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1年,陳毅元帥和夫人張茜到湖南視察工作,湖南省委副書記、副省長譚餘保親自到火車站迎接,陳毅哈哈大笑地在月臺上擁抱譚餘保,轉身對身後的張茜介紹:
“這就是譚餘保,你老倌的命要不是他刀下留情,沒到今天呢!”
譚餘保很不好意思:“陳毅同志,我把你吊了四天四夜,你也把我吊四天四夜贖罪吧!”
這對革命老戰友為什麼會有這樣的“過命”交情,事情要從1937年說起。
這一年的11月,江西安福縣武功山腳下的洋溪鎮,這裡是進山“門戶”,和項英一起在南方領導遊擊戰爭的陳毅來到了這裡,他準備到武功山深處去尋找游擊隊。
盧溝橋事變後,抗日戰爭全面爆發。為了挽救中華民族的危亡,在中國共產黨的一再努力下,國共兩黨終於形成了抗日民族統一戰線。
1937年8月25日,中國工農紅軍改編成了國民革命軍第八路軍。堅持南方三年游擊戰爭的紅軍游擊隊,也將改編為國民革命軍陸軍新編第四軍,奔赴抗日前線抗擊日本侵略軍。
不過說是形成抗日民族統一戰線,但對國共兩黨來說,具體落實的時候可沒那麼簡單。經歷了十年“圍剿”和反“圍剿”的鬥爭,雙方的仇恨均是刻骨銘心,尤其是對於九死一生的游擊隊。
在這歷史性的轉變時期,項英和陳毅果斷的轉變鬥爭策略,及時下山與國民黨地方當局展開談判,改編游擊隊。
這是一項艱苦而細緻的工作。9月8日,陳毅與項英一起,抵達江西大餘同國民黨地方當局談判合作抗日事宜。11日又趕到贛州,與國民黨江西省政府、第四行政公署及46師的代表談判。
9月24日,項英應約前往南昌與國民黨省政府談判。10月初,陳毅到達吉安,與國民黨吉安專員兼保安司令劉振群談判,達成合作協議,並很快設立了新四軍駐吉安通訊處 。
在兩位領導人的辛苦努力下,與敵人的“合作”取得了一些實質性的進展。
但在另一頭,自己人的工作有時並不比敵人的工作好做。
南方游擊隊的領導深入到各個遊擊山頭,貫徹黨的抗日民族統一戰線政策,動員在各地堅持鬥爭的游擊隊下山改編。
不過,有些游擊隊長期遭到敵人“清剿”和封鎖,和上級黨組織早已失去了聯絡,對整個外界形勢幾乎一無所知。他們尤其想不通,共產黨怎麼會與自己的敵人合作。
曾經跟隨毛澤東上井岡山的譚餘保,在長征後留下堅持革命鬥爭,出生入死,發展了湘贛地區的游擊戰爭。
不過,幾乎與世隔絕的他們對政局的變化也是無從知曉。他們偶爾會從繳獲的敵人報紙上看到一些訊息,什麼“朱毛投降了”,什麼“陳毅跑到吉安商議投誠事宜”……
他們習慣性地認為這是敵人造謠,至於“國共合作”則根本不信,更是認為這是國民黨反動派瞎編的圈套。
因為就在國民黨宣傳“合作”時,九龍山地區還遭受十幾個反動民團的襲擊,湘贛游擊隊和他們打得很兇。
而吉安附近的國民黨當局,也紛紛藉機指責共產黨談判沒有誠意,揚言要派重兵進山清剿。
陳毅十分焦急,諸多游擊隊中湘贛游擊隊始終沒聯絡上,國共合作大局已定,當務之急,儲存有生力量聯合抗日是最重要的。
他派出湘南遊擊隊的支隊長曹樹良進山聯絡,但是曹樹良一去十多天,再無音訊,聽說被誤殺了。
正是心急如焚的時候,陳毅又得到訊息,附近的國民黨當局已開始調兵遣將,準備進山了。眼看著這支堅持三年艱苦鬥爭的游擊隊面臨著巨大的危險,陳毅坐不住了,他決定親自進山,去尋找游擊隊和譚餘保。
來到洋溪鎮的陳毅聽說鎮上有個國民黨的區公所,區長彭俠民還是個老熟人。彭俠民早年留學日本,回國後曾因在上海參加罷工被捕。出獄後陳毅動員彭回江西白區工作。
在白區國民黨的嚴密封鎖下,彭俠民與侄子彭樹滋一道,為紅軍購買、運送過槍彈、食鹽、西藥等物品,作出了不少貢獻,蔣介石甚至親下手令要逮捕他 。
沒想到第五次反“圍剿”失敗後,彭俠民搖身一變,成了國民黨的區長。
儘管對彭俠民的真實面目不大清楚 ,但陳毅還是決定闖闖區公所。
茫茫武功山,游擊隊神出鬼沒、難以尋蹤,現在國共合作大局已定,有條件的話還得借用國民黨當局的力量。
陳毅找到彭俠民,直截了當說明來意,向他宣傳抗日民族統一戰線政策,希望他能提供上山條件,以免發生麻煩。
末了又笑了笑:“如果在‘白區’發生意外,一定拿你是問!”
