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舟
有網癮的孩子,大體上都有著不同程度的“心癮”。
把孩子拉出虛擬世界的根本途徑,是增加真實世界的“吸引力”——透過閱讀、場館參觀學習、社會服務、外出旅遊、家務勞動、學校作業、體育鍛煉、照顧家人等活動,探索真實社會、生活,和真實的人面對面溝通。
這些活動,其實就是“生活教育”,是教育學中非常著名的一個領域。
有史以來
最孤獨的一代孩子
不久前,網際網路領域的一位大佬和我談起當下的年輕人才。
他感慨,現在的這一代,無論學歷、技法還是對前沿資訊的領會,的確都比以前上了不止一個臺階,但與此同時,他發現這些孩子與現實生活有一種說不出的疏離與隔膜,與之相關的能力甚至是嚴重退化了。
他曾面試過一個海歸新人,非常乾淨而彬彬有禮,學歷也很挺括,簡直沒得說,最終卻沒錄用。
因為這男孩子在被問及業餘興趣時,說了這樣一番話:“不知道為什麼,我對現實中的異性沒有感覺,我只喜歡二次元裡的那些形象。”
這還不是孤立的個案,他後來發現,這種心態在年輕人中並不鮮見,只不過程度有別而已。
事後他跟我說,雖然網際網路、新媒體都和虛擬空間相關,但他很懷疑,如果一個人與現實生活嚴重脫節,能否真正做好工作,畢竟工作總需要人際溝通、交流與合作。
因為我的病
就是沒有感覺
確實,如今這已經成為一個需要引起足夠重視的社會問題:許多看起來非常優秀的孩子,但在生活中卻完全喪失了現實感。
這不不僅僅只是缺乏生活技能、或表現為人際關係上的疏離與苦悶,更重要的是,他們彷彿生活在另一個世界裡,對現實生活中的一切都無感。就像當年崔健在歌中唱的那樣,“因為我的病就是沒有感覺”。
這和以前所憂慮的“高分低能”現象還不完全是一回事,因為“高分低能”關注的重心其實是“學到的知識如何付諸實踐”的問題,但現在的問題,卻是很多孩子對生活本身產生了嚴重的隔膜,而寧可選擇沉浸在二次元世界裡——那彷彿是網路時代的“生活在別處”,只不過如今這個“別處”是虛擬空間。
有時候,這些年輕人倒也不見得缺乏生活技能,但他們卻像是處在生活外面,融入不進去,以至於有一種“靈魂出竅”的感覺。
與此相伴而生的,是一種他們的父輩難以理解的強烈孤獨感和過剩的自我意識,由於在現實中不善社交也找不到認同感,於是他們湧入到網上去尋求能滿足自己這種渴望的社群歸屬感。
正是這種心態催生了蓬勃的網路社群、飯圈文化和二次元文化,並讓很多孩子沉迷於主播打賞和電子遊戲。
今年早春,一位微博使用者“離燈_冬眠mode關閉失敗”下班回家發現,自己的遊戲機突然被母親砸毀,當天夜裡寫完最後一條長微博解釋自己的決定之後,她跳樓自殺。
在她父母看來,她都已20多歲了,既然踏上社會工作,就得面對現實,談戀愛、結婚生子,不能整天沉浸在虛擬世界裡,試圖用這種激烈的方式讓她“醒悟”,然而這卻成了壓斷她的最後一根稻草——
因為她原本之所以這樣,就是為了逃避現實生活的痛苦,難以從中得到什麼樂趣,而她赫然發現,自己所珍視的東西,原來在父母眼中什麼都不是。
誰都不想遇到這樣的悲劇,但如果簡單地歸咎於“遊戲之毒”乃至“缺乏溝通”,那就仍然未能理解這一悲劇的根源。
所謂“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像這樣的代際衝突,常常只在一瞬間爆發,但通常無一例外地都與多年來的相處模式有關:兩代人雖然住在一個屋簷下,卻沒有真正生活在一起。表面上,每天都長時間相處,但其實各忙各的,父母根本不清楚孩子心底裡都在想些什麼。
在經歷了急驟的經濟增長和眼花繚亂的人口流動之後,幾乎中國每個社群都經歷了大規模的重組,尤其是在各地新城的小區裡,你也許在裡面住了十年也未必認識幾個鄰居,更別提和他們經常互幫互助了。
社群感在喪失之後遲遲未能重建,身為父母的又為工作奔忙,他們可能沒有料到,自己的孩子是有史以來最孤獨的一代中國人。
