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本刊記者 彭姝疑
@圖 / 陸軍第76集團軍某特戰旅
烈日炎炎,唇焦舌燥。
“獵人基地”幾個大字懸在噴有特種部隊標識的鐵門之上,把守著其間的土丘、泥潭、密林,以及錯落分佈的懶人梯、“步步高”、阻絕牆、毒氣室等特種障礙設施。偶見幾小隊戰士穿行其間,汙泥滿身,油彩遮面,不遠處煙霧瀰漫,槍聲四起,時而傳來聲聲怒吼,消散在炙熱的煙塵之間。
這裡正在進行的是陸軍第76集團軍某特戰旅的“魔鬼周”訓練。參訓的官兵是來自全旅各連隊的“尖子”,他們要在這裡挑戰31組特種障礙,完成45個實戰專案。集訓期間,隊員們人均負重25公斤以上,連續作戰40多個小時,每日飲用水不足900毫升,休息時長不足三小時,有的隊員能直接減掉12斤體重。
“獵人基地”中的訓練日常 本刊記者 彭姝疑 攝
即便如此,特戰旅的戰士們依然搶著報名——特種兵的名號並不輕易得來,年輕的官兵需要機會證明自己,同時期待挑戰,實現蛻變。
讓很多戰士“期待”的,還有來之不易的、可以受訓於揚名全旅“魔鬼教官”的機會——三營營長劉近。得此名號,主要因為這位教官“練兵”招式極盡刻薄,但勝在花樣百出,讓隊員們得以在受訓時不覺壓抑,並高效進步。
除此之外,劉近自身光環也足夠矚目——新兵連時,他便以實彈射擊考核5槍50環的成績榮立三等功,入選全旅最精銳的特戰八連;作為唯一的義務兵進入狙擊班,用兩個月時間實現從最後一名到第一名的逆襲;成為幹部後,僅用半年時間一手帶起全營成績墊底的特戰九連;帶隊參加中約、中巴反恐聯訓,國際“團隊精神”比武競賽等重大軍事任務……
2018年1月,劉近被中央軍委表彰為“全軍軍事訓練先進個人”;2020年12月,他被西部戰區陸軍表彰為“練兵備戰十大先鋒”“新時代精武強能標兵”;2021年“八一”前夕,他被中央宣傳部、軍委政治工作部表彰為“最美新時代革命軍人”。
劉近 本刊記者 彭姝疑 攝
01 尖刀
令劉近的老班長、原特戰八連狙擊班班長陳明印象深刻的是一件小事。
剛進狙擊班時,劉近事事不服輸,陳明便找了一個同年兵和他比賽400米障礙跑。劉近以一秒之差輸掉了比賽。
為了讓新兵明白一秒鐘在戰場上的重要性,陳明讓劉近再跑三次。剛喊停,就見劉近立馬癱倒在地。“人都有一種本能,就是在極度疲勞的時候仍然會給自己留一點力量。但我發現他不會,他一點力氣都不給自己留,完全靠意志力支撐。”這讓陳明吃驚不已。
各方面過硬的素質開始在劉近對自己不留餘地的“逼迫”之下顯現出來——為練乘車射擊,長期將臉部緊貼槍體,他以右臉頰長出一層肉繭為代價,練就彈無虛發的本事;在崗位練兵比武競賽中,作為參賽選手中彼時唯一的義務兵,他與士官、軍官較量,歷經辛苦,奪得原蘭州軍區特戰專業第二;次年,經過操舟、泅渡、狙擊等15個課目的角逐,在全旅軍事訓練考核中排名前三,他被評為“六級尖子兵”……
特種射擊
傘降
隨後,劉近的身份開始逐漸向教練員、指揮員轉變。2017年,時任九連連長的劉近32歲,依舊報名參加巴基斯坦國際“團隊精神”比武競賽,成為60名初選集訓隊員中年紀最大的一位。瞭解到比賽要求,大家都替他擔心。“當時對連長的議論還是挺多的,大家都說他太拼了,而且他身上的傷也比較多。” 特戰九連的年輕戰士馬鑫說,“但全連都以他為榮。”