面對這位共產黨的大人物,當年的老熟人,彭俠民哪敢怠慢,按照陳毅的要求盡數準備。然後主動告訴陳毅:“湘贛臨時省委可能在九龍山或鐵鏡山一帶,離洋溪100 餘里,不過游擊隊還在這一帶活動。”
第二天,恭恭敬敬的彭俠民給陳毅備了一乘竹篷轎子,僱了4名轎伕,給了一些路費,辦了關卡印信,派兩個兵丁當“保鏢”,把陳毅送上山去。
武功山位於贛湘邊界羅霄山脈北端,地處萍鄉、宜春、吉安三市交界處,滿山奇峰羅列,峰峰懸巖峭壁,處處深壑幽谷。
走在山間的崎嶇小路上,高低不平,竹篷轎子一路“吱嘎吱嘎”作響。
陳毅一會兒坐轎,一會兒步行,穿山越嶺,來到一個小山村,這裡設有國民黨的聯保處。
轎子停了下來,陳毅鑽出轎子,頭戴禮帽的他身穿淺色竹布長衫,腳著尖頭黑皮鞋,鼻樑上架著一副墨色太陽鏡,手拿文明棍,腋下夾著大皮包。一副中西合璧的西洋景模樣不時招來過往行人的異樣目光 。
陳毅洋洋灑灑,主動與過往人等打招呼,並拿出幾張石印的宣傳品來,上面印著“抗日救國十大綱領”和“國共兩黨第二次合作”等顯著字樣。
這一切,恰巧被在一旁“歇腳”的游擊隊員傅茨喜、譚發達等看見。他們是從路江村接“吊羊”款回來的,穿著打扮和山裡背木老表一模一樣。
陳毅發完傳單,見沒有什麼異常,便退去轎伕,由“保鏢”帶路,直奔九龍山方向而去。(九龍山屬武功山脈,山頂平曠,為武功山面積第二大草原)
見此情景,傅茨喜好生奇怪,低頭與譚發達嘀咕了幾句,決定跟蹤,見機行事。
又過了兩三里路,一行人進入深山,樹高林密,陳毅在一處泉水邊停下來休息。一邊舀水喝的時候,傅茨喜等人趕來了。
陳毅抬起頭打量一番,問他們:“你們進山做什麼?”
“背木!”傅茨喜答。
“唔,背木,我看不大像。聽口音你不是此地人,依我看你像是游擊隊。”
傅茨喜心裡一驚:此人好生厲害!
“你說我不像,那你又進山去幹什麼?你從哪裡來?”傅茨喜警惕地反問。
陳毅慢條斯理地回答:“你問我嗎?呵呵,我從吉安府來,是來找譚餘保的。”
“喲!你敢去找譚餘保?”這下可真把傅茨喜給驚著了,這個人什麼來頭,怎麼什麼都知道。
陳毅摘下眼鏡,又對傅茨喜等人仔細審視一番,說道:
“我不會看錯你們是紅軍。直說了吧,我是奉黨中央的指示來找譚餘保同志的。如今,國共兩黨實行了合作,中國工農紅軍已改編為八路軍,我們南方八省邊界的紅軍游擊隊也要集中起來改編為新四軍,開赴前線抗日。”
聽陳毅說完這些,傅茨喜心裡稍微踏實一些。游擊隊員近期多次化裝下山行動,曾聽到一些關於國共合作的傳說。但事情是真是假,具體內容是什麼,他們都不清楚。
傅茨喜又問陳毅:“你叫什麼名字?”
