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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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校區青春
王小波,我國著名學者、作家。
至今,王小波仍然備受廣大讀者推崇,喜歡王小波的人都喜歡他的有趣。就如他自己所說:“有趣是我一生不可動搖的信條,假如這世界上沒有有趣的事我情願不活。”
出版作品有:《黃金時代》、《白銀時代》、《青銅時代》、《我的精神家園》、《沉默的大多數》、《黑鐵時代》、《地久天長》等。
王小波和中國人民大學老校區有很深的緣分,他的童年在這裡度過,也曾在這裡讀書、任教。本選文聚焦王小波和老校區的關聯淵源,講述了人大老校區對王小波成長曆程與文藝創作的影響。
1955年,王小波三歲。這一年,王方名一家人遷居人民大學的家屬宿舍—鐵獅子衚衕一號。第二年,小弟王晨先就出生了。
鐵獅子衚衕在中國歷史上赫赫有名,與成方街相比,它神秘而龐大,真正代表了帝都政治文化的精華。陰謀與陽謀、鬥爭與聯合、鐵血與恐怖,都曾在這裡上演。明末崇禎朝,田貴妃的父親田畹在此建府邸,號稱“天春園”。這位國丈聲色犬馬,夜夜笙歌,還兼職“做媒人”,相傳吳三桂和陳圓圓就是在此相識相戀的。天春園門前有兩個大鐵獅子,鐵獅子衚衕因此而得名。此後,數百年風雨中,鐵獅子衚衕還迎來了很多著名歷史人物,例如,康熙帝的九貝子允禟、康熙年間的靖逆侯張勇、雍正年間的和親王弘晝、道光朝的富豪竹溪等等。到了近代,鐵獅子衚衕更為顯赫,偉人孫中山、北洋政府外交總長顧維鈞、戲劇家歐陽予倩都曾居住於此。鐵獅子衚衕一號,更是民國政治風雲的重要空間。八國聯軍侵華後,鐵獅子衚衕大部分毀於戰火,慈禧太后便在“鐵一號”的廢墟上,建設了一組既具有歐式風格,又有中式特色的樓宇,供海軍部和陸軍部使用。北洋政府期間,這裡是最高政治機關,段祺瑞執政府所在地。1926年3月18日,這裡爆發了震驚中外的“三一八慘案”,劉和珍等四十餘名熱血青年,血灑執政府大門口。魯迅參加了追悼會後,寫下了名作《紀念劉和珍君》一文。後來這裡先後做過北平衛戍司令部與二十九軍軍部。日據期間,這裡還是華北日軍首腦機關和特務機關所在地,地下的水牢至今能看到痕跡。1950年 10月,這裡被中共中央撥給人民大學作為校舍。
如今鐵獅子衚衕已改為“張自忠路”,“鐵一號”裡依然有很多事業單位,例如,人民大學影印資料中心就坐落在裡面,中國社科院的很多研究所也在裡面辦公。至今這裡仍有很多人民大學的住戶。走近“鐵一號”,迎面而來的是一個寬闊的硃紅大門,門口早已沒有了鐵獅子,倒是有兩隻石頭獅子,或可一顯昔日的威嚴。旁邊是刻有“三一八慘案發生地”與“清陸軍部和海軍部舊址”的石碑。經過一個向上斜坡,進到院子裡面,正中央映入眼簾的,就是一座帶鐘樓的主辦公樓,附帶兩個歐式建築風格的副樓,整個外形呈品字內環式排開,這在原來是主要的辦公場所。該樓的主體是灰磚石結構,樓面上鑲著很多花紋和浮雕,樣式繁多,對稱而華美,有花和葉子,也有類似中國古典傳說中的夔龍等形象的圖案。主樓的大門是木質拱形黑木門,顯得非常大氣;副樓則有很多拱形迴廊,綠色的立柱,以及造型歐化的路燈。如果仔細觀察,這座樓還有很多意想不到的精細之處,例如,每扇窗的把手和扶柄上,以及走廊的立柱上,都有複雜的花紋圖案,上下對稱的花葉、草竹之類。房頂卻是平的,有波浪形的瓦片。在這組建築群後面,則是以“灰”和“紅”命名的一組組居民樓,如“灰一”“紅二”等。紅樓比灰樓更加精緻一些, 都是簡潔的歐式風格,門窗很多。這些居民樓大多有四五層高,也有兩層的,有木質結構,也有磚石結構,風格非常統一, 都被塗成紅色或灰色(有的叫灰樓,其實也是紅色的,比如灰四號樓)。王小波一家, 當年就住在紅樓上。在這些房屋兩側,還有一些斜尖頂的平房。整體而言,最為顯著的,還是帶有鐘樓的那個主辦公樓群。這組建築群的奇特之處,不僅在於它的造型華美,還在於它內在結構的複雜。主樓和副樓相通,門窗和出人口很多,辦公樓下還有很多地下室,這些地下室,四通八達,“曲徑通幽”,給人以陰森神秘的感覺,當年日偽特務機關在此還設有水牢。王小平的回憶錄中,多次提到這裡的水牢和王小波小說的“鐘樓情結”。
