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浩/文 我第一次讀到《偉大的博弈》大約在15年前,如果沒有記錯的話,那是我記憶中的最後一個圖書的輝煌時代。那時我在上海工作,每天會經過陝西南路地鐵站的季風書店,也經常會走進書店瀏覽在正門處的推薦書籍。一天,我在季風書店買了一本2005年版《偉大的博弈》,作者是約翰•S•戈登,譯者是祁斌。時至今日,《偉大的博弈》已經再版兩次,按照譯者的描述,截至2018年,《偉大的博弈》已經被重印85次。
本書在中國財經類讀者中頗受追捧,中文版譯者是中投公司的現任副總經理,2005年首次出版該書時,祁斌在證監會任職。作為早期回國工作的華爾街精英,祁斌熟諳美國的證券市場歷史和體系,這樣的經歷也讓他成為《偉大的博弈》的不二譯者,因為這本書介紹的正是美國證券市場的歷史。
歷史類暢銷書往往有兩個主要特徵,一是故事生動可讀,另一點更重要的是關照當下。但涉及歷史的財經書籍往往稀缺,一是因為中國的金融市場和現代商業社會的歷史並不長,二是讀者往往認為過去的經驗與現實“驢頭不對馬嘴”,更願意去追求所謂的“未來的趨勢”。然而,《偉大的博弈》的神奇在於,它記述了一個個驚心動魄也發人深省的歷史故事,卻也在深切關照著當下和未來的金融市場。
“博弈”一詞,從中國傳統而言來自於象棋,“對弈”、“奕棋”這樣的詞語可以反映出“博弈”在中國人眼中的形象。在西方,博弈則更像一種思維方式,它探討的是“投入”與“產出”,經濟學中甚至有一門專門的學科稱為“博弈論”,像“囚徒困境”、“納什均衡”等理論均來自於博弈論。《偉大的博弈》是一本翻譯作品,天然存在文化差異,對於譯者而言,中西方的文化融匯是一個難點,而能夠克服這個難點,也成為了本書的一個亮點。
在這本書中,我們看到了宏觀事件和經濟與金融市場的互動,看到了個體的使命感,也看到了市場理念的變遷,最終落腳在了“博弈”。無論繁華抑或落寞,每個人都需要斟酌進退。
作者: [美]約翰·S.戈登 (John S. Gordon)
出版社: 中信出版集團股份有限公司
副標題: 華爾街金融帝國的崛起(1653-2019年)
譯者: 祁斌
出版時間: 2019-2-1
戰爭
證券交易的各種形式早在歐洲工業革命後就出現,比如說著名的荷蘭鬱金香泡沫,其存在的相對標準化標的物以及交易者大體公認的價格,就帶有現代證券交易的早期特徵。作為歐洲移民的後裔,美利堅民族把整個證券交易推上一個個新的臺階,並最終在二戰後憑藉佈雷頓森林體系和關稅總協定,將華爾街樹立為世界金融交易的中心。
如果說二戰後的金融體系真正確立了美國的世界霸主地位,回溯此前的幾場戰爭會發現,戰爭與金融市場的關係可能比很多人想象的要更加緊密。戰爭往往需要消耗大量的金錢和財富,為戰爭融資事實上助推了美國的金融體系。
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前100年發生的南北戰爭,被公認為美國曆史的分水嶺。在這次戰爭中,南北雙方為戰爭進行的不同融資,意外推動了美國證券市場的起飛。戰爭爆發後,北方政府在一位年輕的銀行家庫克的幫助下,使用公募發行債券的方式從華爾街籌集資金,這不僅讓政府避免了大規模印鈔帶來的通脹風險,也讓戰爭的勝負成為了一筆投資。與此相比,使用傳統的徵稅和印鈔方式來為戰爭融資的南方政府,卻最終吞下了經濟崩潰的苦果。華爾街最終因為北方政府獲勝而獲得大量經濟報酬——無可否認的是,不同的融資方式不是戰爭真正的勝負手,但歷史的結果卻在很大程度上推升了金融市場的發展。
一戰的爆發也推動了經濟和金融市場的結合,美國在一戰爆發後一度保持中立,戰爭雙方產生的大量需求推動了美國的經濟發展,證券市場在短期的對戰爭的恐慌過後,便開始因為實體經濟的發展而出現欣欣向榮的景象。此後,美國對軸心國開戰,華爾街透過各種方式為協約國融資,這讓美國在一戰後成為世界上最大的債權國,華爾街又一次因為“賭對了方向”而賺得盆滿缽滿。
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之初,美國再次保持了一段時間的中立,但最終參戰並奠定了世界霸主的地位。縱觀歷史,美國金融市場的發展似乎總是踩在了步點上,似乎帶有偶然性,但背後的必然性也十分清晰:強大的經濟必然會與繁榮的資本市場形成互動,這樣的投資才會取得長期的共贏。展望未來,中國和美國之間的競合已經成為未來世界的主要潮流,最終鹿死誰手,答案仍然在經濟和金融體系中。