“呵呵,我還沒有向各位通報姓名。我姓陳名毅。”說罷,陳毅掏出一張名片。
傅茨喜接過名片一看,只見上面印有“陳毅”二字,旁邊附著一行小字: “四川樂至縣”。
傅茨喜心裡又是一驚,莫非就是井岡山的那個陳毅?可從來未見過他。
眼前這位一副紳士派頭的人,真是那位大名鼎鼎的陳毅嗎?他不敢輕信,繼續“陪”著陳毅進山。
太陽落山時分,傅茨喜把陳毅引進山坳裡一獨戶山民家裡,主人是兩位老表嫂,一位叫肖元英,一位叫肖轉娥。
她們的丈夫都當紅軍去了,於是兩妯娌合在一處生活,如今成了游擊隊的“眼睛”。
陳毅等人的到來,妯娌倆特別警覺。
傅茨喜一個眼神,肖元英立即從後門溜出去向特派員黃炳光彙報,說是老傅他們帶來一個紳士模樣的人,戴禮帽、著長衫,眼上罩著墨鏡,聽說是用轎子抬上來的,還有國民黨的勤務兵保鏢。
黃炳光一聽,感覺很是蹊蹺。如果是我們的幹部進山,哪有這種打扮?如果是國民黨的官員或奸細,他沒那個膽量!
難道是做木竹生意的大老闆,這年頭就更不可能了,現在時局很亂,商人根本不敢到這裡來。
“他們帶槍沒有?”黃炳光問。
“我沒看見。”肖元英答 。
疑惑的黃炳光索性帶著幾名戰士跑步來到肖家,只見來人正坐在肖家廳堂大大咧咧談笑風生。
黃炳光一番盤查之後,更覺得此人不是等閒之輩。
回答完問話之後,來人居然和他談起了國共合作、抗日救國、西安事變的事情。而且談笑自然,所說事情有理論、有事實。
黃炳光還是不敢掉以輕心:“你說你是陳毅,除了名片之外,還有什麼證據能證明你的身份?”
“我有介紹信,還有抗日救國的檔案。”陳毅答。
“請你把介紹信給我看看。”
“那不行。”陳毅表示,“不見到你們的主要負責人 ,我的介紹信是不會給的。不過,這張《抗日救國十大綱領》可以發幾張給你們看看。事關重大,我要儘快見到你們的領導。”
看陳毅如此堅決,黃炳光說:“你們在這裡等候,我去向游擊隊的領導彙報。” 隨後,他暗中安排游擊隊戰士對陳毅等人嚴加看管,千萬不能讓他們跑掉,然後帶著傅茨喜離去 。
黃炳光找到湘贛游擊隊的參謀長段煥競和政治部主任劉培善,兩人一聽,事關重大,決定讓人把陳毅帶進山來。
來到游擊隊團部的陳毅抬眼一看,沒有一個熟人,他只好再次自報家門:
“我是陳毅,耳東陳,毅力的毅,肖克是我的老戰友,1927年我就同朱德同志搞過湘南暴動,朱、毛井岡山會師後,我和毛澤東、朱德等同志在井岡山堅持鬥爭,接著開闢中央蘇區。
紅軍長征後,我和項英同志在一起負責中共中央分局,在贛南那邊打游擊,蔡會文也和我們在一起,不幸他在前年犧牲了。
我是奉毛主席、朱總司令的命令與國民黨地方當局談判的。今天到這裡來,是來尋找你們,向你們傳達中央指示。”
“你有介紹信嗎 ?”段煥競問。
“有的,是項英給我寫的。”陳毅從皮包裡拿出一頁紙,上面用毛筆寫著:
“茲特派陳毅同志來你們這裡聯絡國共合作事宜。——項英”
段煥競、劉培善看了介紹信後,心裡都在犯疑,這項英的簽名是真是假?說是介紹信,上面又沒有公、私印章。這種介紹信反動派經常偽造,令人防不勝防。
前不久,一個持有“湘鄂贛邊區黨委聯絡員”介紹信的人來武功山“聯絡”,誰知他走後不久,就引來大批“國軍”進山“清剿”,游擊隊相當被動。
明裡暗裡的鬥爭實在殘酷複雜。再看看眼前的這個“陳毅”,這種裝束 ,這副派頭,這些聞所未聞的宣傳,令他們不得不加倍警惕。
到了晚上,游擊隊秘密地把陳毅轉移到另一個山頭,並加了“復哨”,嚴加戒備。