經過選拔,後由劉近帶領7名隊員組成參賽隊伍與巴基斯坦、土耳其、約旦等六國代表隊同場競技。比賽第二天深夜,隊伍前行路上出現一道斷崖,是未經勘測的必經之路,此時凌晨兩點,沒人瞭解斷崖下的任何情況,唯一清楚的是,下去了,就不能再回頭。
小分隊繼續前行,隊員們滑降至40米深的崖底,開始在這片沒有任何人類出沒痕跡的原始森林裡探索路線。高大密集的樹冠擋住月光,不允許使用手電,隊員們在黑暗中用砍刀劈開樹根、藤蔓,艱難前行。高達40攝氏度的悶熱天氣,伴有遠處野獸的聲音傳來,整個隊伍逐漸陷入絕望。劉近把隊員們聚攏在一起,在大家的注視下,拔斷了身上安裝的救援報警器。
“要麼大家一塊死在這裡,要麼我們走出去。”劉近的語氣不容置疑。毫無退路可言,只有繼續上路。藉著月光,劉近看到隊員們身上都被帶刺的藤條劃得鮮血淋漓,身上的裝具卻都完好無損。3公里的路,全隊用4個小時終於走出。直到比賽結束的晚宴上,主辦方教練員才告訴劉近,只有中國隊和東道主巴基斯坦隊走出了叢林:“China, number one, very good!”
巴基斯坦國際“團隊精神”比武競賽中,劉近(後排右三)帶領參賽隊勇奪金牌
“其實不管是從各類比武競賽,還是從真正意義上的作戰來講,作戰環境的殘酷程度是很多人無法想象的。”劉近想起多年前,他去某國參加聯訓期間,街上軍人荷槍實彈,每天夜裡槍炮轟鳴。該國武裝衝突不斷的事實讓他直觀地意識到,國內“90後”“00後”官兵們對於實戰經驗的欠缺,是當下帶兵訓練最需要考慮的問題。
他開始複製對自己的“狠”,貼上到練兵備戰上。
02 魔鬼
劉近所在的特戰旅有一條“天狼路”,特戰八連是首屈一指的反恐特戰分隊,代號“天狼”,“魔鬼周”又稱“天狼集訓”,培養出的精銳力量被稱為“天狼勇士”……
而如果用一種動物來形容劉近,該旅特種技術隊傘降技師、一級軍士長王國林想了想說:“雪豹。有狼性,但又比狼機敏、兇猛、狡猾。”
狡猾,老班長陳明也用了這個詞形容劉近。“在訓練場上的狡猾,就是懂得變通,出其不意。”他記得劉近曾參加過一場小型對抗賽,上午9點開始,他卻提前10分鐘“偷偷”開始了。比賽獲勝之後對手不服,他只回了句:“打仗的時候,敵人不可能按照我們的規則來。”
“特種兵嘛,不能是‘悶罐’一個吧?總要想盡一切辦法鬥智鬥勇,如果你鬥得過我,你就贏了。”劉近笑說,“所以就是要把自己的頭腦變得很聰明,在各種情況、各種環境下,絞盡腦汁地生存下去,哪怕用一些歪招怪招都可以,只要你能生存,只要你比對手狡猾。”
這也是這位“魔鬼教官”得此稱號的原因之一。
“他會用各種方式把你的個人潛力激發出來,就是逼你,逼到極限。”女子特戰集訓隊副隊長郭蘇娟說。她未參加過“魔鬼周”,但在2019年入伍之前,她看過影片,裡面那個冷酷沉默、讓人不敢直視的教官正是劉近。
“獵人基地”中的訓練日常 本刊記者 彭姝疑 攝
慕名而來,郭蘇娟開始聽說劉近訓練士兵們的更多手段——午夜時分在荒野地裡放恐怖片“練膽”;帶著兩天兩夜沒進食的隊員看《舌尖上的中國》;在大家最渴最餓時為每小隊分一隻活雞,蒸煮得肉香四溢,好不容易快要出鍋,立馬若無其事地往爐灶裡扔上一顆催淚瓦斯;或者以“加餐”為由,騙出所有人身上的最後一點水和糧食,全部搶走,再放上幾槍,讓所有人看著“陣亡”的食物慾哭無淚……
