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萬敏
【編者按】位於四川西南部的涼山總給人一種遙遠和蠻荒的感覺。這裡是國內最大的彝族聚居區,因其偏遠的地域和古老而獨特的文化,每年總吸引許多好奇的探險者前往。
作者何萬敏是涼山人,同時也是一名新聞工作者。十幾年裡,他的足跡遍佈涼山十七個縣市,用影象與文字記錄了涼山的季候、山河、植被、風俗,呈現了全國最大彝族聚居區的完整風貌,彌補了公眾對涼山自然地理與人文歷史認知的空白,也讓我們對古老民族的獨特文化加深瞭解。
同時,他走進基層的田間地頭,從一個個尋訪者的講述中,挖掘個體普通卻不平凡的生命故事——瀘沽湖湖心島上“末代王妃”為來來往往的遊客講述自己的傳奇人生;甘洛縣挖曲村第一書記楊海軍探訪“鬼山”,探索開發旅遊的可能性;美姑縣板諾洛村黨支部書記阿侯娘娘帶領村民脫貧摘帽;彝族音樂人把彝人之歌帶向世界......
從西昌到金沙江,從畢摩文化到彝人之歌,涼山仍然是那個神秘的涼山,而涼山也正發生著變化。
經出版社授權,本文摘自其中《王妃島已無王妃》一章(因篇幅有限,內容略作刪減),講述了作者拜訪瀘沽湖摩梭末代王妃肖淑明的故事。在老人娓娓道來裡,感受動盪的時代,命運的神奇。
《涼山紀》,何萬敏(著);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21年9月1日
王妃島已無王妃
王妃島在瀘沽湖湖心的山彎處,遠遠看去像一個盆景,四周靜謐,山花爛漫,在湛藍天空和碧綠湖水的簇擁中,彷彿仙境。摩梭末代王妃肖淑明,當年就住在這個島上,度過了一段擁有太多歡聲笑語亦沉潛幾分惆悵的難忘日子,那時她才十七八歲,正值韶光年華。而當歷史走過幾個大大的彎道之後,大歷史中的小人物,多舛的人生命運,足以幾番豔麗或者凋敝。今天的“王妃府”以嶄新的面貌呈現出恢宏的氣勢,摩梭末代王妃肖淑明卻悄然作別,只留下一段傳奇故事,和一雙看了一輩子瀘沽湖並被多情的湖水浸潤得非常慈祥的眼睛。
瀘沽湖位於川滇兩省交界處,如果按水域面積劃分,四川省所佔面積較大。 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圖
這是瀘沽湖邊的一個村落。一個木楞子房小商店。
2005年初冬,為與涼山知名劇作家黃越勳先生合作創作電視連續劇《風雲瀘沽湖》劇本,我再次到這裡採訪。在瀘沽湖鎮多舍村一處不起眼但寫著“末代王妃府”牌子的院落裡,已近八旬高齡的肖淑明老人靜靜地坐在一把椅子上,曬著冬日的暖陽養神。
一條可以過汽車但更多的時候是過馬車的公路,從主幹道分路去草海橋的是一段向東南方向斜伸出去的鄉間泥路,在這條路上行走不多遠,便可看見路下邊有一處圍成三面的木楞房,這就是瀘沽湖摩梭末代王妃肖淑明的旅遊接待房。幾年前,肖淑明從雅安回來後,用光了自己不多的積蓄,還貸了款,才修了這樣一點設施搞旅遊接待。肖淑明不好意思將自己的旅遊接待房與鎮上各處新建的高大寬敞的旅遊接待房相比,只把自己這點設施謙稱為“小小的農家樂”。
“小小的農家樂”只供接待遊客,而肖淑明自己居住的老房子就在她的旅遊接待房對面,中間只隔著那條几米寬的鄉間泥路。推開一道低矮的木柵欄,順著一段短短的巷道上去,有一道正門,進門向右略拐便是一個院壩,四面都被木楞房圍住。西邊的一幢又矮又舊,房頂蓋的是一塊塊長長的黃板,黃板約半寸厚,已被風雨侵蝕得發黑,黃板上面再用一些石塊壓住,這幢房子是正房,肖淑明在裡邊生活了20多年。其餘三幢成色比較新,比正房多了一層,比正房裝飾得漂亮。南邊的是經樓,東邊和北邊的是花樓。肖淑明說自己信佛,但燒香敬佛都是兒孫們去幹,自己心中有佛便是了,燒不燒香都是一樣的。另外,她年歲已高,爬經樓的樓梯已經很不方便。
