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看隨想
在本文中,伯蘭特·羅素探討了教育與紀律之間的關係,他辨析了三種教育中兒童自由的觀點,認為兒童既不需要絕對放任,也不應該唯唯諾諾。本文主要呈現了羅素贊同自由一面的觀點,他認為對權威的服從會損害孩子的創新精神。但在節選片段的後面,他也反思了過分放任兒童自由、完全不干預的問題。(楊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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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是嚴肅的教育理論,都必須由兩個部分組成:一則為人生目標方面的構想,一則為研究心理動態機制的一門學問,例如精神變化的規律。看待人生目標時產生分歧的兩個人,不可能希望在教育方面看法吻合。教育機器,西方文明從古到今,都受到兩種倫理理論的支配。基督教理論和民族主義理論。這兩種理論一旦認真對待,便互不相容了,德國的情形已經彰彰在目。就本人這方面來看,我認為凡是二者出現分歧的地方,基督教比較可取,而凡是二者看法吻合的地方,雙方都存在謬誤。我要取而代之,作為教育旨趣的內容,可謂文明這個概念,這個術語,根據我的理解,它的定義既有個人一面,也有社會一面。個人而論,文明包括智力和道德兩種品質;在智力方面,具有某種最低限度的普通知識,自身的職業技能,還有根據佐證形成見解的習慣;道德品質來看,是指公允,仁慈,還有些許自持。我應該補充一種既不屬於道德,也不屬於智力的品質,但是或許屬於生理方面:對待生活的熱情和喜悅。在社會群體之中,文明要求尊重法律,人與人之間保持公正,各種意圖不得涉及對人類種族的任何一部分人造成持久傷害,手段適應目的時要講究明智。倘若凡此種種成為教育的旨趣,那麼心理學這門學問所要考慮的問題,便是可以透過哪些舉措和作為來實現這些目的,尤為重要的是,何種程度的自由,才有可能證明功效卓著。
看待教育方面的自由問題,當前存在著三種主要思想流派,問題一則衍生於目的方面的分歧,一則衍生於心理學理論方面的分歧。有那麼一些人說,兒童無論可能多麼搗蛋,都應該享有徹底的自由;還有一些人則說,兒童無論可能多麼懂事,都應該徹底服從權威;另外有人則說,兒童應該享有自由,而在享有自由的同時,他們應該始終懂事。第三種主張的人超過了名正言順的程度,因為兒童,和大人一樣,如果享有完全的自由,就不會養成十分高尚的品質。自由應該確保道德的完美,這個信念是盧梭主義的遺風餘烈,對動物和幼兒研究一番,信念便不攻自破。持有如此信念的人士認為,教育應該不帶任何明確意圖,可是應該僅僅提供一種適宜自然而然發展的環境。這一派的思想我無法苟同,在我看來,此說流於個人主義,看待知識的重要性時過於漠然。我們生活在需要合作的社會群體之中,期望所有必要的合作,都能產生於自發的衝動,這是烏托邦理想。地域有限而人口眾多,如此境況下的生存,只有可能歸功於科學和技術;由此可見,教育必須傳遞最低限度的必需的科學技術。允許最大限度自由的教育家乃是這樣的人士,他們的成功依靠一定的善心,自持,訓練有素的才智,而凡是聽任各種衝動不予約束的情況下,就難以激發出上述品質,因此,他們的方法倘若不能去粗取精,其優點就不可能長久發揚光大。從社會立場來看待的話,教育必須體現某種比較積極的內涵,而非一個單純利於成長的機會。誠然,教育必須提供這個機會,但是同時必須提供一個精神和道德的資質,而兒童則無法完全自行獲得這樣的資質。
贊成教育上較大程度自由的論點,並非脫胎於人的天生善良品質,而是產生於權威的影響效果,效果反映於承受權威和行使權威兩個方面的人。屈從權威的人要則變得唯唯諾諾,要麼變得忤逆對抗,兩種態度各有缺陷之處。
唯命是從者喪失了首創精神,思想和行動兩方面都是如此;更有甚者,挫敗感覺激發出來的怒火,往往在欺負弱者時,發現了發洩的出氣口。暴君體制得以長久延續,道理即在於斯:大人吃了老子的苦頭,又轉嫁給了兒子,他在公立學校忍受的屈辱,耿耿於懷,一朝他身為帝國締造者,就要傳給“國人”。因此,過分注重權威的教育,會把學生變成怯懦的專制者,面對言語或行動方面的創新,他們既無力為之張目,也無力予以寬容。這樣的教育給教育者造成的後果更嚴重:他們往往變成了慣於虐待的執行紀律之輩,樂於激發恐怖心理,僅僅滿足於此。因為此類人物代表了知識,故而學生獲得的便是對知識的憎惡,在英國的上層社會,這種心理,大家以為屬於人性,可是其實屬於人們對極權思想的師資理所當然的憎惡。
叛逆之士,另一方面來看,雖然可能屬於必要,但是看待現存的一切時,難以做到持論公允。進而言之,還有諸多叛逆的方式,而其中僅有極小部分屬於明智之舉。伽利略是叛逆人物,同時保持了明智;相信地球為平面說法之輩,同樣屬於叛逆者,但是頭腦愚蠢。另有一大危險潛藏於一個傾向,即以為對抗權威,從本質來看,值得嘉許,不主故常的見解必然正確:砸爛路燈柱,或者堅稱莎士比亞不是詩人,這不能解決什麼實際有用的問題。然則這種過度的叛逆精神,往往產生的結果是給充滿朝氣的學生施加過多的權威。等到叛逆之士成為教育者,他們有時便鼓勵學生的藐視態度,同時對於學生而言,他們又力求創造一個完好的環境,雖然這兩個宗旨很難互相相容。
實際需要的既非唯唯諾諾,亦非逆忤對抗,而是待人接物和看待新思想的時候,能夠心平氣和,保持一般的友善態度。這些品質一則應該歸諸於實質方面的因素,舊式思想的教育者則甚少注意這一方面;而主要原因在於能夠擺脫進退狼狽,無力而為的感受,由於至關重要的衝動遭受了挫折,這種感受便由此產生。如果青年成長為與人為善的大人,絕大多數情況下,勢必他們會感到環境是友善的。這就要求看待兒童的重要慾望時,應該寄予某種同情,而不僅僅作為一個嘗試,利用兒童達到某種抽象的目的。而且,在教書育人的過程中,應該進行一切嘗試而促使學生感覺到,師長教授的內容值得他去認識——至少在這種情況符合實際的前提下。學生一旦樂於合作,學習效果便可事半功倍。凡此種種,都是主張充分自由的有效理由。
(選自《教育:讓人成為人》,楊自伍編,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
《中國教師報》2021年10月20日第9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