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往月來,忽復九月九日。九為陽數,而日月並應,俗嘉其名,以為宜於長久。”重陽節自古以來就是中國人祈求長壽的節日。呼朋引伴,登高望遠,賞花飲酒,吟詞作賦——佳節又重陽,感謝宋人,在小詞裡面坦誠記錄下自己的重陽節,讓我們得以重溫天水一朝的詩意生活與重陽味道。
與客攜壺上翠微
與客攜壺上翠微,江涵秋影雁初飛。
——蘇軾《定風波·重陽》
元豐四年(1081)的重陽節,蘇軾身在黃州(今湖北黃岡),雖仍任團練副使之職,算是官身,然不過是虛銜,並不理事,且“本州安置”,受地方官員監視。蘇軾因此自嘲雲:“逐客不妨員外接,詩人例作水曹郎。只慚無補絲毫事,尚費官家壓酒囊。”(《初到黃州》)
這一年,蘇軾客居黃州已整整兩載,流放之罪官,常有衣食之憂。他在一首詩序裡記錄到:“餘至黃州二年,日以困匱。故人馬正卿哀餘乏食,為於郡中請故營地數十畝,使得躬耕其中。”一位故人在黃州東門之外為其謀得數十畝“茨棘瓦礫”的荒地,蘇軾親自開墾,種糧自食,命之為“東坡”。
從此,“東坡居士”成為蘇軾的別號,“蘇軾”也正式蝶變為“蘇東坡”。
也正是在這一年的重陽節,蘇東坡在簡陋的酒席上,舉觴對客,填詞一闋:
與客攜壺上翠微,江涵秋影雁初飛,塵世難逢開口笑,年少,菊花須插滿頭歸。
酩酊但酬佳節了,雲嶠,登臨不用怨斜暉。古往今來誰不老,多少,牛山何必更沾衣。
雖是宋詞,卻有唐人風味,為何?因為這是東坡從唐詩隨手改來的。
“江涵秋影雁初飛,與客攜壺上翠微。塵世難逢開口笑,菊花須插滿頭歸。但將酩酊酬佳節,不用登臨恨落暉。古往今來只如此,牛山何必獨沾衣?”此詩是晚唐詩人杜牧的《九日齊山登高》,寫於大唐會昌五年(845)的重陽節。那一天,杜牧尚在池州刺史任上,詩人張祜來拜訪,二人是同病相憐——都是黨爭牽連、懷才不遇的遷客。杜牧曾是牛僧孺掌書記,一度擢升監察御史,後卻屢屢外放;張祜也是失意之人,其三百首詩作曾獲皇帝御覽,卻不得一官,只好以處士自況,流落淮南。杜牧對其一見如故,曾寫詩贈他:“何人得似張公子,千首詩輕萬戶侯!”
兩個流落他鄉的詩人,在重陽節相聚,在江邊痛飲,登高望遠,菊花滿頭,相逢一笑——從詩意來看,這笑容應是借酒澆愁的苦笑吧?
宋朝士大夫普遍喜歡在宴會上戴花,歐陽修“戴花持酒祝東風”(《鶴沖天》),黃庭堅“醉裡簪花倒著冠”(《鷓鴣天》),辛棄疾“插花走馬醉千鍾”(《定風波·暮春漫興》),都是宋朝士大夫頭戴鮮花、手持酒杯的寫照。
這種活動不同於唐朝官員“宮廷賜花”的朝堂禮制,而是士大夫私生活的約定俗成。如果這般現象出現在禮法森嚴的明清二朝,是一定會被視為傷風敗俗之舉的。
待到重陽佳節,宋人更是簪菊成風,如范成大“看了十分秋月,重陽更插黃花”(《朝中措》)。周密在《武林舊事》中回憶南宋宮中在重陽節的前一天,就要提前準備一萬株菊花,以備重陽簪花之用,“禁中例於八日作重九排當,於慶端殿分列萬菊,燦然眩眼,且點菊燈,略如元夕。”臨安的重陽節,百姓們也會頭戴菊花,暢飲新釀美酒。
蘇詞中值得一提的還有“牛山沾衣”的典故。《韓詩外傳》記曰:“齊景公遊於牛山之上,而北望齊,曰:‘美哉國乎!鬱郁泰山。使古無死者,則寡人將去此而何之?’俯而泣沾襟。”
古代君王很少暴露自己內心軟弱的一面,但齊景公作為大國之君,在登高望遠時能夠坦白自己對死亡的恐懼,的確難能可貴。雖然後世也有嘲笑他的,如李白“景公一何愚?牛山淚相續。物苦不知足,得隴又望蜀”(《古風》)。但大多數人對此流露出尊重和同情,畢竟在死神面前,人類都是同樣脆弱如蘆葦。
杜牧寫下這首重陽詩的時候,想起了在牛山沾衣的齊景公早已化為黃土,帝王將相尚且如此,何況是自己與張公子這樣的失路之人?