文武全才的革命家陳毅早已養成了處處宣傳革命的職業習慣,看著身邊圍著一圈游擊隊員,也為了打消他們的疑慮,他亮著濃濃的四川口音講開了:
“同志們,現在國內外形勢發生了很大變化,黨中央指示我們,要國共合作 ,一致對外,集中力量打擊日本帝國主義。
我們的游擊隊要出山啦,要去接受新的戰鬥任務啦!八路軍三個師已開到了山西抗日,一一五師在平型關伏擊日軍打了個大勝仗,消滅日軍1000多人,是抗戰以來第一個大勝仗,八路軍已是名揚天下……”
陳毅滔滔不絕地講著,事情有板有眼,人物有血有肉,大家聽得有滋有味。
給陳毅等人送晚飯回來的炊事員王鑫生,對劉培善說:“這個人我在瑞金老家見過,就是那個陳毅。”
劉培善總覺得心裡有些不踏實,他忽然想起黃炳光曾經說過,贛州有家報紙曾刊登陳毅向國民黨“投誠”的訊息。倘若如此,問題豈不是明擺著嗎?
想到這裡,劉培善再也坐不住了,立即和段煥競一起走進陳毅住處,問道:“你是怎麼知道我們的部隊在這裡的?”
“我在吉安看了國民黨的報紙,從中分析譚餘保在武功山一帶活動。昨天在安福洋溪鎮,我向區長彭俠民打聽,證實你們在這裡。當然,沒有游擊隊的同志帶我來,那是絕對找不到你們的。”
國民黨的報紙,國民黨的區長,原來如此!
“那你為什麼要坐橋子來呢?”劉培善壓住火氣接著問 。
陳毅不禁笑了:“我的胯骨受傷還未全好,走路困難。再說,坐國民黨的車子、轎子,用國民黨的通行證,由國民黨的兵丁來護送,避免了與那些‘保安隊’、 ‘鏟共隊’發生麻煩,一路上順順當當,何樂而不為呢?”
“我不跟你說這些。”劉培善一臉嚴肅,“我問你,聽說你在贛州投降了國民黨,登了報,白紙黑字,你還有什麼可說?”
陳毅一聽哈哈大笑。他從皮包裡拿出一張報紙:“你是說這個吧,民國二十六年九月十一日頭版大標題:《粵贛邊共產黨今日投誠》,副標題是‘陳毅抵贛州商談收編事宜’。同志哥,國民黨造謠中傷你也相信?我去贛州談判是真,國民黨還派軍樂隊在贛州汽車站接我們呢。當時我看到這張報紙很氣憤,當天就向馬葆珩提出了強烈抗議。結果怎樣呢?”
他又從皮包裡拿出第二張報紙:“你們看 ,第二天的頭版大標題:《共產黨代表陳毅下山接洽抗日合作事宜》。這下該清楚了吧!”
劉培善和段煥競的心裡是緊一陣松一陣,他們交換了一下眼色,不得不承認這個“陳毅”確實不簡單,有預見,報紙都帶來了。
問了陣話,陳毅的回答有理有據。看透了他們心思的陳毅,直話直說:“我的問題你們解決不了,還是早些把我送到臨時省委譚餘保那兒去吧。”
段煥競、劉培善連夜召開緊急會議,討論“陳毅問題”。最後大家認為:事關重大,只有把陳毅儘快送到湘贛省委去,請譚餘保同志作決斷。
臨時省委在九龍山,離此70餘里,黃炳光帶了一個班領著陳毅繼續前往武功山深處。
名貫古今的武功山,是我國道家“三十六洞天”之一。山高谷深,植被茂密,地勢險要,自古為兵家必爭之地。
一千多年前,陳霸先利用其險要地勢挫敗過侯景之亂;太平天國時,石達開部將也在此打敗過吉安代理知府曾國荃的官兵。
如今,紅軍的湘贛游擊隊依託武功山,擊退了國民黨正規軍和地方反動武裝無數次的“清剿”,儲存了革命的有生力量。
陳毅由游擊隊員領著,他的眼睛被一塊黑布緊緊地蒙著,白天在密林中休息,晚上趕路,第三天拂曉,終於來到了位於鐵鏡山(屬武功山脈)的湘贛臨時省委駐地前哨。
黃炳光安排大家就地休息,自己前去報告譚餘保。
“你來幹什麼?”譚餘保見黃炳光來了,便問 。
“帶來一個人,他說一定要見你。”
“什麼人?”