達巴教是瀘沽湖摩梭人的原始宗教,但藏傳佛教傳入瀘沽湖後,對達巴造成極大的衝擊。 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圖
遊客到這兒來都是衝著她來的。景區管理局為她量身定做了一個為遊客講述她傳奇人生的上下班制度和每人次20元的收費標準。然而,這一制度在實際中不太好用,遊客什麼時候來並不聽從管理局的指揮,20元的收費遊客不太接受,主人家也不好操作。倒是後來她在這裡簽名賣一本根據她口述實錄的書,才引得一些遊客願意掏錢。
“末代王妃”的傳奇經歷,肖淑明自己重複了千百遍,連她自己也漸漸失去了講述的激情。況且這麼多年來她的故事早已被人們熟知,遊客到她這裡來,無不是行色匆匆,沒有時間也沒有心思去細細聽她講故事。遊客見了她,照了相,或略坐一坐,便離去了,能夠住下來的只是極少數。我記得有一天清晨,一批外地的摩托車騎士們風塵僕僕趕到肖淑明住處,提出要見一見肖淑明,媳婦見一大批人湧了來,急忙把廚房關上,站在門前緊緊地守衛著不讓進。她的意思,大概是要見,只能在旅遊接待室的會客室裡相見。騎士們一見陣勢,就拿著相機在院壩裡到處瞄,其中一位發現了正房牆壁鏡框裡的“肖淑明”,興奮地叫道:“我見著肖淑明瞭!”大家擁過去看,之後又一陣風似的轉移了……聽說外面有客人見她,肖淑明還是挺著急,早飯還沒有吃完,便讓孫女喇華英牽扶著出來接見客人。等到老人急急穿過院壩來到大門處向外一看,騎士們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老人怔怔地出了那麼十幾秒的神,才又悶悶地回到裡屋坐下。
進入21世紀,鹽源這邊瀘沽湖景區開發和設施建設好了,遇了黃金週長假,各地湧來的遊客還真不少,讓肖淑明一家人應接不暇,一批來了,又一批接踵而至,肖淑明老人一直處於興奮中。但是末代土司喇寶臣的後人們、“末代王妃”的傳奇經歷引起人們多少興趣,老人也許並沒有想過,老人還是在重複她昨天的故事。
我也記不清是第幾次來到她的身邊,聽她講述具有濃郁傳奇色彩的坎坷人生。矮矮瘦瘦的老人,挺拔的鼻樑,深深的眼窩,雖然皺紋佈滿面頰,但是嘴角總是牽著笑意,讓人看出風韻猶存。裝束是習以為常的摩梭女子打扮,藍灰色的衣服,黑色的長裙,頭戴一頂褪色的藍咔嘰帽,腳穿橡膠雨鞋,平常而且普通。肖淑明擁有一個摩梭名字“次爾直瑪”,卻不是摩梭人,而是一個地地道道的漢族女子。
讓我佩服的是老人不俗的談吐,清晰的記憶,仍舊顯露出當年“校花”的風采。
老人不俗的談吐,清晰的記憶,仍舊顯露出當年“校花”的風采。 涼山日報 圖
肖淑明1927年生於成都,12歲隨父到雅安。父親肖曾元是國民黨第二十四軍軍需中校處長,母親曾麗群出身於書香門第。1943年,一個32歲的男人來到雅安,從此改變了她的命運。
這個男人叫喇寶臣,是摩梭人瀘沽湖左所大土司,擁有瀘沽湖一帶36個伙頭48村百姓。為鎮撫山民,當時的西康省主席劉文輝召喇寶臣到雅安,授槍加勳。春風得意的喇寶臣在辦完公務之後,欲娶一位才貌雙全的漢族女子為他打理山寨,協助他管理土司政務。經人介紹,喇寶臣見到了當時在雅安明德女子中學讀高中的學生肖淑明。一見之下,喇寶臣大為傾心。喇寶臣快人快語提出請求,劉文輝也支援這門親事。回憶起穿著校服的美好學生生活,肖淑明至今十分懷念:“做學生好!做學生好!我當初只有16歲,還在讀書,什麼也不懂,太小了,太小了。”嫁給一個比自己大16歲的外族土司,常人難以接受。當時肖淑明是怎麼想通的,她自己似乎也不願提及,倒是很自豪:“我年輕時很漂亮,是明德女子中學的校花,被喇寶臣一眼看中。但是,我不喜歡他。母親聽人說,喇寶臣上馬有人捧,下馬有人扶,人參不離口,不穿布衣服,終日花天酒地,不知有好發財,糊里糊塗地點了頭。”
