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宋後期文壇上,黃庭堅佔有重要的地位。他同秦觀、晁補之、張耒同出蘇軾門下,為“蘇門四學士”。他的詩又與蘇軾齊名,時稱蘇黃。他不僅長於詩詞文賦,是南宋“江西詩派”的開創者,而且對於中國古代繪畫有很高的鑑賞能力。他的書法與蘇軾、米芾、蔡襄並稱“宋代四大家”。他平生注重學問文章,尤看重道德修養。蘇軾說他“瑰偉之文妙絕當世,孝友之行追配古人”,是恰如其分的。他的人品和作品,都有很多值得我們借鑑之處。
黃庭堅字魯直,洪州分寧(今江西修水)人,生於宋仁宗慶曆五年(1045)。他的父親黃庶一生都作州、府的從事官,最後才做了代理的康州令,是一位專學杜甫的詩人。母親姓李,出身於書香仕宦大家,她的哥哥李常能詩善文,學問宏富,又是有名的藏書家。庭堅自幼即受到濃厚的文化藝術氣氛的薰陶,他又有警悟的稟賦,七歲就寫出了《牧童詩》:“騎牛遠遠過前村,吹笛風斜隔岸聞。多少長安名利客,機關用盡不如君。”舅父李常到他家來,隨便取架上的書問他,他都能對答如流,使李常非常驚奇,誇讚他“一日千里”。他學習刻苦,閱讀範圍很廣泛,除縱覽六經外,還博涉老、莊和內典,乃至小說雜書等。十六、十七歲時,李常便帶他到淮南遊學,於是他結識了當時著名的詩人孫莘老。孫莘老非常賞識這位才華橫溢的少年,不僅熱心地向他講做人和寫詩的道理,還把女兒蘭溪女許配給他。後來蘭溪女病故,庭堅續娶了詩人謝師厚的女兒。謝師厚在詩壇上也是以學杜著稱的,他將詩法傳授給庭堅。可見,庭堅詩學杜甫,是有家傳的。
宋仁宗嘉佑八年(1063)和英宗治平三年(1066),庭堅先後兩次赴鄉舉,都考中頭名。第二次鄉試,要考生以“野無遺賢”為題賦詩。主考官讀到庭堅試詩中“渭水空藏月,傅巖深鎖煙”兩句時,擊節稱讚說:“此人異日當以詩名揚四海!”治平四年,庭堅赴禮部試,以進士登第,授葉縣尉。次年赴葉縣任職。熙寧五年(1072)舉行學官考試,他又以優異成績考中,除北京(今河北大名)國子監教授。當時任北京留守的大臣文彥博特別器重他,他在北京一直留任到元豐二年,共計八年。元豐三年(1080)庭堅改官知吉州太和縣(今江西泰和)。他從汴京到江南赴官,中途過舒州,遊覽了三祖山山谷寺的石牛洞。那裡幽美的風景使他神往,於是他取山谷寺名作自己的別號,從此他就自稱“山谷道人”。
青年庭堅春風得意,躊躇滿懷。他在詩中大量地抒寫自己要建功立業的遠大抱負,也寫了不少反映民生疾苦的詩。臂如他在《流民嘆》中,對逃荒避災的流民表示了真摯的同情,沉痛地感嘆“一簞豈能續民命”。在《戲詠江南土風》中,他把淳樸的鄉土風習、農民辛勤的勞動和他們所遭受的沉重封建剝削交織起來抒寫,對當時農村生活作了真實、生動的反映。
他這時的詩,尤其是七律,在藝術表現技法上也已相當成熟,章法謹嚴細密,用典靈活多變,注意字句的提煉,力避陳舊淺俗,富於一種清新、勁健、奇峭的獨創風格,同杜詩有一些相似,卻又自成一家。請看:
痴兒了卻公家事,快閣東西倚晚晴。落木千山天遠大,澄江一道月分明。朱弦已為佳人絕,青眼聊因美酒橫。萬里歸船弄長笛,此心吾與白鷗盟!——《登快閣》
我居北海君南海,寄雁傳書謝不能。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持家但有四立壁,治病不蘄三折肱。想得讀書頭已白,隔溪猿哭瘴溪藤。——《寄黃幾復》