“陳毅……”
話還沒說完,譚餘保便朝樹樁桌子上猛擊一拳:“叛徒!叛徒!大叛徒!叫警衛班把他捆起來,我不見他!”說完氣咻咻地走了。
另一邊,來到臨時省委駐地的陳毅還不知道剛才發生的這一切。
摘下眼前蒙布的他朝四周一看,見這裡的棚子用毛竹搭屋架,小竹片編成籬笆牆,頂蓋是用粗大的毛竹劈成兩半,打通竹節,互相搭扣,頗為美觀,便風趣地說:
“哎呀呀,你們這裡蠻氣派嘛,金筒柱、琉璃瓦,禮堂、辦公室、列寧室一應俱全。我們在贛南油山搭的棚子就像守野豬的寮棚,又小又矮,人也只能鑽出鑽進。”
突然,幾個游擊隊員一擁而上,把陳毅捆綁起來,關在一間空房裡。
第二天一早,肅反委員顏福華來了。
陳毅滿臉怒氣,大聲質問:“你們怎麼捆我呀,簡直亂彈琴!”
沒想到顏福華火氣更大:“喲,你就是陳毅?那個大叛徒陳毅?”
接著,他拿著一張登載“陳毅投誠”訊息的報紙扔在陳毅面前,指著自己鼻子說:“我是湘贛省肅反委員會主席顏福華,專殺叛徒的人!”
陳毅急了:“我怎麼是個叛徒?我是作為共產黨的代表去和國民黨談判的。”
“報紙上都登了,你還抵賴!”
“反動派的報紙你們也相信?”
“如你沒有叛變,為什麼吉安一帶敵人近來接二連三向我們進攻?”
……
這就“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了,不過陳毅哪曾想到,更“說不清”的事還在後頭。
陳毅說了很多,顏福華無動於衷。陳毅明白,這樣談下去不會有啥結果,於是叫道:“我要見譚餘保,叫他出來!”
“要見譚餘保,要見省委都可以。”顏福華說,“但是,你得要把叛變的經過老老實實地都講出來,你要把怎樣勾結敵人,怎樣來進攻我們都講出來,才能寬大處理。”
顏福華邊說邊把陳毅全身搜了個遍。接著,又吩咐幾個人,把陳毅捆個結實,吊在茅棚的柱子上,聽後發落。
這時,省委的幾個主要負責人正在隔壁的小房間裡開會,只隔著一道竹籬笆牆,那邊說話,這邊也隱隱約約聽得到一些。
陳毅聽到當時有人發言說,乾脆把他處決算了。急得大叫起來:
“老譚,你們開會決定要殺我嗎?你們不能殺呀,絕對不能殺的,殺了我陳毅,你們要犯大錯誤的……”
顏福華跑了過來,隨手抓起一塊爛布,塞在陳毅嘴裡。
進山前陳毅就聽說,派往各個游擊隊傳達黨中央指示的黨代表,有好幾位被當做“叛徒”殺害了。
與世隔絕3年的游擊戰,讓游擊隊員們吃盡了敵軍、叛徒的苦頭,他們的疑心超越了常人。
儘管做好了充分的思想準備,但陳毅實在沒想到,考驗來得如此之快,如此之猛烈。難道,出師未捷身先死的厄運,真的就要降臨了嗎?