相比而言,蘇東坡把它隨意塗抹,填作宋詞,卻有了幾分戲謔的曠達味道。比起唐詩的一本正經,宋詞的位元組更為靈動,似乎消解了生死話題的嚴肅與無解。
特別是最後一句,蘇東坡不動聲色地把“古往今來只如此,牛山何必獨沾衣”,改成“古往今來誰不老,多少,牛山何必更沾衣”,似乎把那種對人生易老、生命有時的無奈,化成了看透世事卻又樂觀待之的清澈洞明。
重陽節自古以來就是中國人祈求長壽的節日。魏晉人所作《西京雜記》中記載西漢民俗“九月九日,佩茱萸,食蓬餌,飲菊花酒,令人長壽”。雖《西京雜記》所記未必是漢人風俗,然可印證最遲在魏晉時代,九月九日即為一個與長壽有關的日子了。
魏晉時代人們對於生命長短的體悟開始深切,一方面追求生命的長度,即使是嵇康這樣的高士,也“又聞道士遺言,餌術黃精,令人久壽,意甚信之”(《與山巨源絕交書》);另一方面又恐懼於生命的無常,如石崇在《金谷詩序》中所悲嘆:“感性命之不永,懼凋落之無期。”嵇、石二人雖人生道路迥然不同,其命運卻皆未得善終。
相比而言,出身貴公子的曹丕曾在重陽節送給書法家鍾繇幾束菊花,並寫下《九日與鍾繇書》,開頭便解釋了重陽寓意:“歲往月來,忽復九月九日。九為陽數,而日月並應,俗嘉其名,以為宜於長久。”從中可知,由於“九”與“久”的諧音,九月九日被視為一個“宜於長久”的吉利日子,在這一天飲用菊花酒可以延年益壽。即使是曹丕也未能免俗,贈友菊花作重陽下酒之用,“謹奉一束,以助彭祖之術”。
所謂菊花酒,並非簡單拿菊花泡酒,據北魏賈思勰《齊民要術》所載“以九月九日日未出前,收水九鬥,浸曲九鬥”可知,在重陽節黎明時分,人們便採摘含苞待放的菊花,摻雜在黍米中浸曲釀製,直到次年重陽“甕滿好熟,然後押出,香美勢力,倍勝常酒”,才能釀成真正的重陽菊花酒。一年的春夏秋冬、悲歡離合都濃縮在菊花酒中。
花開花落,酒醉酒醒。
何人送酒?重陽藥市
向此際,寒雲滿目空搔首。何人送酒?
——秦觀《摸魚兒·重九》
宋朝人描寫重陽的景色,往往相差甚遠,晏幾道的“庭院碧苔紅葉遍,金菊開時,已近重陽宴”(《蝶戀花·庭院碧苔紅葉遍》),滿眼皆是富貴氣象,而東坡得意門生秦觀筆下的重陽風景,卻是“傍湖濱,幾椽茅屋,依然又過重九。煙波望斷無人見,惟有風吹疏柳”。
於是,他“凝思久,向此際,寒雲滿目空搔首。何人送酒?但一曲溪流,數枝野菊,自把唾壺叩”。重陽佳節,秦少游卻獨缺一壺酒。
在這首《摸魚兒·重九》的下闋,秦觀陷入對人生的沉思,進而感慨:“休株守,塵世難逢笑口,青春過了難又。一年好景真須記,橘綠橙黃時候。君念否?最可惜,霜天閒卻傳杯手。鷗朋鷺友。聊摘取茱萸,殷勤插鬢,香霧滿衫袖。”
其中,那句“一年好景君須記,最是橙黃橘綠時”膾炙人口,然而這原是蘇東坡在杭州寫的《贈劉景文》裡的名句,少遊借用於此,或許是在重陽時節遙念恩師?
