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賈平凹 誦讀:王卉
讀王維的《山居秋瞑》時年齡還小,想象不來“松間明月”的高潔,也不懂得“泉流石上”是什麼樣。母親說這是一幅很美很美的風景畫,要我好好背,說背熟了就知道意思了。可我雖將詩句背得滾瓜爛熟,其意義依然不懂。什麼空山、清泉、漁舟這些田園風物也只是朦朧,而鄉野情致則更模糊了。
後來上了大學,有了些古文功底,常常自豪於同窗好友。翻來覆去的“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也能獲得師長讚許。再後來深入鄉村,那兒有田園,卻無松竹流泉;及至上了華山、峨眉山,並且專在月夜聽泉,古剎聞鍾,乘江南漁舟,訪溪邊浣女,都為尋找王維《山居秋瞑》的那種燦爛意境,都為了卻“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的那份執著情緒。
一段時間,於人世紛雜之中,自以為林泉在胸,甚至以漁樵野老自居,說和同事糾紛,勸解禍中難人。自以為心中有了王維,就了卻了人間煩惱,看透了紅塵紛爭;更自以為一壺清茶,便可笑談古今。
真正進入了人生的生存程式:結婚、生子、住房、柴米油鹽,等等,才知道青年時代“明月松間照”式的“超脫”,只不過是少年時代“為賦新詞強說愁”的浮雕和順延。真正對王維和他的詩的理解,是在經歷了無數生命的體驗和閱歷的堆積之後。人的一生,苦也罷,樂也罷;得也罷,失也罷——要緊的是心間的一泓清泉裡不能沒有月輝。
哲學家培根說過:“歷史使人明智,詩歌使人靈秀。”頂上的松月,足下的流泉以及座下的磐石,何曾因寵辱得失而拋卻自在?又何曾因風霜雨雪而易移萎縮?它們自我踏實,不變心性,才有了千年的閱歷,成年的長久,也才有了詩人的神韻和學者的品性。
我不止一次造訪過終南山翠華池邊那棵蒼松,也每年數次帶外地朋友去觀覽黃帝陵下的漢武帝手植柏,還常常攜著孩子在碑林前的唐槐邊盤桓……這些木中的祖宗,旱天雷摧折過它們的骨幹,三九冰凍裂過它們的樹皮,甚至它們還捱過野樵頑童的斧斫和毛蟲鳥雀的齧啄,然而它們全都無言地忍受了,它們默默地自我修復,自我完善。到頭來,這風霜雨雪,這刀斫蟲雀,統統化做了其根下營養自身的泥土和涵美情操的“胎盤”。這是何等的氣度和胸襟?相形之下,那些不惜以自己的尊嚴和人格與金錢地位、功名利祿作交換,最終腰纏萬貫、飛黃騰達的小人的蠅營狗苟算得了什麼?且讓他暫去得逞又能怎樣?!
王維實在是唐朝的愛因斯坦,他把山水景物參悟得那麼透徹,所謂窮極物理,形而上學於他實在是儲之心靈,口吐蓮花!坦誠、執著、自識,使王維遠離了貪婪、附庸、嫉妒的裝飾,從而葆了自身人品、詩品頑強的生命力。誰又能說不呢?的確,“空山”是一種胸襟:“新雨”是一種態度;“天氣”是一種環境,“晚來”是瞬間的境遇。“竹喧”也罷,“蓮動”也罷,“春芳”也罷,“王孫”也罷,生活中的誘惑實在是太多太多,而物質的慾望則永無止境,什麼都要的結果最終只能是什麼都沒有得到。
惟有甘於寂寞,自始至終保持獨立的人格,這才是人生“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精神財富。王維的人生態度正是因為有了太多的放棄,也便才有了他“息陰無惡木,飲水必清源”的高潔的情懷,也便有了他哲悟金鉑般的千古名篇!
“明月松間照”,照一片嫻靜淡泊寄寓我無所棲息的靈魂;“清泉石上流”,流一江春水細流淘洗我勞累庸碌之身軀。浣女是個好,漁舟是個好,好的質地在於勞作,在於獨立,在於思想——這是物質的創造,更是精神的明月清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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