值得一提的是,類似戰爭這樣的負面事件衝擊,對金融市場的影響往往是“反意識”的,金融市場似乎更容易在衝擊的悲觀情緒中尋找到樂觀,並將此放大——新冠疫情如此、英國脫歐如此、特朗普當選亦如此。從這個角度而言,人類的極端情緒往往是金融市場崩塌的開始,卻也可能成為逆轉的起點。
寡頭
金融市場天然的馬太效應讓寡頭應運而生,在《偉大的博弈》一書中,筆者用了幾個章節描繪了一個巨擘式的人物——J.P.摩根(John Pierpont Morgan)。我最早聽說摩根家族,是在政治課本中讀到的這樣一段話:“這是摩根,這是摩根,巨大的金融至尊;此間的一切,除了空氣,都屬於摩根。”J.P.摩根是這個家族的代表人物,他也改寫了美國的金融史。
J.P.摩根近似於眼下的投資銀行家,他的代表作包括將愛迪生通用電力公司(Edison General Electric)與湯姆遜-休斯敦電力公司(Thompson Houston Electric)合併成為通用電氣公司。在出資成立了聯邦鋼鐵公司(Federal Steel Company)後,他又陸續合併了卡內基鋼鐵公司(Carnegie Steel Corporation)及幾家鋼鐵公司,並在1901年組成美國鋼鐵公司(United States Steel Corporation)。
J.P.摩根
然而,J.P.摩根在美國金融史上佔據重要地位的原因遠非於此,《偉大的博弈》一書中詳細記載了兩次J.P.摩根挽狂瀾於既倒的案例。一次發生在1895年,由於國庫中黃金大量流失,以金本位為基礎的貨幣體系面臨崩潰,時任美國總統克利夫蘭向摩根求救,最終J.P.摩根引用了一項戰時法案,該法案允許財政部緊急發行債券購買鑄幣(即黃金)。籌集到黃金後,J.P.摩根透過各種方法避免黃金流出國庫,以此保證了美元體系和金融體系的平穩。到了1907年,美國金融市場再度因為一次金屬銅的坐莊事件爆倉而出現銀行擠兌,J.P.摩根再度聯合華爾街的銀行家們出手,透過保證市場流動性的方式,避免了金融系統的崩潰。
從現代貨幣銀行學的角度來看,J.P.摩根以及其背後的華爾街各類金融機構,很大程度上扮演了中央銀行的角色。穩定市場、保證流動性以及引導預期,這就是現代央行的天然職責。在經歷了這一系列的市場動盪後,1913年12月23日,國會批准設立美聯儲。同年的3月31日,J.P.摩根在羅馬去世,按照估計,他的所有財產大約為6000萬美元以及與這一數目大致相等的藝術收藏,這讓石油大亨約翰•洛克菲勒公開表示,這個金額甚至不足以讓J.P.摩根可以稱得上一個“富人”。
無論是巨擘或是寡頭,J.P.摩根代表的是一個從無序到逐步有序的時代變化。對於任何在市場中具有巨大影響的公司或者個人而言,在“公利”和“私權”之間取得平衡,都不是一件易事。眼下中國正在進行的“反壟斷”,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公共利益”和“個體利益”、“長期利益”和“短期利益”的取捨。從一個有些宿命的角度而言,“名利雙收”只是一個美好的願望而已,在“名”和“利”之間取得平衡,相信至今仍然是金融市場中的最大難題之一。
華爾街
交易
“交易”幾乎是金融市場的血液,如果說沒有金融交易,那麼金融市場就不會存在。而與此同時,各種科技進步,比如說早年的電報和後來的網際網路,構成了金融市場的血管。從商業原則來看,“交易”雖然是中性的,但往往跟“投機”聯絡在一起,這幾乎形成了《偉大的博弈》中的另一個主線。
“投機”往往產生在聰明的腦袋中,華爾街的最早期投機者之一——雅各布•利特爾就是一個非常聰明的人。他發現了一個名為莫里斯運河的大牛股,與此同時他發現華爾街有很多人在做空這支股票。接下來的事情聽起來似乎很簡單,利特爾聯合一些同盟在市場上買空了莫里斯運河的股票,讓做空者在到期日買不到股票而無力交割,這成為了一次經典的狙擊戰。
儘管從現代金融的眼光來看,這並不是什麼高明的交易手段,但想象一下這件事發生在19世紀30年代,距今已經近200年,你大概會明白這件事情在當年看來是多麼地出神入化,當然也會看到,貪婪一直是人類的本性。儘管利特爾是個非常聰明的人,卻最終沒有擺脫“泯然眾人”的失敗結局——過度的投機往往要付出沉痛的代價。
上文提到的“黃金恐慌”和“銅坐莊爆倉”事件,無一不是投機心理在作祟。每一次的投機似乎都有讓人拍案叫絕的由頭,比如說“銅坐莊”事件中,因為電的廣泛使用而對銅的需求暴增,理論而言,銅價有巨大的上升空間,一個投機者怎麼能放過這樣的良機呢?