這首詞最能觸動人心的,或許還是上闋裡那句“向此際,寒雲滿目空搔首。何人送酒?”我讀到這句時,第一反應是想起了“出門搔白首”的“詩聖”杜甫。
秦觀在文學史上的形象頗顯羸弱,“霧失樓臺,月迷津渡”(《踏莎行》),疑似潦倒迷茫的文藝青年。其實不然,秦觀自言:“往吾少時,如杜牧之強志盛氣,好大而見奇,讀兵家書,乃與意合。謂功譽可立致,而天下無難事。顧今二虜有可勝之勢,願效至計以行天誅。回幽夏之故墟,吊晉唐之遺人。流聲無窮,為計不朽。豈不偉哉!於是字以太虛,以導吾志。”(陳師道《秦少游字序》)可見,秦觀的平生之志是要平定遼國、西夏,恢復漢唐舊疆。他並非大言談兵,而是和他的老師蘇東坡一樣,寫了很多有見地的策論。
精研宋代文史的朱東潤先生閱讀秦觀詩詞文集,眼光獨到,留意到了秦觀的策論:“餘於少遊之書,尤喜讀進策三十篇,觀其所得,蓋導源於東坡,所見甚卓。此真充國之遺計,破敵之上策。當時諸人,蓋無有出其右者。”(《淮海集校注》序)朱先生可謂是秦少游千載之下的知己。
然而,在秦觀的時代,除了蘇東坡等二三子外,世人都是拿他當一個寒酸詞人看待。秦觀也沿著蘇東坡的道路,在南方向著更南的方向流放。在重陽日,他並不一定缺酒,缺的是白衣送酒的太守蘇東坡。
他或許回憶第一次見到東坡的場景:“我獨不願萬戶侯,惟願一識蘇徐州。”(《別子瞻學士》)
很多年以後,南宋錦官城,一個不缺酒的人,在重陽節喝醉。“何事又作南來,看重陽藥市”(陸游《漢宮春·初自南鄭來成都作》)
這首《漢宮春》是陸游的真情流露之作,在萬人如海的鬧市,獨自欹帽垂鞭,流涕尊前。放翁自己交待此詞寫於“初自南鄭來成都作”,那就是孝宗乾道九年(1173),他已是知天命之年,剛剛從陝西南鄭前線調回成都,擔任成都府路安撫司參議官。這是個有銜無事的官職,“冷官無一事,日日得閒遊”(《登塔》),陸游“上馬擊狂胡,下馬草軍書”的戎馬生涯自此終結,五十歲的他從此自號“放翁”。
羽箭雕弓,憶呼鷹古壘,截虎平川。吹笳暮歸野帳,雪壓青氈。淋漓醉墨,看龍蛇飛落蠻箋。人誤許、詩情將略,一時才氣超然。
何事又作南來,看重陽藥市,元夕燈山?花時萬人樂處,欹帽垂鞭。聞歌感舊,尚時時流涕尊前。君記取、封侯事在。功名不信由天。
這一年的重陽節,陸游漫步於繁華似錦的成都重陽藥市,在萬人如海之中,看花開富貴,聽歌聲曼妙,卻聞歌感舊,回憶起南鄭軍中歲月,突然情緒崩潰,很快喝醉了。
初讀這首詞的時候,很不理解的一點是,所謂“重陽藥市”,顧名思義是重陽節期間賣藥材的市場,在藥材市場怎麼會逛著逛著就喝醉呢?
直到讀到一則史料,我才豁然開朗。宋人莊綽《雞肋編》中記載了成都重陽藥市:“至重九藥市,於譙門外至玉局化五門,設肆以貨百藥,犀麝之類皆堆積。府尹、監司皆步行以閱。又於五門以下設大尊,容數十斛,置杯杓,凡名道人者皆恣飲。如是者五日。”
原來,重陽藥市上除了堆積如山的中藥材,還在街上多處放置了幾個巨大無比的酒缸,供人隨意暢飲五日。於是,“詩情將略”的陸放翁得以在重陽藥市一醉方休。
此外,陸游詞中的“欹帽垂鞭”似乎也是大有深意。“欹帽”即歪戴帽子,暗合“參軍落帽”的典故。《晉書·孟嘉傳》載:“(孟嘉)後為徵西桓溫參軍,溫甚重之,九月九日,溫宴龍山,僚佐畢集。時佐吏並著戎服,有風至,吹嘉帽墮地,嘉不之覺。溫使左右勿言,欲觀其舉止。嘉良久如廁,溫令取還之。命孫盛作文嘲嘉,著嘉坐處。嘉還見,即答之,其文甚美,四座連嘆。”在南朝的某個重陽節,徵西將軍桓溫宴請幕府中人,大家都身著正裝,頭戴官帽,突然一陣風吹來,刮跑了參軍孟嘉的帽子,這在當時算是失儀,然而孟嘉很淡定地去上廁所。桓溫讓座上一位名士當場揮筆寫文嘲笑他,還將文章置其座位之上,結果孟嘉回座後從容揮毫作答,文采風流,舉座歎服。
