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張欣有不少“壓箱底”的人生智慧:比如“時間能治百病”“越親密,越脆弱,經不起一點風吹草動”。她不怕它們“曝光”,她關心的一直是人,人心和人性,散文集《泡沫集》正是她寫作觀的證明。
著名評論家雷達說:“張欣是最早找到文學上當今城市感覺的人之一。張欣善於揭示商業社會人際關係的奧妙,並把當今文學中的城市感覺和城市生活提到一個藝術的高度,她始終關懷著她的人物在市場經濟文化語境中的靈魂安頓問題。”
1與春住:尋找完美人格
長篇小說《不在梅邊在柳邊》出版,張欣的書迷覺得作家的創作力已臻頂峰。窮鄉僻壤出生的男女主角,經過受高等教育與自己的打拼,完全洗白了自己的身世,成為都市的成功人士,女的嫁入豪門並執掌家族企業,男的是名校物理教授。他們自我毀滅的故事在驚心動魄之中,流露著作家巨大的悲憫、柔情,與對現世的警策。
在此之前的《終極底牌》與最新的長篇《千萬與春住》,仍然是繁華都市人生滄桑的出色描繪,仍然是變遷與誘惑對人性的考驗,但無論是男性形象還是張欣擅長的女性形象,都以其獨特堅定的價值觀讓我們深深感動。張欣永遠沒有停下她探索人性的腳步。《終極底牌》中,工程兵江渭瀾撫養了戰友王覺的兒子,王覺正是為保護他而犧牲。江渭瀾娶了王覺懷孕的妻子小貞,幾十年的相濡以沫中,是比愛情更深厚的感情。江渭瀾覺得江渡就是自己的兒子,他為帥小夥江渡而驕傲。《千萬與春住》裡,夏語冰被嫉妒她的好閨蜜藤納蜜換走了自己的親生兒子。她精心養大的是納蜜的兒子,而自己的親生兒子因為被納蜜失散於街頭,最後被別人帶到山東鄉下成了“王大壯”。在丈夫要報復藤納蜜的時刻,夏語冰選擇了原諒。“那是為了小桑君”。她仍把納蜜的兒子看作自己的兒子。
與在窘境中走向極端的毀滅相反,夏語冰採取的是體諒與寬容。她修復人生的慘劇,使自己能夠超越與完善。夏語冰的昇華也是張欣寫作的昇華。
1969年入伍當兵,曾任衛生員、護士、文工團創作員,1984年轉業的張欣,15年的部隊生涯無法不在她的文字裡留有烙印。那就是英氣勃勃,深情款款。從事創作30年來,她許多的作品被拍成影視劇,但是她文字的魅力總是吸引讀者以讀她的小說原作為快樂為過癮。有意思的是,她小說裡令人難忘的男性形象與女性形象正好構成了變與不變的兩極。“物質的慾望維繫在最低點,能將一碗麵吃得滿頭大汗,無論為夫、為父、為友,永遠保持著擔當與情義”的傳統派男性,他們是變幻世道里最溫暖的底基。而夏語冰這樣的女性,赴美留學,經商,前衛而時尚,但她在接受嚴酷的考驗之時,變得越來越好。所謂絢爛歸於平淡。
讓讀者對人物有“愛”,這對小說家是重要的。
20多年前,張欣因為中篇小說《首席》而獲得“上海文學獎”。記得當時在研討會上,山西作家李銳發言,意思是作家都要向魯迅學習,要有思想鋒芒。一個優雅漂亮的女作家當即站起來反駁:我們也許寫不了這樣的東西,但我們還是在寫。——這就是張欣。快人快語,讓人難忘。
對於人性有深刻揭示的她,其實一直是有著“嫉惡如仇”的理想主義立場。只是一個作家強大的悲憫氣場更超然於具體的人事刻畫,對於頹敗、凋落、毀滅的結果,或批判,或惋惜,或幽默調侃,作品的審美性也就獨立自在,光芒四射。莊重文文學獎、百花文學獎、魯迅文學獎……時間替張欣交出了創作輝煌的答卷。
2 在柳邊:探究都市元素
一方面是來自部隊生涯的嚴謹與肅正,另一方面是在廣州這座南方都市生活了30年的生活積累。這兩方面的優勢,給予張欣的寫作以絕妙的張弛有道。她筆下的市井,充滿趣味,俗事雅寫;她書中的人物,背景逆反,命運傳奇。
1990年,張欣畢業於北京大學作家班。這個班,同時出現了多位影響了中國文壇的優秀者。張欣的學習並沒有因為畢業而結束。她是一個用心博學的勤奮者。時尚業、建築業、室內裝潢、醫學、礦業、健身、音樂、飆車、風水說、物理學、銀行業務、私募基金內幕、整容業、公安局、槍械、高爾夫、寵物店、漫畫行業、金融管理、電子產品……她的每一部小說,但凡涉及都市各式元素的描寫都井井有條、娓娓道來,準確詳實又空靈好看。就像她描寫城中村雜亂的人與景,與描寫億萬富翁的高貴府邸,同樣都栩栩如生。