那一年,“臘月初十那天,喇寶臣送聘禮到我家,我躲到叔叔家去了。第二天,滿城的人都知道我要同喇寶臣結婚,我莫名其妙。原來是喇寶臣在報上登了結婚廣告。我正準備看電影,喇寶臣又來了,這一次躲避不及,只好順從了父母,換下了童子軍女裝,到鴨綠江飯館舉行了婚禮。我哭了一夜”。
張燈結綵,喜結良緣,在當時的西康省上流社會傳為佳話。婚後三天,肖淑明坐著滑竿騎著馬隨喇寶臣離開雅安,翻山越嶺兩個月來到瀘沽湖。這一來,就再也沒有離開。
高原上的人總愛將湖泊叫做“海子”,“草海”就是指長滿草的高原湖泊,在這海拔2000多米的高原上很有特色。 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圖
她說:“當時交通閉塞,出雅安,翻二郎山,過瀘定橋,途經康定、九龍、木裡、鹽源,走了將近兩個月才到。”出嫁之路的艱難,令這個“天府之國”的富家閨秀終生難忘:二郎山大雪紛飛,晚上雪地裡搭帳篷,砍下樹枝當床鋪,三塊石頭支口鍋做飯取暖。
按摩梭人習俗舉辦完婚禮,肖淑明被土司要求換裝。穿上摩梭服裝後,她得到了兩塊黃銅大印,老印是元朝皇帝給的,新印是清朝皇帝給的,恩賜這個家族世襲左所土司。她清晰回憶:“當時我剛出中學校門,但土司說,你必須掌印。然後,他就什麼事情也不管了。”
喇寶臣是土司,是必須結婚的。本來他已有一名摩梭人夫人,肖淑明去了以後只能算是二房。二房就二房吧,肖淑明也不以為意。然而,已有兩房夫人的喇寶臣卻依然要出去“走”,出去“翻木楞子”,惹得肖淑明很是生氣,好在日子長了也就看慣了。只要不帶回家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
到了瀘沽湖,生活習慣與漢族完全不同。摩梭人喝的酥油茶她喝不慣,摩梭百褶裙要用一丈布,走路也不方便。穿上裙子,包上頭,肖淑明當起了土司夫人。除了喇寶臣,沒有一個人會說漢語。肖淑明就在日常生活中學摩梭話,用了一年的時間終於學會了。從此以後,她為土司管理賬務,井井有條。
肖淑明從此成為瀘沽湖地區的實際“執政者”。她回憶,左所土司共管轄48村,鹽源縣政府、鹽源二區保安司令部、鹽源縣及周邊地區的11家土司之間公文事務往來頻繁,還挺忙的。當時的瀘沽湖地區處於半原始狀態,土司迎娶有文化的漢族女子,也是因為自己識字不多,不堪文牘之苦。
瀘沽湖是美麗的,而青春更美麗。年輕的肖淑明愛上了騎馬打槍,還訓練了一隊親兵。她喜歡穿上摩梭姑娘的紅衣白裙,騎著黑駿馬,縱情馳騁於瀘沽湖畔的山水之間:“見到野鴨,我左邊拔出毛瑟槍,啪!右邊拔出左輪槍,啪!鞍邊抽出卡賓槍,啪啪!百發百中。”她邊說邊比畫著,活脫脫的“三槍姑娘”。每逢夜晚,思鄉的時候,肖淑明一邊彈著風琴,一邊輕聲吟唱。月白風清,湖水漾漾。儘管喇寶臣溫言有加,但總是撫不去那越來越濃的鄉愁。直到後來,肖淑明最愛唱的歌還是《松花江上》:哪年哪月才能回到我那可愛的故鄉……
瀘沽湖上一座草海橋將草海兩岸連在一起,為行走兩岸的人提供方便,它也被稱為“情人橋”。 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圖
肖淑明出嫁時,從雅安帶來了50冊小學課本,又從成都輾轉搞到一臺腳踏風琴,在當地發展教育。她教的第一個學生就是她的丈夫。後來,她又找雅安的同學寄來初中、高中語文課本。她想教書,但這裡連學校都沒有,怎麼傳播漢文呢?她把這個想法告訴了她的丈夫喇寶臣,不到兩個月,學校建成了,一共5間房,是土牆,木結構,蓋小青瓦,這算是摩梭人的第一所學校。她招的第一批學生共45人,都是7-12歲的孩子。“興高采烈的喇寶臣還專門在海堡(博瓦島)上為我修了別墅。喇寶臣每年春夏住海堡,秋冬住土司衙門。後來,我在海堡上生了4個兒女。如今,他們都已經長大成人了!”
