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見到“愛書家”三字的,是在葉靈鳳先生《讀書隨筆》一書中。我頗為不解,愛書也能成為一個行家裡手嗎?
此書由張靜廬主持的上海雜誌公司出版,我手頭的這本已是“中華民國三十五年三月復興一版”,抗戰勝利後不久。書分兩部分,上編為讀書隨筆,收文四十篇,下編為秋燈瑣記,收文十篇。
書中有篇文章《舊書店》,他寫道:“對於愛書家,舊書店不僅可以使你在消費上獲得便宜,而且可以從飽經風霜的書頁中,體驗著人生”。對於一個愛跑舊書店的人,這段話真是說到了點上了。更讓我細細琢磨的,是愛書家的說法,似乎以前從沒聽說過。一般來說,有專業特長的人,可以稱為家,如科學家、醫學家、作家、畫家。或者有錢有閒的人,也可成為整天盤桓于山水間的旅行家,東家吃到西家的美食家,家藏珍寶無數的收藏家。愛書也能成為家,這個家的門檻是不是低了點。
其實不然。真正愛書並不容易,像葉靈鳳那樣的愛書人,天下能有幾個。愛書並不一定擁有很多書,現在家藏萬卷的人並不少見。愛書主要是珍惜書、懂得書、閱讀書、運用書,並且讓自己讀過的好書,供書友們分享。對於好書,葉靈鳳不會只讀一次。他在《讀書隨筆》中,有一篇文章《重讀之書》,我也頗有不解,書那麼多,僅僅瀏覽一眼,已覺看不過來,哪有時間反覆看同一本書哪。可葉靈鳳說:“不要買那隻讀一遍不能使人重讀的書。我們在不十分閒暇的人生忙迫之中,能忙裡偷閒,將自己所喜愛的讀過的書取出重讀一遍,實在是人生中一件愉快的事”。這是他的讀書經驗之談。古話說:溫故知新,說的就是這個道理。之後,我經常把早年淘得的讀過的舊書,重讀一遍,確有不少新的感悟。
在《書痴》一文,葉靈鳳也談到了愛書家。他說:“讀書是一件樂事,但這種樂趣不是人人可以獲到,也不是隨時隨地可以拈來即是的。至於暴發戶和大腹賈,為了裝點門面,在旦夕之間便坐擁百城,那更是書的敵人了。真正的愛書家,他必定是一個在廣闊的人生道上嚐遍了哀樂,而後才走入這種狹隘的嗜好以求慰藉的人。他固然重視版本,但不是為了市價,他固然手不釋卷,是將書當作了友人,將讀書當作了和朋友談話一樣的一件樂事”。其他還有如《被禁的書》《書齋趣味》《談翻版書》《藏書票與藏書印》等,都是值得一讀再讀的關於書的佳文。愛書愛到這個份上,大概可以稱為愛書家了。
葉靈鳳(1905—1975)原名葉蘊璞,筆名葉林豐、臨風、霜崖等,江蘇南京人,卻與上海有緣,年輕時就到上海讀美術專業,可畢業後卻沒有去吃這行飯。他忽而喜歡寫小說,1925年加入了郭沫若、成仿吾、郁達夫等創辦的創造社,是創造社早期的“小夥計”之一,曾主編《洪水》,又與潘漢年合編《幻洲》,同時兼作翻譯。之後,他一直與書為伴,寫了大量讀書類散文和小品,他這第一本書話集《讀書隨筆》,內容主要就是關於美術和文學,如《海涅畫像的故事》《割耳朵的畫家》,以及《作家傳記》《歌德的教訓》等。可以說,這種後來被唐弢稱之為書話的文體,葉靈鳳涉足較早,也是一位前輩,只是因為他長期在香港,我們對他了解不多而已。其實,他寫作此類文章,總數約在百萬言以上,上世紀八十年代後期,北京三聯書店出版了他的三卷本《讀書隨筆》,除了早年在上海出版的《讀書隨筆》,包括歷年在香港出版的《文藝隨筆》《北窗讀書錄》《霜紅室隨筆》《晚晴雜記》《香港書錄》等悉數收入。
對於書,葉靈鳳不僅讀,讀後還勤奮地寫。他後半生定居香港,就廣泛收集閱讀關於香港的書籍。長久耳濡目染,成了香港屈指可數的地方史專家,所寫文史小品無人能及,最著名的是1956年出版的《香港方物志》。他在《前記》中寫道:“這些短文,不是純粹的科學小品文,也不是文藝散文,這是我的一種嘗試,我將當地的鳥獸蟲魚和若干掌故風俗,運用自然科學知識和民俗學知識,用散文隨筆的形式寫成。”一本嘉慶年間的刻本《新安縣誌》(內容包括香港和深圳等地),屬海內外孤本,根據他的遺囑,家人捐獻給了廣州中山大學圖書館。他藏書宏富,卻只稱自己是一個愛書家,這樣的愛書家,已屬鳳毛麟角矣!(韋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