以上二詩,一寫登閣的快意,一抒懷友的傷感,都能將鮮明的景色、真摯的感情和對於人生的深沉感慨,水乳般地交融在一起。詩中幾乎每一句都有來歷出處,卻不露痕跡;對“四立壁”和“三折肱”等典故的運用,又善於變化生新;全篇詩意一氣盤旋而下,中間頗得抑揚頓挫、一唱三嘆之致。由於有真情實感,詩人實踐他的“脫胎換骨”和“點鐵成金”的創作主張獲得了成功。
在黃庭堅一生的交遊中,恐怕沒有比同蘇軾的結交更為重要的了。這件事對於庭堅的詩歌創作、政治命運乃至終身遭遇,都發生了巨大的影響。
庭堅早就仰慕東坡泉湧的文筆和照人的風采,蘇軾也很想認識庭堅這位詩壇的後起之秀。元豐元年(1078)秋天,庭堅到衛州試舉人返回到北京,在友人鄭掾家裡首次見到了東坡。兩位互相渴慕已久的詩人一見傾心。東坡知徐州後,庭堅便給東坡寫了一封信,隨信寄去新作《古風》二首。東坡讀後非常高興,讚揚這兩首詩“託物引類,得古詩人之風”,並且高度評價庭堅具有“超逸絕塵,獨立萬物之表”、“輕外物而自重”的人格(《答黃魯直書》)。庭堅接信後無比興奮。他在詩中激動地說:“天下無相知,得一已當半。”(《再和寄子瞻聞得湖州》)
元豐八年(1085)三月,神宗去世,年僅十歲的哲宗即位,高太后聽政。這年四月,黃庭堅被召為秘書省校書郎,赴京修撰《神宗實錄》。不久,蘇軾、蘇轍兄弟被召回朝,都成為朝廷顯要;秦觀、張耒、晁補之也入京參加修撰《實錄》,被
遠謫南荒的王定國也返回了汴京。一時朝
中詩人濟濟,舊友新交會聚一堂。從元豐八年秋到元佑八年(1093)冬,一共將近九年,是黃庭堅生平最快意的時期。他在修史之餘暇,經常同蘇軾等友人交流學問,切磋詩文,品評書畫,遊覽名勝。他與蘇軾相互推重,引為知己。東坡虛心地向他學習寫“山谷體”詩,他以詩向東坡真誠表白:“我詩如曹鄶,淺陋不成邦;公如大國楚,吞五湖三江;赤壁風月笛,玉堂雲霧窗;句法提一律,堅城受我降。”(《子瞻詩句妙一世,乃雲效庭堅體,次韻道之》)指出自己的詩缺乏東坡詩那種闊大氣象和磅礴氣勢。他們也能夠坦率地相互提出批評意見。例如,庭堅曾說過,東坡文章妙一世,而詩有時尚不逮古人(王林《野客叢書》卷七)。東坡讚賞庭堅:“詩文如蝤蛑、江瑤柱,格韻高絕,盤飱盡廢”,卻又幽默地指出:“然不可多食,多食則發風動氣。”庭堅作了一首《浣溪沙》(漁父詞),東坡肯定了這首詞“清新婉麗,真得漁父家風”,同時批評說:“然才出新婦磯,便入女兒浦,此漁父無乃太瀾浪乎?”(均見《東坡題跋》)山谷和東坡兩人的友誼和文字交遊,是中國文學史上的佳話。
庭堅在文學上肩隨東坡,在政治上卻比較超然,並不介入黨派鬥爭。他有知識分子的正義感,又能夠比較客觀地、公正地看待王安石及其變法革新的得失。王安石下臺後,他在詩中屢次讚美和懷念這位半山老人。南宋人黃震說,在《山谷集》中難得找到一句黨同伐異之言(《黃氏日鈔》卷六十五)。庭堅的思想、言行有一種自始至終的一貫性,在當時風雲變幻的政局中,這是難能可貴的。然而,由於同蘇軾有親密的文學締交,庭堅在政治上自然被人看成是反對變法的舊派黨人。於是黨派鬥爭的險惡漩渦,無情地把他捲了進去。
元佑八年(1093)九月,高太后死了,哲宗親政。打著新派旗號的投機分子章惇、蔡卞等人執掌了大權,他們對舊派施行殘酷的打擊報復。死去的司馬光、呂公著被奪去了諡號,活著的呂大防、劉摯、範純仁和蘇軾兄弟先後被貶謫。本來黃庭堅等人修撰《神宗實錄》史料翔實、文采斐然,高於前代;被稱譽為“元祐史筆”。但蔡卞到了史院後,卻指使人從《實錄》中摘引了一千多條材料,羅織成“詆譭先帝神宗”的罪名,對參加修撰《實錄》的前史官們分別傳訊。這時,許多人悚懼失據,庭堅卻從容鎮定,根據史實直言以對,逐條反駁,使陷害者羅織的上千條罪狀大都落了空。蔡卞等人不甘罷休,又挑剔出庭堅曾書寫“用鐵龍爪治河,有同兒戲”一語,逼問這是否影射、攻擊先帝。庭堅毫無懼色,坦然回答說:“庭堅時官北都,嘗親見之。真兒戲耳!”當時的人們,都佩服庭堅膽子壯,並非只是儒生文士而已。