日子過得很快,解放軍說來就來。喇寶臣審時度勢之後決定擁護解放軍,和肖淑明一起幫著解放軍平叛。1950年,瀘沽湖地區和平解放,6年後,宣佈廢除土司制度。
土司和王妃順應了時代潮流。肖淑明說:“我們擁護民主改革,擁護共產黨。我們把僕人遣散了,把衙門的槍支彈藥和財產、珍寶全部上交了,兩塊大印也交給了民改團長。”但土司衙門和王妃島上的家園被燒燬一空,肖淑明一夜之間淪為貧民,直到1972年才重回瀘沽湖。後來她分到一塊土地,自己學習耕種,供養兒女讀書,成為自食其力的勞動者。
1956年民主改革時,喇寶臣當了鹽源縣政協副主席、四川省民委參事、左所區區長。後來調四川省民委工作,直到1976年病逝於鹽源縣醫院。
做土司夫人,只是南柯一夢。肖淑明一生好日子沒有過上許多,磨難卻遭受不少。肖淑明自己評價,要不是自己意志堅強,換另一個人,怕早“轉去”了。隨著喇寶臣政治命運的沉浮,肖淑明也經歷了由貴族到幹部夫人再到瀘沽湖鎮多舍村阿奴社普通農民的角色轉換。好在這時候兩兒兩女都已長大,在當地成家立業。幾十年的風風雨雨,肖淑明完全融入了瀘沽湖摩梭人的生活,平靜地生活在瀘沽湖,生活在摩梭人中間。
輕柔的霧靄天幕般開啟與遮蔽著景緻,似真如幻。 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圖
1996年初夏,玉米地剛鋤二遍草,肖淑明家來了一個名叫李安慶的中年人,表示願意資助肖淑明回一趟老家成都。李安慶是成都一家企業的老總,在得知肖淑明的身世後,基於商業宣傳的需要,專程來瀘沽湖接肖淑明回成都。
2001年,在出嫁58年之後,肖淑明第一次走出瀘沽湖,回到自己的出生地成都市文廟后街,肖淑明熱淚長流。這裡高樓林立,車水馬龍,再也找不到當年灰瓦低簷的小巷。今非昔比的成都,肖淑明已完全生疏了。家裡的親人早已相繼去世,只剩下幾個遠親。變了,一切都變了,修葺一新的望江樓,緩緩流淌的府南河,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和春潮般奔湧的人流……在肖淑明眼裡,58年前灰暗的舊城如今變成了一座繁華的大都市。
改革開放,旅遊開發。肖淑明傳奇的經歷和坎坷的人生被好奇的人們從瀘沽湖底“打撈”出來。雅安市政府和碧峰峽旅遊中心把她請回故鄉,肖淑明大出風頭。然而碧峰峽雖好,卻不是她可以長久依託的地方。她的根,已經深深紮在了瀘沽湖的土地上。那兒,有她逝去的青春歲月,有她遭受的種種磨難,有她的親人,有她最後的夢想。
如今摩梭人以瀘沽湖為中心,散居在瀘沽湖周圍,構成”O“形居住圈。 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圖
晚年的肖淑明四世同堂,有兩兒兩女,共17個孫子,18個重孫。兒孫們都窮,土地沒了,“只有找點其他的門路”。兒女長大後都各自分開過日子,肖淑明後來只挨著小兒子喇翁都生活。小兒子年輕時走婚,因為家裡缺少人做家務,便把他的阿夏楊友姆娶進了門。對著瀘沽湖,肖淑明生活在她熟悉和喜愛的摩梭人中間,也會在遙遠的記憶中流連忘返。“我的一生都陪伴著瀘沽湖,喜怒哀樂,酸甜苦辣,什麼味都嘗夠了。”說到這裡,肖淑明感慨萬千:“現在好了,不再擔驚受怕,生活一天比一天好,社會也安定。1989年公路通車,1995年公路又翻修拓寬了,年輕人都出去上學打工見世面了,進來耍的遊客越來越多,瀘沽湖也越來越熱鬧了。”
新建的“王妃府”,仍然講述著昔日摩梭末代王妃肖淑明的故事。 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圖
2008年10月30日,肖淑明因病去世,享年81歲。按照摩梭人的習俗,家人為她唸了10天經後,於11月9日舉行了火葬。遵照老人的遺願,將骨灰藏在王妃島上。一位傳奇人物輕輕地離去,把曾經的記憶帶回到那震撼人心的風雨春秋中。
責任編輯:王昱
校對:徐亦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