備受煎熬的陳毅被反綁著押到棚子外面的土坪上。空地上坐著黑壓壓的一片人,儼然一副公審大會的架勢。
譚餘保從棚子裡面出來,他臉頰削瘦,眼窩深陷,頭戴著紅軍帽,身背駁殼槍,手裡還握著一根長長的竹煙筒,神情很嚴肅。
陳毅壓住怒氣問道:“你就是譚餘保同志吧。”
“誰是你的同志,你早就叛變了!”譚餘保怒氣衝衝地回了一句。
“譚餘保,你不認識我?我是陳毅,陳毅怎麼會當叛徒。”
“我認識你,你在礱市(寧岡縣城所在地、井岡山會師地)作報告,從井岡山講到全世界,頭頭是道,一講幾個時辰。
你過去講的話你自己如今還記得嗎?講革命,講革命就要真革命!就要言行 一致,就要不怕死!可是一到關鍵時刻,你們這些知識分子就經不住考驗,叛變到反動派那裡當官去了。”
“可是,我陳毅沒當叛徒!我是代表黨來的呀。”
“你代表哪個黨?你代表國民黨!你沒當叛徒,為什麼要把軍隊拉出去給蔣介石改編?共產黨歷來講階級鬥爭,你卻講國共合作,蔣介石欠下我井岡山八縣紅色根據地的血債,你為什麼隻字不提叫他償還,你不是叛徒是什麼?”
譚餘保越說火氣越大,拿起煙管就敲打陳毅的腦殼。
陳毅疼得要流眼淚,也氣壞了:“你有本事就講道理,打一個被捆吊一天的人,算什麼角色?”
旁邊的顏福華拔出槍來:“對你這種人,不但要打,而且要殺!”
譚餘保瞪了他一眼,把煙管插回腰間說:“你們這些人,平常東一個指示,西一個命令,可這3年艱苦時期,你躲在哪裡?一條指示,一個命令都沒看見!”
陳毅抓住這個話題:“譚餘保同志,你說得對,可是你不知道,我們在中央根據地,同樣受到反動派的‘清剿’。敵人出1萬元懸賞你的腦殼,可是我陳毅的腦殼敵人也是出了3萬元懸賞的啊!那時我和你們一樣,也與黨失去了聯絡。”
陳毅這番話讓譚餘保有些觸動,他仔細聽著,沒有說話。
陳毅接著說道:“主力紅軍北上後,我留在中央革命根據地,後來轉移到粵贛邊打游擊,我何時逃跑了?還不是和你一樣一直在堅持鬥爭嘛!剛才我講的是黨中央的決定,你有意見,可以向黨中央講,葉劍英在武漢,項英還在南昌嘛!”
“葉劍英、項英我不管,你就是斯大林、毛澤東派來的,今日也要把你抓起來!”聽了這番話,譚餘保有些激動,說話顯然出格。
陳毅抓住譚餘保說漏嘴的機會,開始反擊:
“你出生入死,堅持鬥爭,我佩服你;你罵我叛徒,我也可以理解,因為我們聯絡中斷,訊息閉塞,你不瞭解外面的形勢。但是,我講葉劍英、項英派來的你不管,就連斯大林、毛澤東派來的也要抓。
譚餘保呀譚餘保,你太不像話了,簡直是無法無天。你已經離開了黨的原則立場!”
陳毅越說越來氣,厲聲喝道:“譚餘保,你是共產黨員就不能這樣對待我;你若是土匪,那就把我殺掉吧!”