紹聖二年(1095),庭堅被貶涪州(今四川涪陵)別駕、黔州(今四川彭水)安置。在彭蠡湖上,遇到了赴惠州貶所途中的蘇軾。兩位詩人相互勉慰,依依惜別。在政治逆境中,庭堅甘心與朋友同患難,表現出中國古代“士君子”貴節義、重友誼的傳統美德。
庭堅由漢水趨江陵,沿長江上夔峽。一路上山川險阻,跋涉艱難。他仿效同自己命運相似的唐代詩人劉禹錫,以四川民間歌謠《竹枝詞》的形式,狀奇險之景,抒悲涼之情,表忠君之志:“撐崖拄谷蝮蛇愁,入箐攀天猿掉頭。鬼門關外莫言遠,五十三驛是皇州。”“浮雲一百八盤縈,落日四十八渡明。鬼門關外莫言遠,四海一家皆弟兄。”(《竹枝詞》二首)詩人到黔州後,又被移到更荒遠的戎州(今四川宜賓),一共在黔、戎兩州生活了六年。這是他平生最困苦的一段歲月。但由於得到當地州官和群眾的關懷照顧,庭堅終於熬了過來,而且壯志猶在,詩情未減。居黔時,他在一幅《蟻蝶圖》上題了一首六言詩:“蝴蝶雙飛得意,偶然畢命網羅。群蟻爭收墜翼,策勳歸去南柯。”以“託物寓意”的手法,對當權者予以揭露和嘲諷。傳說崇寧間這幅《蟻蝶圖》偶為人攜帶入京,在相國寺的市場上出售,被蔡京門客獲得,呈交給蔡京。他看了畫上題詩,大怒,打算給庭堅更重的處罰。恰好有人報說庭堅已貶死宜州,這才作罷。
元符三年(1100),徽宗即位,庭堅被起復為宣德郎,監鄂州(今湖北武昌)酒稅。十月,又被改奉議郎、籤書寧國軍節度,但詩人都辭去了。直到次年春天,庭堅才從江安東下。詩人放舟大江,順流千里,敞懷歌唱。兩川雲煙,三峽怒濤,一齊勃鬱洶湧於詩人筆端。正如前人所評:“詞章翰墨日益超妙”,“巫峽峻峰激流之勢有以助之也。”(周必大《跋黃魯直蜀中詩詞》)請看他途經嶽州時作的《雨中登岳陽樓望君山》二首:
投荒萬死鬢毛斑,生出瞿塘灩澦關。未到江南先一笑,岳陽樓上對君山。
滿川風雨獨憑欄,綰結湘娥十二鬟。可惜不當湖水面,銀山堆裡看青山。
兩首詩,景色壯麗,骨氣奇高,把詩人萬死投荒,脫險東來的欣幸心情,抒寫得淋漓盡致!由於生活視野的開闊和一生生涯的坎坷,使詩人的作品愈來愈富有真實的感受和充實的內容,而那種“搜獵奇書,穿穴異聞”,過分追求瘦硬、新奇、怪癖的作品卻比較少了。
崇寧元年(1102)庭堅求知太平州(今安徽當塗)獲准。六月赴太平,作了九天的官,又罷為管勾洪州玉隆觀。這是一個養老的閒職。因此詩人遂移到鄂州住下。不料,一個更大的災禍又降臨到詩人頭上。當時,趙挺之任宰相,庭堅過去譏嘲過這個勢利小人。轉運判官陳舉為了奉承趙挺之,就從庭堅不久前在荊州作的《承天院塔記》中摘取詞句,給他鍛煉出一個“幸災謗國”的罪名。於是,庭堅被除名羈管宜州。面對這意外的打擊,他的內心極度悲憤。這時,禪宗那種隨緣任運的哲學成了他排遣痛苦的精神支柱。
庭堅於崇寧三年五、六月間才到達宜州。當時,那裡地僻人稀,我不到宿處,詩人只好在一座頹圮、狹窄的古城樓上居住。終年瀰漫的蠻煙瘴雨,使詩人身患瘴熱病。崇寧四年(1105)九月三十日,庭堅就去世了,終年六十一。
他死後,宜州的老百姓很悲痛。人們把他居住過的城樓作為“山谷先生祠堂”,虔誠地祭祀他。
庭堅的詩今存一千五百四十七首(古賦及史容所未注的四百餘首還不算在內)。這是詩人留給後人的一筆寶貴的財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