馬鑫就是當時參訓隊員中的一個。連續高強度訓練,幾天加起來沒睡夠3個小時,一到晚上就負重行軍,通宵走三四十公里,走著走著會因為打盹而走出隊伍;嚴重缺乏補給,每天只有一壺水、一點壓縮餅乾以維持基本生存,很多戰士行軍到鎮上都會去翻垃圾桶,路上看到個瓶子就要踢一腳……如此“慘狀”,還會因為“太老實”被教官騙,馬鑫氣得在心裡罵罵咧咧,但又覺得對著食物鳴槍著實搞笑,怨恨抵消了大半。
“我跟大家講得很清楚,在作戰當中各種情況都可能發生,也就是說你必須有隨時應對各種突發情況的能力。而且在實戰當中,作為特種兵而言,是不可能在精力非常充沛的情況下完成作戰任務的。如果在非常疲勞的情況下作戰,怎麼辦?”劉近解釋,“我們就會設計,在你完成指定課目之前,先讓體能、意志力達到極限。就像一塊電池,電量消耗了99%,我只給你留1%去完成任務。這可能也是很多人最恨我的地方。”
”魔鬼教官“劉近(左一)在下雨天對參訓隊員進行體能極限訓練
2018年、2019年,馬鑫連續兩年參加由劉近任教官的“魔鬼周”,令他最抗拒的專案之一是催淚瓦斯。“特別嗆人,你只要在裡面吸上一口氣,或者眼睛裡進了一點,會瞬間失去戰鬥力。”馬鑫記得自己和隊友們進了一個很小的房間,裡面被劉近扔了很多催淚瓦斯,“我們剛進去聞到這個味馬上就衝出來了,結果他自己戴了個防毒面具,把我們一個個推進去,再在外面把門給抵住。”
除此之外,還有一條“魔鬼之路”,每每提到便令隊員們叫苦不迭。
“魔鬼之路”,名為路,其實是一條10公里長的臭水溝,填滿了周邊村民的日常生活汙水、垃圾、排洩物。隊員們在其中穿行時,劉近會假設一些突發情況。比如敵方的無人機來偵察,怎麼辦?隊員們此時必須趴下身——要先把裡面的東西撈一些抹在臉上,再把頭埋進水裡。
“特別臭。”馬鑫擰著眉頭回憶道,“而且他還專門挑那種‘東西’特別多的路段。”他記得當自己路過一隻已經泡脹的死狗時,劉近扔了一根火腿腸給他,讓他吃掉。
“大家來的時候都對這個集訓早有耳聞,知道自己是來幹什麼的。” 馬鑫說,“只有經歷過‘魔鬼周’,才知道特種兵真正的意義。最後堅持下來、完成了整個訓練之後,心裡的成就感還是很強的。”
“獵人基地”中的訓練日常 本刊記者 彭姝疑 攝
郭蘇娟一直期待參加一次劉近帶隊的“魔鬼周”,她期待那種“時刻準備著動用全身細胞”的緊迫感和會隨之而來的成長。
當兵之後,這名剛滿23歲的特戰女兵開始看清軍人英姿颯爽的樣子背後,藏著多少艱辛。“其實真正的戰爭比你想象中的更殘酷。”郭蘇娟的聲音柔和而清晰,“我們之所以叫特種兵,就是因為要有這種‘特種’的能力,而這種能力只有被激發出來,你才會有。你只有把自己的本事練過硬了,先把自己儲存下來,才可能去消滅敵人。”
儲存自己,消滅敵人,保衛大家,同時也保護著每一個小家。
03 眼淚
劉近時間最長的一次“失蹤”持續了快半年,妻子白雪說。
孩子剛出生不久,劉近接到任務要回部隊。剛開始,白雪會每天發孩子的影片給他,再聊聊家裡的事,有一天突然就聯絡不上他了。“他之前跟我說過,如果有一天突然斷聯,不要慌,執行特殊任務是常有的事,但他肯定很安全,讓我不要擔心。”白雪剛開始並沒在意,直到第四個月依舊杳無音信,她不安起來。