於是,這個段子也成為重陽佳話,在重陽詩詞之中屢屢出現。有的化用巧妙,如東坡的“酒力漸消風力軟,颼颼,破帽多情卻戀頭”(《南鄉子·重九涵輝樓呈徐君猷》)。
桓溫身為南朝梟雄,半生致力於北伐中原,孟嘉在其幕府之中參贊軍事。陸游也是剛剛卸任幕府參軍的官職,也許這個前任參軍歪戴帽子,或是有所寄託吧。
這一點,似乎從陸游的忘年之交、同樣致力恢復中原的辛棄疾身上找到佐證。某個重陽日,稼軒寫下“龍山何處,記當年高會,重陽佳節,誰與老兵供一笑,落帽參軍華髮”(辛棄疾《念奴嬌·重九席上》)。
可惜,那一年的成都重陽藥市,無人知曉這個爛醉如泥的老翁有著怎樣的心事。
糕詩酒帽茱萸席
舊日重陽日。嘆滿城、闌風去雨,寂寥蕭瑟。造物翻騰新機杼,不踏詩人陳跡。都掃蕩、一天雲物。挾客憑高西風外,暮鳶飛、不盡秋空碧。真意思,浩無極。
糕詩酒帽茱萸席。算今朝、無誰不飲,有誰真得。子美不生淵明老,千載寥寥佳客。無限事、欲忘還憶。金氣高明弓力勁,正不堪、回首南山北。誰弋雁,問訊息。
——魏了翁《賀新郎·九日席上呈諸友》
在宋代歷史上,魏了翁或許是一個被忽略的存在,並不為世人熟知,其人在清朝雍正年間配享孔廟,一直被視為“理學名臣”。然其一生事業,豈是區區四字所能概括?權臣韓侂冑倉促北伐,眾人噤聲,魏了翁人微言輕,卻敢當廷反對。30年後,蒙古鐵騎侵犯南宋邊境,宋理宗遍視群臣後,派遣魏了翁督視江淮京湖軍馬,御筆寫下一首唐詩賜給他:“昨夜秋風入漢關,朔雲邊月滿西山。更催飛將追驕虜,莫遣沙場匹馬還。”魏了翁果然不負眾望,是南宋末年少數有實力力挽狂瀾的能臣。
這首《賀新郎》是他晚年一個重陽節所作,上闋裡的“真意思,浩無極”是其理學氣息的一面,下闋裡的“金氣高明弓力勁,正不堪、回首南山北”則是他憂國濟世的一面。而詞中“糕詩酒帽茱萸席”則流露了宋朝重陽節的又一個風俗——“重陽糕”。
重陽糕最遲在南北朝時期便是重陽必食之物了。南北朝《荊楚歲時記》曰:“九月九日,四民井籍野飲宴。九月九日宴會,未知起於何代。佩茱萸,食餌,飲菊花酒,雲令人長壽。”其中“食餌”即指吃重陽糕,東漢許慎《說文解字》對“餌”的解釋是“粉餅”,揚雄《方言》則稱:“餌,或謂之糕。”漢魏六朝時期,糕是用米粉製作,餅則是用麥粉。可見“食餌”應是起源於南方。重陽“食餌”又被稱為“蓬餌”,糕點裡面添加了蓬草。《西京雜記》中言“食蓬餌以祓妖邪”,看來漢魏百姓認為重陽節吃重陽糕,可以祛除“妖邪”之物。
宋人喜食各類麵食糕點,不論南北,皆是如此。南宋《夢粱錄》記錄臨安城飲食的章節專門提到:“最是大街一兩處麵食店及市西坊西食麵點,通宵買賣,交曉不絕。”臨安城裡賣糕點的小店小攤,生意極好,通宵營業,可見市民對面食糕點的情有獨鍾了。
宋人更是讓“重陽糕”的飲食文化細膩生動起來,北宋孟元老《東京夢華錄》記載了重陽糕的做法:“(重陽)前一二日,各以粉面蒸糕遺送,上插剪綵小旗,摻飣果實,如石榴子、栗子黃、銀杏、松子肉之類。又以粉作獅子蠻王之狀,置於糕上,謂之獅蠻。”從中可以看到,重陽糕就是一種“粉面蒸糕”,但是上面裝飾了彩色小旗,還摻雜了石榴籽、栗子、銀杏等,還用麵粉捏出獅子等嚇人的形狀——這估計是“食蓬餌以祓妖邪”的古風吧。此書甚至記載:“重九日天欲明時,以片糕搭小兒頭上乳保祝禱雲,百事皆高。”雖然荒誕不經,但也保留了宋代重陽民俗的有趣細節。
