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三位王姓夫人,傳說蘇軾還有一個無緣的愛人,她生得清雅俊秀,打小識文斷字,知書達禮,尤傾慕蘇東坡的人品,喜吟他的詩詞歌賦,曾與人云:“嫁郎當得蘇學士。”她是惠州溫都監之女,溫超超。
元佑八年,蘇軾因新舊變法之爭、罹“烏臺詩案”屢次被召被貶,來到了惠州。那年,超超年方二八,待字閨中,正是花樣年華,上門求親者絡繹不絕。而東坡已兩鬢斑斑,寓居定惠院中,日出開荒耕田,日落挑燈吟詩。
超超聽到蘇學士來的訊息,欣喜若狂,可受制於禮教“男女授受不親”的約束,不便與他直接相見,只好在夜幕低垂時,偷偷徘徊於他的窗前,聆聽“空靈雋永似蘭芝、質樸清淡如松竹”的佳作。那一夜,東坡唸到“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時,感慨於“雪泥鴻爪”的人生比喻,情不自禁地伴著小聲吟讀。蘇軾聽到窗外有人聲,推窗檢視,卻驚得她逾牆而去。
東坡私下探查,知她是溫都監的掌上明珠,感動之餘,慮於兩人年齡差距,不願誤人青春,想介紹一位風流倜儻,飽讀詩書,抱負不凡王姓讀書人成全她。超超不願放棄,致語於蘇學士:張公古來稀時尚納妾,君年近花甲又當如何?吾與君神交久矣,唯願與君攜手夕陽之下。以殷殷之意勸學士勇敢面對並接受這份愛情。
誰知,禍從天降,東坡再貶至海南瓊州。臨行匆匆,來不及與超超執手,就要離別。自東坡走後,超超鬱鬱寡歡,常一人佇立於他的舊屋前,悵然若失地獨自面對一室清冷。
來年,楊柳再次吐綠,桃李依舊盛開,遠行的東坡杳無音訊,相思情重的超超終一病不起,在病榻上還不時差人去看他回來沒有,最終在失望中帶著滿腔的痴情、滿腹的才學、滿腹的遺憾撒手人寰。家人遵照超超的遺願,將她面向海南,埋葬在沙洲之畔。
元符三年大赦,東坡終於回到了惠州,站在超超已是野草披離的墓前,不禁百感交集,清淚潸然而下。
而今,此景依舊,此情難續,可謂“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月夜人靜之際,窗外獨自徘徊的翩翩鴻影已刻在東坡的心中,不禁悲從心起,寫下了: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撿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彎彎的勾月懸掛在疏落的梧桐樹上;夜闌人靜,漏壺的水早已滴光了。有誰見到幽人獨自往來,彷彿天邊孤雁般飄渺的身影。
黑夜中的它突然受到驚嚇,驟然飛起,並頻頻回頭,卻總是無人理解它內心的無限幽恨。它不斷於寒冷的樹枝間逡巡,然而不肯棲息於任何一棵樹上,最後只能寂寞地降落在清冷的沙洲上。
上闋寫的正是深夜院中所見的景色。“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營造了一個夜深人靜、月掛疏桐的孤寂氛圍,為''幽人''、''孤鴻''的出場作鋪墊。“漏”指古人計時用的漏壺:“漏斷”即指深夜。在漏壺水盡,更深人靜的時候,蘇軾步出庭院,抬頭望月,多麼孤寂的夜晚呀!月兒似乎也知趣,從稀疏的桐樹間透出清暉,像是掛在枝椏間。這兩句出筆不凡,渲染出一種孤高出眾的境界。接下來的兩句,“時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周圍是那麼寧靜幽寂,在萬物入夢的此刻,又有誰像自己這樣在月光下孤寂地徘徊,就像是一隻孤單飛過天穹的悽清的大雁呢?先是點出一位獨來獨往、心事浩茫的“幽人”形象,隨即輕靈飛動地由“幽人”而孤鴻,使這兩個意象產生對應和契合,讓人聯想到:“幽人”那孤高的心境,不正像縹緲若仙的孤鴻之影嗎?這兩句,既是實寫,又透過人、鳥形象的對應、嫁接,極富象徵意味和詩意之美地強化了“幽人”的超凡脫俗。物我同一,互為補充,使孤獨的形象更具體感人。