作家不可能什麼都懂。但讀者希望作家是萬能寶庫,無所不知。每一部新小說所需的“硬核技術”,張欣都做足了功課。
人物令人信服的原因就是這樣來的。閱讀的多重收穫也是這樣來的。這世界有多奇妙與艱深,作家就有多大的勇氣與膽略去作探討研究。一切時尚的元素又哪裡僅僅是物質的意義或者是社會的情境,人心就是在不斷的變遷中變化或者沉澱。
同樣是男女之情,呈現方式可能南轅北轍。“我們會因思路的枯竭,為了簡便而採用公共思維的方式加以描述,即使不出錯但也絕無特性,既似曾相識又幹巴無汁。”——這是張欣不允許的。她認為“日常即殿宇”,“只有日常才能夠流傳,它是思想感情的肉身。”而寫好變與不變的日常,這就是作家的功力與考究了。細節是一切。寫作期間,她曾寫到一群公司同仁進了一家雲南餐館,喝了兩瓶五糧液。她雖然不喝酒,但還是感覺不對勁,後來又重新去了雲南館子,換成酸木瓜酒便比較妥帖。張欣說:“《紅樓夢》裡寫了許多日常,讓人感到故事裡面的真實與溫度,以及敬畏與慈悲,瑣碎的凡間煙火背後,是數不盡的江河日月煙波浩蕩。”
好故事與無可挑剔的細節,出色的想象力與敏銳的現實觀察力完美交織於一體,張欣的都市題材小說既是近30年來現代社會不斷髮展的寫照,而其藝術性又經得起時間的淘洗。張欣信奉的是小說“朝深處想,往小裡說。”“只走心,也只會走心。”她贊同作家阿來的觀點:“小說的深度不是思想的深度,而是情感的深度。”“如果你根本沒有動情,你也感動不了別人”。
人們都說張欣小說中的一個個女性,好有魅力。她們知性,獨立,執著,能幹,對於愛情有著夢想,對於親情能夠犧牲。現代社會,就發展、地位與個性成長來說,的確給予女性最大的機遇舞臺。一寫到那些女性,張欣的筆端就鮮活,就抒情,就深刻。頑強的夏語冰最後終究是孤獨的。悲劇所有的美與遺憾,更能震撼到我們。女性的天地、女性的格局究竟有多大?這是一個大眾議題。對於張欣來說,也是一個美學命題。
3 浮華後:安頓焦躁心理
小說《浮華背後》是2001年出版的“金收穫叢書”之一。在小說最後的訪談中,張欣說,希望成為讀者心靈上的朋友。“我想,我更關心的還是人,人心和人性。”20年以後,她的散文集《泡沫集》出版,似乎是她寫作觀的絕好證明。
即使作品拍成熱門影視,即使獲獎頻頻粉絲無數,即使十部長篇小說代表作組成的叢書浩然可觀,但是張欣依然低調生活,埋頭寫作,只為下一個構思吸引。
《泡沫集》裡的文章,主要收集於她開的一個專欄。她的散文不蹈虛高張,不風花雪月,完全是心與心的對談。她談的那些問題,是我們在城市生活中都會遇到的棘手的難關,或者憂慮的的疑惑。她說:“時間能治百病。”“平靜而有品質的生活是可以滋養心靈的,心靈的豐富也能高人一等。”“間距的要害是:越親密,越脆弱,經不起一點風吹草動。”“知道缺點的人才能做朋友。無論友誼還是愛情,都是為人的缺點準備的。”“適度的匱乏仍不失為一種人生的智慧。”“道德常常可以彌補智慧的缺陷,但是智慧永遠不能填補道德的空白。”“有專攻的人,知識淵博的人,有思想的人,有行動力的人,基本都是沉默寡言的。”“一件事情反覆做可以是專家,重複細節的人可以成為大家。最關鍵的是這樣的修為修行可以忘記說話和瑣事。”“不能犯的錯誤還有不孝。就算長輩有時難以溝通都請把他們當作生病了一樣去原諒。”至於女性,她說“一輩子那麼長,蜜月期那麼短,在任何時候都有可能遇到閃失,是不是還是自己最可靠?”“這世上有三樣東西,最是無用又耽擱時間,那就是擔憂、責難和評判。”
作為成功的小說家,這些“壓箱底”的人生智慧,張欣一點不怕它們“曝光”,她的確是把讀者當作自己的朋友。當她接受寫作專欄時,就決定敞開心扉,真誠坦蕩。就像她給《新民晚報》夜光杯寫的隨筆,毫無寫作套路,與讀者零距離直抒胸臆。她散文的親切細緻、直率睿智,並不解構她作為出色小說家的神秘與功力。她既是實力派,又是偶像派。“對於心靈豐富的人來說,他說得多,但保留得更多。”
做張欣的讀者,是幸福的。(楊曉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