此時正值“八一”,軍屬們收到一封部隊的統一來信,信裡報了平安,白雪心裡的大石頭落了地,但還是每天睡不著。晚上的時候,她就把手機拿出來抱著等:“說不定今天他能跟我聯絡呢?”她覺得自己快神經衰弱了,“當軍嫂,真有一種在跟手機過日子的感覺。”白雪和劉近在一起三年了,但仔細一想,她發現兩個人真正待在一起的時間,還不足一個月。
劉近所在的特戰旅中,矗立著彭雪楓將軍的雕像 本刊記者 彭姝疑 攝
信中沒提劉近部隊的所在地點,但有大概方位。白雪查了查,高寒地帶,她決定給丈夫寄一個睡袋。“我知道部隊也會配備,但我就想把自己的一份心意寄到他身邊。就相當於我在。”白雪訂了件充絨量最大、可以登珠峰用的睡袋,輾轉了好幾位戰友之手,終於趕在大雪封山之前寄到了劉近身邊。
和睡袋一起寄到的,還有一封信囑他平安。在信的結尾,是不到一歲的兒子的小腳印。
再見到劉近,已是2020年的年底。因為家中緊急情況,白雪不得已聯絡了劉近所在部隊,沒想到劉近真的回來了。在他推門進家的那一刻,白雪懵了,兒子也懵了。
“孩子剛見到他,一下就哭了,特別排斥。”劉近不在家時,白雪會一直給兒子看爸爸的照片、影片,還買了一本繪本,是一個軍娃畫的,名叫《我的爸爸是軍人》。“孩子沒有辦法把腦海裡爸爸的影象,和這麼一個黑黝黝的不認識的人聯絡起來,會害怕,一直往外推他。”
再看劉近的眼神,白雪更覺得難過。“他是很急於和孩子親近的,想抱,孩子不讓,兩個人都在那哭。”
白雪很少看見劉近哭得這樣傷心,她心疼丈夫,知道對方的複雜心情。“他平時是把心思壓在心底的,那些壓力,那些高強度的訓練,加上面對孩子那一刻的愧疚感,能感覺到各種情緒交雜在一起……他走的時候孩子還只有一點點大,和布娃娃似的,等回來的時候都已經就會走了,可以叫爸爸媽媽了,但是不認識他。”
提起當時兒子的反應,這個黑瘦挺拔的漢子又落了淚。劉近說,他記得後來妻子讓他站在自己的照片旁邊,問兒子哪個是爸爸,兒子指了指照片。“他只認識照片裡的爸爸,不認識眼前的我。”
在家度過的這段時間,孩子開始慢慢對劉近感到好奇,再慢慢接近,最後終於親近起來。“走在路上,會抱著爸爸的脖子抱得緊緊的。”白雪笑著說。
白雪還在網上給兒子買了一身部隊體能服的童裝,一家人去看爸爸時,兒子就穿起來和爸爸坐在一起,人一大一小,衣服也一樣。一歲半的兒子已經把軍裝和爸爸畫了等號,每次來部隊,見到劉近的戰友都會喊“爸爸”,白雪也並不糾正。她會和兒子說:“這也是爸爸,是軍爸爸,沒叫錯。”
武裝偵察(左一為劉近)
如今,劉近依然“戰”在一線——永遠是一名戰鬥員,同時做好教練員和指揮員。“特別能吃苦,特別能戰鬥,特別能忍耐,特別能承受”,是他對自己身為特種兵的要求。說完他又眨著眼睛加了一句,“特別‘狡猾’。”
而提到新時代對特種兵的要求,在劉近看來,如今特種兵的作戰能力完全取決於對資訊化武器裝備的掌握、作戰小隊的配合協同,以及每位隊員的自身素質。“在我看來,新時代的特種兵,更要適應資訊化時代的要求,同時有強大的心理素質和身體素質,以更小的作戰力量,去換取更大的利益。”劉近說。
監製:皮鈞
終審:藺玉紅
審校:陳敏 劉曉 劉博文
責編:六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