下闋,更是把鴻與人同寫,“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直寫自己孤寂的心境。人孤獨的時候,總會四顧,回頭的尋覓,找到的是更多的孤獨,“有恨無人省”,有誰能理解自己孤獨的心呢?世無知音,孤苦難耐,情何以堪?“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寫孤鴻遭遇不幸,心懷幽恨,驚恐不已,在寒枝間飛來飛去,揀盡寒枝不肯棲息,只好落宿於寂寞荒冷的沙洲,度過這樣寒冷的夜晚。這裡,詞人以象徵手法,匠心獨運地透過鴻的孤獨縹緲,驚起回頭、懷抱幽恨和選求宿處,表達了作者貶謫黃州時期的孤寂處境和高潔自許、不願隨波逐流的心境。作者與孤鴻惺惺相惜,以擬人化的手法表現孤鴻的心理活動,把自己的主觀感情加以物件化,顯示了高超的藝術技巧。
這首詞的境界,確如黃庭堅所說:“語意高妙,似非吃煙火食人語,非胸中有萬卷書,筆下無一點塵俗氣,孰能至此!”這種高曠灑脫、絕去塵俗的境界,得益於高妙的藝術技巧。作者“以性靈詠物語”,取神題外,意中設境,託物寓人;對孤鴻和月夜環境背景的描寫中,選景敘事均簡約凝練,空靈飛動,含蓄蘊藉,生動傳神,具有高度的典型性。
冷寒的,也不止是沙洲和桐枝。有恨的,究竟是孤鴻還是幽人?靜夜如此寂寞,又何須漏壺提醒辰次?月兒依然殘缺。不見有清滿的佳期!疏淡的笑墨,似寫悽淡的夜色;清美的詞境,難歇哀憤的心。
這真是:
雨打梨花深閉門,忘了青春,誤了青春。
賞心樂事共誰論?花下銷魂,月下銷魂。
愁聚眉峰盡日顰,千點啼痕,萬點啼痕。
曉看天色暮看雲,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蘇軾詩詞中的第五個女人,是好友王定國的侍妾,名叫宇文柔奴,別名寓娘。這首詞就是王定國和寓娘從南海歸來,蘇軾有感而發,為寓娘而作的。王定國即王鞏,蘇軾的朋友,因受蘇軾"烏臺詩案"牽連,被貶謫到地處嶺南荒僻之地的賓州(今廣西賓陽縣)。從地圖上看,賓州離今天的廣西海濱城市防城比較近,估計當時透過水路到達賓州要方便些,所以古人把那個地方叫做南海。蘇軾在"烏臺詩案"中入獄,差點要處以死刑,因宋朝開國時有不殺士大夫的遺訓,後又經太后求情,蘇軾免於一死,被押送到黃州當差。王鞏是官二代,與蘇軾政治觀點相同,兩人過從甚密,受到牽連,被押送到賓州當差。王鞏遭此橫禍,導致兩個兒子死亡,以致蘇軾感到非常內疚。王鞏家中的僕役和歌妓紛紛散去,只有歌女宇文柔奴毅然跟隨王鞏跋山涉水遠去數千裡之外的蠻荒之地謫居。三年後王鞏應詔返回,途徑黃州宴請蘇軾敘舊。蘇軾看到老朋友在溼瘴熱毒之地待了三年,面如紅玉,身體毫無頓挫之色,大惑不解,問其緣故。王鞏告訴蘇軾,主要因為有柔奴的陪伴,才能在窮鄉僻壤開心度過艱難歲月。隨即叫出柔奴與蘇軾見面。蘇軾見柔奴也是美豔如新,問道,廣南那地方風土不好,你們怎麼還調養出這麼好的氣色?柔奴回答,只要內心是安寧的,哪兒都是故鄉。蘇軾大為感慨,揮筆寫出這首膾炙人口的詩詞,並在序文中註明:"王定國歌兒曰柔奴,姓宇文氏,眉目娟麗,善應對,家世住京師。定國南遷歸,餘問柔:廣南風土應是不好?柔對曰:此心安處,便是吾鄉”。蘇軾的這首詞風靡京城,柔奴一時名聲大噪,成為忠貞愛情的象徵,"此心安處是吾鄉",也成為四海為家、豁達人生的經典格言。