讓孩子學會生活
現在的孩子過著極為單調的日子,現實就是排得極滿的學習日程,再加一個虛擬空間宣洩自己的夢想與壓力。他們往往只有這樣一個世界,一旦這個世界出現崩塌,那就沒有其他東西能托起來。
我一位朋友曾說,她從小在學校裡受人霸凌,但她依然能堅強面對,就是因為離開學校之後,她還有另外一個鄉下鄰居小朋友構成的世界,他們不知道她融不進城市學校的那一面,也帶給她許多生活的樂趣。
所以哪怕在學校裡不快樂,但她仍然有緩解的空間,支撐她繼續對生活抱有期望。然而,現在的孩子已經沒有這樣的環境了。
就此而言,當下的家長面臨著前所未有的挑戰:以前我們成長的年代,“生活”是不需要專門“教育”的,因為有那個完整的社群網路在,只要跟著玩、照著做,鄉下孩子自然會插秧、爬樹、掏鳥蛋,幫家裡做各種活計,城裡孩子也有老街坊的串門、院子裡踢球玩耍,難道這些還需要專門去學?
但現在卻不同了,這些大抵都成了遙遠的記憶,大部分孩子都生活在相互隔絕的原子化狀態之中,如果這種現實生活的社群感難以復原,那就需要家長特別用心去教孩子。
所謂“生活教育”,看起來似乎很容易,但真正做起來卻很難,因為中國社會長久以來盛行的理念,正與之背道而馳。
受科舉制的影響,中國的教育理念具有一種強烈的功利主義取向,將之視為實現階層向上流動的工具,且尤其偏重智力層面——
所謂“一心只讀聖賢書”,別的萬事莫管,因為最終“一考定終生”,都只取決於你的考分,何況只要功成名就,自有人幫你做這一切,“人上人”不該管這些生活瑣事。
在這種情況下,很多家長對孩子的要求都可以用一句話概括:“只要你成績好,別的都沒問題。”
有一次,我走訪一位親友,他孩子高中了,見家裡來了客人也並不招呼,只是一門心思在電腦前面。家裡人過來擦桌子,孩子就把手抬起來,擦完再放下;家人拖地板時,他也並不站起,就只是兩腳抬起。
因為學業太忙,每天只有到飯點的時候,他才走出自己房間來吃飯,吃完就很快回屋,而家裡人對此也沒意見,反而覺得他這樣專注於學習是好事。
我倒不介意“禮貌”的問題,但很懷疑,這樣單調的生活對孩子是不是好事。
這不僅妨礙他的人際交往、溝通能力,還會讓他感受不到生活的樂趣。從這個孩子的角度來說,未必覺得這樣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日子有什麼快樂,但家長如果得知,卻可能震驚不解:“怎麼,都不要你幹家務活了,都是為了讓你專心讀書,你還不滿足?”
長此以往,這勢必造成生活技能的退化(也許是從未獲得),乍看起來,父母這樣“都是為了你好”,但其實卻是對孩子的系統性剝奪。
我也是有了孩子之後才深切體會到,孩子天生就有自主探索世界的本能。曾看到一個三歲的小女孩,推著自己的小腳踏車吃力地上斜坡,她爸爸十分不耐煩,一把拎到上面,她大哭,一定要自己重新來過。
這並不僅僅只是一點生活技能的問題,對孩子的成長來說,還具有深遠得多的意義:“自己做”是全然不同的感知,能培養起一種對生活的直覺與自如感;更進一步說,也讓孩子在不斷的練習中接觸、應對現實世界,並從中獲得某種屬於他自己的樂趣。
這樣,即便遇到什麼難以邁過的坎,也可以藉助社交、種花種草乃至做家務緩解壓力,經受住衝擊。
在遊戲和勞動中
自我完善
雖然“生活教育”在中國算是一個新課題,新形勢下也面臨著新的問題,但嚴格來說,早就有教育學家注意到這一點了。
美國教育家杜威在1899年就大聲疾呼:“學校已經遠離了普通環境和生命原動力”,孩子們不能“獲得感受——這種感受是所有學科知識之母”。
▲杜威
他說這番話的時候,也正是美國初步完成工業化,教育越來越遠離自然和日常生活,年輕一代在城市環境中變得逐漸疏離和異化,和當下中國社會的處境正相類似。
杜威的信念是:“我們做什麼就學什麼。”(We learn what we do.)