“好傢伙,看來你真的蠻厲害。”譚餘保扭頭招呼警衛班,“把他押走,不準叛徒在這裡宣揚機會主義。”
回到房間的譚餘保內心深處很不平靜。
紅六軍團西征後,湘贛省委、軍區為適應鬥爭需要,重新組織了紅軍五個獨立團,有3000餘人槍,在湘贛邊區武功山一帶堅持鬥爭。
國民黨當局趁主力紅軍撤退之機,糾集五個正規師,在湘贛邊區形成包圍圈,妄圖一口把留守紅軍吃掉。
幾年下來,有多少同志流血犧牲,鬥爭是何等艱苦。特別是省委書記陳洪時等人叛變,蘇區所有黨、政、軍的秘密全部暴露在敵人面前,整個湘贛省委、軍區和游擊隊幾乎被一舉搞垮。
在這生死存亡的關頭,同志們及時召開了棋盤山會議,重新組建湘贛臨時省委和軍政委員會,提出“不怕死,不動搖”的口號,以武功山為依託 ,以四周相鄰山區為迴旋之地,隱蔽分散,儲存實力,伺機出擊,開展靈活機動的游擊戰爭。
大家出生入死,東轉西移,才儲存下來這300 多號人槍,艱難地走到今天。
堡壘就怕從內部攻破,慘痛的教訓和鬥爭的殘酷使譚餘保不得不時刻繃緊那警覺的神經。
而就在前不久,武功山又發生這樣兩件事:
吉安國民黨當局知道陳毅要上武功山聯絡游擊隊,搶先派來一個揣有“中共湘鄂贛區黨委”介紹信的人。
此人說,中共中央的代表已經來了,明天在山下村中傳達有關國共合作方面的指示,轉告湘贛臨時省委和游擊隊領匯出席會議。
由於此人對江西各游擊區的情況、領導人的名單都很瞭解,說話滴水不漏。譚餘保沒有懷疑,很是興奮。
第二天,臨時省委幾位領導帶30餘名戰士化裝下山。不料一進村,中了敵人的埋伏。
譚餘保憑著地形熟悉,率領大家且戰且退,雖然脫離了險境,但還是犧牲了六位同志。
僅過三天,又來了兩個自稱是國民黨萍鄉縣政府的科員,拿著介紹信和各種檔案報紙,來請譚餘保下山商談有關國共合作、改編部隊事宜。
譚餘保再也不聽那一套了,當即把他們捆了起來,經過審訊,兩個傢伙招供了自己是萍鄉“反共團”成員,奉石堅之命前來誘騙譚餘保下山的。
石堅原是萍鄉縣黨組織的負責人,後隨陳洪時叛變了,如今當上了“反共團”的頭目。譚餘保一聽到這個敗類的名字,火冒三丈,當即把這兩個傢伙處決了。
黑黝黝的夜,譚餘保望著窗外,輾轉反側,怎麼也睡不著。他審過不少敵人,也審過自己營壘中的叛徒。
在他的印象中,凡是磕頭求情的,聲淚俱下的,都是軟骨頭,怕死鬼,只有這些人才會當叛徒 。
陳毅卻不同,理直氣壯,威風凜凜。我說一句,他說兩句,臉無懼色。這種人難道會當叛徒?他的腦子裡突然閃出當年錯殺其他同志的深刻教訓。
譚餘保一骨碌從床上爬起,提盞馬燈,來到“囚室”與陳毅單獨“對話”。
“你講國共合作,早幾天萍鄉也派人來談國共合作,被我審出來了,原來是陰謀,我把他們殺了。”
“殺得好,殺得好!”
陳毅看得出,此時的譚餘保儘管思想還處於激烈鬥爭中,但情緒已冷靜許多。對於這位革命鬥爭堅決的農民領袖,還得耐心引導。
“老譚,我在這裡已經四天了,人的耐性是有限度的,給你反覆講情況、講道理,你總是聽不進去,用你個人臆斷來作結論。作為一名領導幹部,那是十分錯誤、危險的。我的使命是傳達中央指示,時間緊迫,你這樣頑固不化,那是要誤大事的!”
譚餘保沉默不語 。
陳毅又說:“我來的時候走得匆促,手續不夠完備,這是我的責任。但是,我再強調一句,國共合作,軍隊整編,這是絕對的事實,不要懷疑。”
譚餘保仍是不吭聲。
陳毅心裡急得要命:“譚餘保,這樣吧,為了讓你相信我,我寫一封信,帶上我的名片,你派人把它送到南昌或吉安去,找新四軍辦事處,項英、袁國平在南昌,曾山、韋瑞珍和賀怡等人在吉安,找他們瞭解一下。我留在這裡當人質。 看看我陳毅是紅還是白。你弄清情況後再殺也不遲。”
譚餘保低頭沉思著,還是什麼也不說,提起馬燈離開了“囚室”。
第二天一早,臨時省委召開緊急會議研究陳毅問題,決定派交通員劉全等二人,帶上陳毅寫的信件和名片下山。
二人來到蓮花縣城,在街上攔了一輛順路的貨車,按照陳毅提供的路線找到了新四軍駐吉安辦事處。
出面接待的碰巧是譚餘保的老朋友,原江西省委書記曾山,他聽說譚餘保要把陳毅當叛徒殺掉,急得直跺腳,立即給了他們半麻袋檔案和正式介紹信,叫他們趕緊回山。
辦事處的副主任韋瑞珍一看陳毅的信,也是連連驚叫:“他是上級黨派去與你們聯絡的呀,怎麼能懷疑他呢?胡鬧!回去轉告譚餘保,要絕對保護陳毅同志的安全,若有半點閃失,要追究政治責任。”
劉全二人一聽慌了,急忙帶著黨組織的證明和《中共中央委員會告全黨同志書》,又背上半麻袋公文和宣傳品,在吉安租了兩匹快馬,連夜趕回了武功山。
聽完劉全他們的彙報,再看了這些檔案,譚餘保冒著冷汗連聲說:“我太魯莽了,險些誤了大事!”