定風波·南海歸贈王定國侍兒寓娘
常羨人間琢玉郎,天應乞與點酥娘。自作清歌傳皓齒,風起,雪飛炎海變清涼。萬里歸來顏愈少,微笑,時時猶帶嶺梅香。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
這首詞上闕先羨慕王定國的豔福,並讚美柔奴明眸皓齒,清歌亮麗,讓瘴癘之地嶺南都變得涼爽了。下闕宕開一筆談人生感悟,“萬里歸來顏愈少”既是寫柔奴的青春美麗,也是藉此讚美王定國不忘初心,隨遇而安的心態。最後曲折地反問,嶺南這樣的蠻荒之地好不好呢?只要心態好,便一切都好。“此心安處是吾鄉。”
這首詞詞風明快簡練,既讚美了柔奴的忠貞的愛情和她在惡劣環境下依然保持內心安寧的隨遇而安的氣度,同時,也表達了蘇軾本人樂觀曠達的人生態度,抒發了作者在人生逆境中隨遇而安、無往不快的曠達襟懷。
人生逆境之時,有心愛之人相伴,保持一顆安之若素的心,天涯海角皆可為家。
第六位女性是令蘇軾暗生情愫的鄰家小妹,她的姓名和芳齡,歷史上無詳細記載,蘇軾也並不知曉。我們只能從“蹴罷鞦韆,歸來慵整纖纖手。露濃花瘦,薄汗輕衣透。”“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的詩句中,去感受這位鄰家小妹的模樣和味道。
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
牆裡鞦韆牆外道。牆外行人,牆裡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
這首詞是一個生動的相思故事。“花褪殘紅青杏小”,東坡居士從眼前景寫起,大概已是暮春時節,看到眼前的那棵生動的杏樹,杏花已褪,但小小的青杏卻已經在疏枝上冒出身影。“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有燕子,有一池春水將村舍圍繞。有人曾經質疑這個“繞”字會不會是“綠水人家曉”,“曉春”的“曉”,其實遠不如“繞”字精彩。這個“繞”,細想來意思豐富得很,不僅燕子繞村舍,綠水繞人家,接下去還有牆外的行人繞著牆裡的佳人笑呢。
上闋寫景,下闋寫事、寫情。“牆裡鞦韆牆外道,牆外行人,牆裡佳人笑。”在這樣的短章小令裡頭,一般非常講究用詞的精準,用詞用字儘量要避免重複,但蘇軾真是“行於所當行,止於所當止”,隨手寫來全是精詞妙句。牆裡牆外、牆外牆裡反覆使用,卻讓人覺得自然而然,充滿生活的趣味。牆裡面的佳人在盪鞦韆,牆外的行人在偷聽牆裡的佳人笑。但是即便動心,即便鍾情,也只能“笑漸不聞聲漸悄”,徒留牆外的行人,“多情卻被無情惱”。
縱觀蘇軾一生,既擁有王弗這樣的事業上的賢內助,又擁有王閏之這樣家庭生活中的賢妻良母,還擁有過朝雲這樣才藝雙絕的情感知音。正如林徽因所言:你是愛,是暖,是希望,你是人間的四月天。對於蘇軾來說,“王弗是希望,王閏之是暖,而王朝雲是愛”,而東坡居士就永遠生活在他的人間四月天裡。至於那位“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的溫超超,則有如懸掛在疏落梧桐樹上的一彎鉤月,在靜靜低吟“玉爐香,紅蠟淚,偏照畫堂秋思。眉翠薄,鬢雲殘,夜長衾枕寒。
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