相比較紅色北京的革命化空間,“鐵一號”是“曖昧”的空間設定。作為革命者的後代,王小波及其同代人在接受正規學校教育的同時,生活環境的影響也至關重要。和成方街不同,“鐵一號”是知識分子聚集的地方,少了一點雜亂和粗鄙的快樂,多了幾分厚重的文化氣息。更特別的是,作為中國歷史的重要政治空間,“鐵一號”對兒童的成長心理而言,卻更多體現為“神秘”的藝術氣息。曾經的輝煌,現實的衰敗,兩相對比,生髮出一種歷史“幽靈”般的神秘主義力量。革命翻天覆地的大變化中,新興政治空間是修葺一新的天安門廣場,莊嚴的中南海,而不是“鐵一號”。同時,“鐵一號”又不同於故宮。故宮被革命文化“定義”為腐朽而奢侈。相比之下,作為近現代標誌性建築,1949年後成為革命者研究機構所在地的“鐵一號”卻不負載太多沉重的傳統符號,因此成為“曖昧”的存在。它的樣式造型、內涵意義,都是“非革命的”,然而,它也並不是革命的“對立空間”。在它被中性化的外表下,展現出來的卻恰是“革命之外”的中國近現代史的豐富和複雜性。
正是這種“曖昧”,使兒童王小波在玩鬧和嬉戲中感受到了歷史和文化的神秘氣息。整個50年代前期的北京生活,基本是樂觀、朝氣蓬勃的,充滿生活的理想與詩意。革命的火與血的獰厲,都化為了勝利之初的喜悅和憧憬。週末,“鐵一號”大院,經常舉辦各種舞會、茶話會和聯歡會、京戲專場等活動,兒童王小波盡情嬉鬧著,感受著時代氛圍,並在“鐵一號”的環境中,培養著對世界的最初感受力。和其他淘氣的孩子一樣, 他喜歡在聯歡會的桌子底下鑽來鑽去,不停地搗亂,看演員和觀眾們出醜。他也熱衷於捅馬蜂窩、捉弄小朋友,然後在馬蜂憤怒的嗡嗡中,逃之夭夭。馬蜂高高在上的氣質,有毒的針刺,以及追逐的刺激,都讓兒童王小波,及協同作戰的“革命小戰友”,感到深深恐懼和非常有趣。在捅馬蜂窩的遊戲之餘,他也熱衷於在哥哥和其他大孩子的帶領下,去那些古老而神秘的樓群中探索未知的秘密。在兄弟姐妹中,王小波和哥哥王小平在童年時候交往最多。他們出動的時候往往形影不離。他喜歡聽哥哥講各種神秘的故事,跟隨著哥哥的腳步,去探索未知的世界。
弟弟王晨光,也是他們探險的忠實夥伴。這群在“新北京”長大的革命者後代,小心翼翼地穿行在迴廊,感受鐘樓的恐怖;在高高的房頂,享受鳥兒般的自由;在落日的餘暉裡,尋找傳說中的地下室水牢;在磨損而破敗的木質地板上奔跑,在某個幽暗的角落捉迷藏。他們懷著恐懼和神秘的刺激,尋找著隱秘的歷史氣息。他們彷彿在這裡接觸,並融入“革命歷史”之外的另一層時空。誰知道,多年以前,段祺瑞是否在夕陽西下之時,獨自拍遍欄杆,對“三一八慘案”悔恨交加,並決定離開中國政壇?誰又知道,日本大特務頭子土肥原賢二,是否就是在那間精緻的小辦公室,密謀策劃日軍侵華的策略?歷史已成為幽靈,卻還陰魂不散,它迴繞在兒童王小波的心靈裡。
“鐵一號”的影子,存在於王小波的一些小說裡,最顯而易見的,首推《三十而立》。大學教師王二,因為打掃廁所時加了一些幽默標語,受到了校長批評。他感到了世界的無趣和假正經。他徜徉在校園中,感受到了一股神秘的氣息,併產生了古怪的想象:
我忽然覺得噁心,到校園裡走走。我們的校舍是舊教堂改成。校園裡有雜草叢生的花壇,鑄鐵的欄杆。教學樓有高高的鐵皮房頂。我記不清樓裡有多少黑暗的走廊,全靠屋頂一塊明瓦照亮;有多少閣樓,從窗戶直通房頂。古舊的房子老是引發我的遐想,走著走著身邊空無一人。這是一個故事,一個謎,要慢慢參透。
首先,房頂上不是生鏽的鐵皮,是灰色厚重的鉛。有幾個閹人,臉色蒼白,身披黑袍,從角落裡鑽出來。校長長著長長的鷹鉤鼻子,到處窺探,要保持人們心靈的純潔。鑄鐵的欄杆是土耳其刑樁,還有血腥的氣味,與此同時,有人在房頂上做愛。我見過的那隻貓,皮毛如月光一樣皎潔,在房頂上走過。
這個段落,我們能看到“鐵一號”對王小波創作思維的影響,它為我們提供了謎一樣的神秘化空間,這個空間還連線著古怪的想象。這種想象很明顯和文藝作品的中世紀修道院或神學院有共同之處。閹人、土耳其刑樁、鷹鉤鼻的校長、房頂上做愛的人,還有神秘的貓,共同構成了狂歡化神秘想象空間,並與現實時空中高校教師王二的平庸生活,形成了鮮明對比。其實,王小波的小說一方面有飛揚靈動的想象;另一方面,又非常寫實,很多作品有自述的影子。這些神秘的空間映像,正是他尋找藝術靈感的觸媒,在接下來的一段,更能明顯地感受到這一點:
