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朵與漩渦——細讀狄金森詩歌》
[美]海倫·文德勒著王柏華譯
廣西人民出版社2021年3月
對文德勒來說,詩人狄金森不只是她多年來沉思冥想的出色的物件,更是“永恆主題的創造性構想者與語言的塑造者。”作為“最細心的詩歌讀者之一”(希尼·布魯姆語),詩歌的“法醫化學家”,文德勒藉著幾十年的閱讀與研究經驗,挑選出狄金森150首詩,“從狄金森的第一人稱詩歌到宏大抽象的詩歌,從她的狂喜的詩歌到她對情感麻木時無以倫比的描述,從她的滑稽軼事到她關於痛苦的後果的詩歌”,有膾炙人口的名篇,也有更復雜一些或罕被收入選集的詩,文德勒重新加以解構、闡釋,整合《花朵與漩渦》。在此之前,似乎還沒有批評家直接面對1800首詩作,在如此開闊的主題範圍中選出150首來解讀狄金森。先前的評論家及傳記作家各有側重,一般圍繞《狂野之夜——狂野之夜!》,或諸如《希望是長著羽毛的東西》《我的生命——一杆上膛的槍》這類振波強大的詩作訴諸筆墨,而文德勒優雅從容地擴散了批評的輻射範圍,精妙地帶動讀者重新審視文字,擴充閱讀體驗,領會每首詩的藝術水準(而非僅僅是技巧)。毫不誇張地說,這本書是近年來從狄金森研究領域發出的頗具影響力的聲音,每一篇論述都被作者的“洞察力之光和情感之火滋養”了。
在書中,文德勒並非只是提出關於狄金森詩歌語言、形式和隱喻的獨創性的一般性論證,她將解讀紮根於詩本身的“風景”(自然的及內在的),也稍微平衡關注了詩人的生活和文化環境,從諸多面相、層次互動推進,深入語言的肌理,破解每首詩的句法系統與謀篇佈局,考量它的情感核心,它與其他詩作,與經典文學的對映點,甚至還進行了許多詩作不同版本的異文比較。文德勒曾說:“詩歌既是分析的也是表達的;它區分、重建和重新描述它所發現的內在生命。詩人主要透過形式手段完成詩歌的分析工作……”她也極注重“形式手段”,除了關注詩歌形式的研究外,《花朵與旋渦》的闡釋模式也整飭有序:文字字面(情節梗概)串解——涵義引申擴充套件——揭示文字意圖(主題)——分析語法結構、音步韻律。文德勒很善於將其闡釋重心聚焦於一個詞或一個詩節,這是她撬動一首詩的著力點,她施壓於它,挖掘其詞根,檢視它在整首詩中的語義關聯、呼應之振幅,它在文學傳統中的對應點,由此揭示它盪開的意義的波及度。文德勒列出詩行中的頭韻、腹韻與斜韻(或不諧音)是如何對位的,狄金森如何透過自己的斷句,“寫出了新感知的短促的量子爆發”——這些細緻而別具一格的分析令讀者會心頓悟。雖然本書的大部分內容是簡短的細讀,通常不超過兩、三頁,但在短暫篇幅內,往往可見批評家的洞察與數學家的嚴謹。
就像她之前解讀濟慈、霍普金斯、葉芝和史蒂文斯一樣,文德勒運用美學或修辭體系來闡明自己的觀點及推論,而不是將讀者強行帶入陌生的理論地帶。文德勒式解讀的特點在於觸發、誘導,希尼讚譽道:“她就像一個接收站,接收每首詩,從字行間解讀事物,找出並確定它的意義。她能推測出一首詩的第六感。”就詩歌而言,其意圖不明顯於字面,需要讀者去推測、感知,從而覺知詩的核心與指向,而“知覺乃是意向性問題”(維特根斯坦語)。
很明顯,狄金森詩最大的謎團是她的思想,而不是傳記。文德勒很少使用狄金森傳記——讀者如想了解詩人最新的、重要的傳記細節,可以讀一讀林德爾·戈登(LyndallGordon)的《生活就像上了膛的槍:艾米莉·狄金森與其家庭的夙怨》(2011)——她即便偶有涉及,也是將之彩窗式嵌入論述的整體。作為20世紀30年代新批評家的後裔,文德勒讀詩的重點並非為了道德資訊、政治觀點或傳記影響,而是傾向於文字內部結構、文體手法、詞語組合,以及詩思帶來的“樂趣”。她這種側重於剖析詩人的創作過程和決策的“單鏡頭”式解讀似乎有點過時了,但對於理解詩歌本身來說有更高的可信度,也讓讀者注意力直接聚焦於文字意圖。文德勒曾提醒參加濟慈研討會的學生:不要太過智性地解讀濟慈,不要放棄那些單純地與意義相伴的快樂。
文德勒在書裡全面審視了狄金森所有的關注——死亡、宗教、愛情、自然、思想的本質等等。狄金森詩的意象伸縮於天空大地,穿行於時空、族裔、信仰、生物譜系、不可見之物、內在與外在。文德勒指出:“在狄金森看來,語言是最能象徵多樣性的一個喻體”“真實的事物於她而言已經具有了隱喻性。”狄金森催動“人們發明各種詞彙來描述她的思維方式——晦澀的省略,濃縮,謎般的主題,它的無中心化,抽象。這些特質確實是她的‘碳酸鹽’——在它們之前的火的殘留物:‘灰燼表明它曾是火。’”如此看來,文德勒並不急於解開狄金森詩作之謎,她凝視神秘的語言面紗之飄動而不是去揭開它,因為她知道,“狄金森的密語既是自然的也是精神的”,對她的詩中謎題的解析幾乎從未達成一致觀點。一首詩可能有無數的面相與側影,隨著時間的推移,視角的轉換,總會有新的假設與解讀出現。然而,作品的形式是固定的,文德勒從形式入手,“形式是心靈的贈予”“狄金森斷言,閱讀是一種精神呼吸的形式”,暗示讀者尋找更豐富的指向,期待著文字的共同構建者:
“詩歌中有一條連綿流動的意識的河流,但破碎的音步與之對抗,可是,詩節之間的邏輯是清晰的,甚至有一種均衡對稱的結構……分離的邏輯讓詩歌平穩推進……在邏輯階梯的盡頭……”
來源:南方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