像放電影似的閃現。
他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毫無知覺,兒子賣掉了剛買不久的房子,他想大聲阻攔,卻怎麼也發不出聲音。
女兒女婿四處借錢,一張又一張的借條在老張眼前忽閃,他想撕掉,手卻怎麼也不聽使喚。
女兒在醫院裡跑前跑後,在老伴懷裡的外孫女不停地哭喊,他想接過來,手卻怎麼也伸不出……
“老頭子,吃飯了。”被老伴的聲音驚醒,老張發現手心裡滿是汗,淚水模糊了雙眼。
“知道了,這就來。”隨意抹了一把臉,老張走下了床,這一次,他的步子前所未有的堅定。
老張走了,那天的太陽非常耀眼,深秋的風溫暖未寒。他趁老伴外出摘辣椒的空檔,用一條麻繩勒死了自己。
老伴中午回到家時,看到了懸掛著、臉色青紫的老張,手裡端著的一個瓷盆吧嗒掉在地上摔碎了,然後癱坐在門前。
哭喊聲引來了附近的鄰居,他們幫忙把高瘦的老張抱下來,放到了床上。
老伴很平靜地跟兩個孩子打電話說,你們的爸爸走了,他走得很平靜,沒有遭罪,你們抽空回來一趟吧。
第二天,老張就火化了,由於身高太高,那塊白布不能完全罩住他的身子,頭和腳都露在外面。除了老伴,沒有人知道他為什麼自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