宋人《邵氏聞見後錄》有一則“不敢題糕”很有意思,“劉夢得作《九日詩》,欲用糕字,以五經中無之,輟不復為”。劉夢得即是唐朝“詩豪”劉禹錫,他在重陽節寫詩,本想寫寫重陽糕,但疑惑於儒家經典裡面沒有“糕”字,怕有違用典之詩法,於是那首詩也沒寫成,被時人嘲笑“劉郎不敢題糕字,虛負詩中一世豪”。
或因如此,唐宋詩裡面提及重陽糕的少之又少,而宋詞則不然,畢竟是“小道也”,大可多多涉獵人間煙火,不必像寫詩那麼正襟危坐。所以,即便是“理學名臣”魏了翁,照樣也在自己填的小詞裡提到重陽糕,且置之首座——“糕詩酒帽茱萸席”。
未曾想,宋亡之後,這塊普普通通的重陽糕,竟成為宋朝遺民追憶天水一朝的故國風物。元初丘葵在一個重陽日寫下“浮蟻共伴今日醉,食糕空憶太平時”(《九日》)。
“糕詩酒帽茱萸席”,最後聊聊茱萸吧。
對於當代中國人而言,茱萸是個既熟悉又陌生的植物,要說熟悉,“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雖兒童亦能熟誦;要說陌生,估計能識得茱萸形貌的人不多吧。至於茱萸的別稱越椒、艾子,更是讓人不知其為何物了。
古代重陽節除了頭簪菊花的習慣,另有頭戴茱萸的風俗,目的是為“辟邪”。晉人周處《風土記》載:“九月九曰謂為上九,俗尚茱萸到此日氣烈,熟色赤,可折其房以插頭,雲闢除惡氣而御初寒。”
至於重陽佩戴茱萸“辟邪”的來歷,南朝吳均《續齊諧記》言之鑿鑿:“汝南桓景隨費長房遊學累年。長房謂曰:‘九月九曰,汝家中當有災。宜急去,令家人各作絳囊,盛茱萸,以係臂,登高飲菊花酒,此禍可除。’景如言,齊家登山。夕還,見雞犬牛羊一時暴死。長房聞之曰:‘此可代也。’今世人九日登高飲酒,婦人帶茱萸囊,蓋始於此。”當然了,正如此書書名,這不過是一個小故事。
這種源於遠古的節日風俗,已經很難考證其起源了,私以為佩戴茱萸或許也是楚風,古代楚國稱茱萸為“樧”,屈原《離騷》有云:“椒專佞以慢幍兮,樧又欲充夫佩帷。”可見,此物本屬惡草(從名字裡面的殺氣重重便可得知),君子不應佩戴。後來或是“以毒攻毒”的老法子,茱萸搖身一變成為民間“辟邪”之物。一直到明朝李時珍《本草綱目》,依然聲稱“(茱萸)懸其子於屋,闢鬼魅”。
唐人或許還有重陽佩戴茱萸的習慣,到了宋朝,則更多是以之入酒。南宋《夢粱錄》載:“(重陽)世人以菊花、茱萸浮於酒飲之,蓋茱萸名辟邪翁,菊花為延壽客,故假此兩物服之,以消重陽之厄。”宋人真是風雅有趣,叫菊花“延壽客”,給茱萸則起了“辟邪翁”的綽號。
或許是宋人更看重及時行樂,因而忽略了茱萸傳說中的辟邪功能,以之入酒,虛應故事,更多則是把它與菊花一起觀賞。蘇東坡的“此會應須爛醉,仍把紫菊茱萸,細看重嗅”(《醉蓬萊·重九上君猷》),所寫正是此情此景。當然了,這句宋詞也是化用唐詩,杜甫那句“明年此會知誰健,醉把茱萸仔細看”(《九日藍田崔氏莊》),實在是過於經典,東坡前面加了半句“此會應須爛醉”,方有幾分宋人坦白不羈的味道,在後面又提筆寫下“來歲今朝,為我西顧,酹羽觴江口”,明年的重陽節,不能與諸君重聚痛飲了,記得在江口為我倒上一杯酒啊!使後人讀之,頓覺豪邁。這就是東坡勝過唐人之處吧。宋詞裡的重陽節,也因此在歡聚的深情之中,平添了幾分豁達與從容。
“耆老者六七人,相與會於城中之名園古寺,且為之約:果實不過五物,殽膳不過五品,酒則無算。以為儉則易供,簡則易繼也。命之曰‘真率會’。”(呂希哲《呂氏雜記》)每當讀到這樣的史料,我都會感慨宋朝的市井如此簡單真率。
作者:徐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