你能告訴我這隻貓的意義嗎?還有那牆頭上的花飾?從一團雜亂中,一個輪廓慢慢走出來。然後我要找出一些響亮的句子,像月光一樣乾淨……
“月光”是王小波小說常出現的意象,也是他創作初期重要的藝術靈感觸媒。它既是浪漫神秘的,也是童年化的、純潔的。“月光”和王小波筆下那些成人化的性行為畫面,共同構成了極端化的藝術探索。月光下的神秘舊房子,成為批評現實世界無趣和虛偽的有力手段。
“鐵一號”的形象,還出現在他的早期小說《立新街甲一號與崑崙奴》中。這篇“古今並置”的小說中的立新街甲一號,明顯有“鐵一號”的影子。它們都是歷史上曾經的輝煌之地,現在卻都破敗下來,成為某種神秘歷史的見證。王小波這樣描述道:
我住在立新街甲一號的破樓裡。庚子年間,有一幫洋主子在此據守,招來了成千上萬的義和團大叔,把它圍了個水洩不通。他們搬來紅衣炮、黑衣炮、大將軍、過江龍、三眼鏡、榆木噴、大抬杆兒、滿天星、一聲雷、一窩蜂、麻雷子、二踢腳、老頭冒花一百星,鐵炮銅炮煙花炮,鳥槍土槍滋水槍,裝上煙花藥、炮仗藥、開山藥、鳥槍藥、耗子藥、狗皮膏藥,填以榴彈、霰彈、燃燒彈、葡萄彈、臭雞蛋、犁頭砂、鉛子兒砂,對準它排頭燃放、打了它一身窟窿,可它還是挺著不倒。直到八十多年後,它還搖搖晃晃地站著,我還得住在裡面。
據心理學研究,兒童在成長時期,都會有一個迷戀“神秘”的時期,而這種神秘感,是一種來自日常生活,卻超越其上的藝術感受。有的作家,特別是那些依賴童年經驗的作家,會將這種神秘感,化為藝術創造的力量,而使其創作帶有“詩性特質”。有時候,這種神秘感由閱讀引發,比如,閱讀魔幻童話,當代兒童對“哈利·波特”形象的接受即屬於這類情況。有的時候,這類神秘感的產生則是由於成長環境使然。出身鄉村的兒童,容易對曠野、荒墳、植物和動物產生神秘感。如在小說家張煒的創作中,海濱生涯的影響非常明顯。對莫言而言,紅高粱和曠野則是重要的經驗來源。在沈從文的湘西文學世界中,吊腳樓、白河、龍舟賽,都是他神秘性心理體驗的重要依據。而出身城市的兒童,則容易對某一個特定空間產生神秘感,這個特定空間,一定是超脫於普通日常生活的。鐵獅子衚衕一號,恰好符合這樣的特點,它是王小波童年經驗裡的重要一環,並起到了“承前啟後”的作用:上連成方街,下連人民大學的林園樓、教育部大木倉衚衕兩個時空點,成為王小波藝術生涯的原發性時空。
然而,安靜祥和的氛圍並沒持續多久。隨著反右運動臨近,社會空氣越來越緊張,“鐵一號”裡也搭起了很多蓆棚,一些花花綠綠的大字報開始出現。但兒童王小波和他的兄弟姐妹們,卻對此並沒有在意,他們只是將之視為了一個盛大遊戲。他們奇怪於大人們為什麼喜歡在蓆棚周圍打轉,也並不在意那些大字報上又批判了誰。他們興高采烈地在歷史的日常細部遊走。這樣的狀態一直持續到1957年夏,王小波一家搬往人民大學校園內的“林園樓”。就在這一年,王小波一家的生活也發生了巨大變化。閉門苦讀的王方名終於引起了革命領袖毛澤東的注意,並由此一定程度上改變了生存環境。這一改變,對王小波也是非常重要的。因為它讓王方名一家避開了“文革”期間殘酷血腥的肉體迫害,也使少年王小波能以更超然的角度,觀察革命年代的荒謬,反思革命對人性的壓抑。因此,王小波“反思”“文革”的小說,絲毫不帶有濃重的傷感氣息,也不同於王朔式“陽光燦爛的日子”的帶一定商業色彩的青春敘事,而是在一個智慧、愛、有趣的範疇內,探討革命與人性的關係。
本文選自房偉《王小波傳》,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題目為編者所加,實物圖片來源於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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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品:中國人民大學老校區
整理、編輯:老校區志願者團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