他滿含淚水,趕緊跑到茅棚那邊,一面給陳毅鬆綁一面賠罪:“陳毅同志,我糊塗,我有罪,對不起你,我把你吊了四天四夜,你也把我吊四天四夜贖罪吧!”
陳毅拍著自己的胸脯笑道:“我這個人,還是個好同志嘛。”
接著又大度地拍拍譚餘保的肩膀說:“你警惕性高,主觀上是對的,產生了點誤會,也怪我手續不全,同樣有責任嘛!好吧,別的什麼也不要說了,趕快召開會議,向同志們傳達中央檔案。”
譚餘保很快接受了黨中央路線。陳毅在山上住了幾天之後,起草了《告湘贛同胞書》,湘贛游擊隊各路人馬於月底分別從武功山、九龍山、五里山、 太平山、柑子山、七都山、楊梅山等地來到江西蓮花縣龍上村集合,這支400人的隊伍,被編入新四軍一支隊二團,奔赴江浙滬前線抗日。
陳毅武功山歷險就此告一段落,不過,他和譚餘保的故事還在繼續。
事情後來傳到延安,毛澤東稱讚譚餘保“政治上很強,粗中有細”,還把王震找來,讓他給陳毅和譚餘保講和。這中間又發生了什麼?
原來,時間來到了延安整風期間,陳毅和譚餘保都來參加學習會,恰巧在同一個學習組裡。
有段時期大家都在討論整改“土匪作風”,一次討論會上,陳毅發言說:“農民黨員要認真學習馬列主義,以防墮落成土匪。”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譚餘保正是農民出身的黨員,陳毅在武功山被吊打的時候也批評過譚餘保有“土匪作風”。
譚餘保有些敏感,認為自己當時已經承認了錯誤,絕不是“土匪”作風,怎麼陳毅還在會上冷嘲熱諷。
而陳毅也不願過多解釋,君子坦蕩蕩嘛。
就這樣,譚餘保當年差點誤殺陳毅的事在延安傳開了,時間一長,加上先前會上的爭議,兩人見面都有些尷尬,一度連招呼都不打。
事情很快傳到毛澤東那裡,毛澤東說:“在當時的情況下,殺了也就殺了,可是譚餘保沒有錯殺陳毅,說明他‘政治上很強’,‘粗中有細’。”
接著笑眯眯地把王震找來:“王鬍子,你同陳毅、譚餘保兩人都是好朋友,你還是陳毅的‘崇拜者’,你請他們吃個飯,講個和嘛!”
王震與譚餘保同為湖南人,陳毅是四川人,三個人都嗜辣如命。
王震愉快地答應了,他決定準備幾道湖南菜,邀請陳毅和譚餘保前來赴宴。
第二天一早,王震扛上獵槍就出去了,打了不少野味回來,又自己動手,做了一桌色香味俱佳的好菜。
陳毅和譚餘保到後,王震解下圍裙,一本正經地說:“今天,我請你們來嚐嚐我做菜的手藝,陳軍長,你就不要把桌子推倒了!”
譚餘保與陳毅二人相視一眼,笑了起來。譚餘保率先開口:“陳毅同志,8年前你來到武功山找我,我還把你當作叛徒,差點害了你,真的對不住了,真是個大誤會啊!”
陳毅也笑著說:“當年的形勢,懷疑是正常的,大家都是為了黨嘛。”
說罷,陳毅夾了一口菜,對還在做菜的王震說:“王鬍子,多放點辣子……”三個人對視一眼,也哈哈大笑起來。
兩個直爽的人握緊了手,從此成為至交。
1972年,陳毅病重彌留之際,王震前去探望。陳毅握著王震的手,輕輕地問:“譚餘保還在嗎?三十多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