也就是說,他強調要在“做中學”,在遊戲和勞動中實現個人的自我完善。也是在他這些理念的基礎上,美國當時推出了“4H教育”,即倡導動腦(Head)、動手(Hand)、身心(Heart)、健康(Health)的協調。
換言之,這種教育理念認為,單單注重智力層面的教育是殘缺的,只有協調發展的個體才是健全的。
在《民主主義與教育》一書中,杜威進一步闡述了自己的看法:
工作和遊戲都是自由的,其實大家也都願意工作,就像大家願意玩遊戲那樣,只不過受各種經濟因素影響,人們錯誤地認為遊戲是富裕者消磨時日的娛樂,而工作則是貧窮者迫不得已的勞役。從心理學上來說,工作無非一種有意識地將成果視為其自身一部分的活動;假如成果和活動分離,變成了目的,而活動只是達到目的的手段,那麼工作就變成了強迫勞動。如果人們始終抱著遊戲的態度去工作,工作將會變成藝術。
這是一種源於西方古典思想的信念:遊戲是最初的實踐,幾乎每個兒童都能玩得很好,人類正是透過在生活中不斷重複、修正這些活動,逐漸勝任複雜精巧的任務,最終產生出發明創造,進而完善自我。
近些年來,進化論者也證明,促使大腦體積變大的,正是手的使用,而手的不斷練習又使激發、協調和控制手部動作的神經機制進化得更完美。更重要的是,這種對技巧的探索和掌握,可以使人產生一種自己很能幹的自信心。
在東方社會,也不乏這樣的理念。鹽野米松在《留住手藝》一書中,採訪了不少日本國寶級的手藝人,結果發現,他們使用的工具都是極其簡單的,因為對他們來說,“手和身體本身就是工具”,可以心無旁騖地精益求精,本能地就能做好,因為老匠人是“靠手來記憶的”。
現在常說的“匠人精神”,正需要這種全神貫注於手頭所做事情之上的專注,也只有這種“為了把事情做好而做好”的努力,才能真正把事情做到極致。
美國社會學家理查德·桑內特在他近年來的新著《匠人》中也提出“社交型專家”的概念,他認為,遊戲可以讓兒童學會如何交際,有助於認知能力的發展,培養其自主性。
他反覆強調,這種既瞭解社會生活、善於溝通合作、能夠全面地對待別人,同時又精通專業技能的專家,是創新社會最需要、也最稀缺的人才。為此,就應當從小鍛鍊孩子協調發展“手”和“腦”,在智力教育之外,也要非常瞭解社會生活和人的需求。
實際上,早在民國時期,教育家陶行知就已根據中國社會的狀況,將杜威的名言“教育是生活,學校是社會”改為“生活是教育,社會是學校”,提倡學生不僅限於書本知識,而要在學校之外的生活和社會中鍛鍊成人。也因強調“知行合一”,他將本名“陶文濬”改為“陶行知”,並將“行”置於“知”之前,強調生活實踐的重要性更甚於“知”本身。
這些教育家的箴言並未過時,事實上,正因為當下清楚看到了過分偏重智力層面的教育、忽視生活教育可能引發的嚴重後果,我們更有必要重新認識這些思想。這不僅僅只是讓孩子掌握一點“生活技能”,更進一步說,也是讓他們身心協調發展,成為一個更完善的個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