翻看歷史,對照眼下,似乎“交易”變得更加便捷,但“投機”卻從來沒有缺席。過度的投機帶來的慘痛代價,從沒有阻止投機者,卻吸引了更多“聰明的腦袋”。
隨著時代的變遷,“價值投資”成為了市場的另一條主線。本書的最後章節提及了證券研究的鼻祖本•格雷厄姆,格雷厄姆被認為是“價值投資之父”,他也是巴菲特的老師,他倡導的重視基本面研究和價值分析,在過去的幾十年中逐漸成為了美國證券市場的主流,在歷經多次的金融風暴和技術創新後,價值投資被證明是證券投資的核心理念。
博弈
這本書以“博弈”點題,既是點睛之筆,也指出了市場的根本特徵。筆者在網上翻看該書的評論時,發現了一位讀者的留言,其意思是這本書應該翻譯為《大博弈》而非《偉大的博弈》。這個評論頗有意思,我們描述至此的故事幾乎都是血雨腥風,似乎難稱“偉大”。但本書的英文原名叫”The Great Game”,相信原作者也是認為“偉大“更貼切地描述出了歷史的脈絡,否則大可以用”The Grand Game”。
回到“博弈”這個中心詞,本書中記述的一個光怪陸離的故事,讓人看到了“博弈”的唏噓。這個故事發生在1920年代,故事的主角是證券交易所和投機家賴恩,作為多頭的賴恩買空了市面上某一隻汽車股票,但交易所的一些核心成員卻因為做空而面臨巨大的損失,於是他們透過修改規則希望迫使賴恩就範,賴恩卻透過媒體讓空頭們最終付出代價。然而,交易所的當權者卻最終透過對規則的掌握報復了賴恩。
這個故事看起來並不複雜,但卻充分展示了微觀層面的“博弈”,將一個個的“微觀博弈”聯絡起來,我們得到的是一個更加具有厚重感的“宏觀博弈”——從這個角度而言,偉大是具有歷史感的。我也充分理解那位讀者的留言,很不幸的是,很多歷史事件呈現的是冰冷的現實,而往往是冰冷的東西,才讓你感受到了溫暖的來之不易。當我們從歷史中稍微抽離就會發現,“博弈”仍然會繼續,並且不以任何人的喜好為評判標準。
《偉大的博弈》連線著現實世界和金融市場,這讓一件件看起來複雜的事情在金融世界中有了具象化的反饋,這有時關乎對錯,有時關乎判斷,有時關乎視野。比如說我們眼下看到的對於校外培訓、房地產以及網際網路平臺的整頓,也在金融市場掀起了洶湧的波瀾。從根本上而言,決策者和投資人具有的不同視野,會成為博弈的衝突點,如果說決策者希望看到的是5-10年後的政策效用,投資人最關注的仍然還是短期利益,對於絕大多數資本市場的參與者而言,耐心很難超過兩個月。
最終,所有的博弈都會留下印跡,改變市場或被市場改變。對於每一個金融市場的投資者而言,參與博弈可以理解市場,也能更好地懂得自己。
(作者為德國商業銀行高階經濟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