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鄉村質樸無華的生活中,鄉村三匠——木匠、泥瓦窯匠和鐵匠一直在扮演著很重要的角色,鍛造著一種硬朗的鄉村和硬朗的鄉村日子。
匠,鄉村手藝人的敬稱,或一種行業的稱謂,曾在鄉村人的眼中火紅。在小時候,一聽到帶匠的稱呼,便會想到書中的科學家——那些讓人敬畏的人物,老覺得這些人天性聰慧,手巧目靈,額頭上泛著淡淡的黃光,皺紋裡裝著無盡的智慧和經驗,創造著人世間輝煌的物件,讓人們歎服和談論,成為鄉村人人皆知的名人。
木匠,名列鄉村匠才之首,打造著鄉村的桌椅凳雜。小時候看到上樑立架,便近近地站在木匠的身旁,饒有興趣地聽著魯班的後裔們唸唸有詞地演說:上有魯班尊師,下有徒孫無數,五更天磨斧,六更天開鋸……
木匠師傅演說完畢,鄉村的熱鬧便高潮迭起,那木匠便橫騎在大梁上,抓一把鬥糧,開始拋糧饃。拋糧饃約有蘋果大小,中間鑲有一顆紅棗,拋下時地上一遍黑呀呀的人頭,個高的孩子便在個矮的頭上抓搶,大人們在旁邊助威;元寶,有小碗口大小,中間包有一枚硬幣,只有房主人和主要親戚才能得到,象徵著金銀財寶全到家,風調雨順,五穀豐登。
木匠的名氣非常重要,宛若官銜,在鄉村散發著誘人的味道。那些德高望重的木匠,有許多人想拜師學藝,師傅卻有自己收徒的規矩:刻薄之人不傳,浮躁之人不傳,紈絝子弟不傳;那些忠厚老實之人,聰明吃苦之人卻常是師傅的嫡傳弟子,師傅把一生的才學經驗一點一滴地傳授,再反覆演練,達到爐火純青之時,便放手讓徒弟去做,這叫出師。出師的木匠在鄉村便可享受比師傅略低的禮遇。
木匠在鄉村之所以受此禮遇,主要是其為手藝之人,在鄉村被認為是智者,是師承有名的能工巧匠,又可以賺一些輕巧的錢,家庭一般較為富有。小時候我對本地木匠的羨慕遠勝於他們的祖先魯班,魯班對於鄉村而言,是一個遠而空的概念,而木匠卻是實在的、具體的。直到長大在鄉村的草旁疾走,被草葉鋸傷手臂,才知道魯班的厲害,才知道草葉間停留了一個如此樸實的智慧。魯班的偉大不僅僅在於鋸的發明,更是造就了世間無數手藝超凡的木匠,造就了世間無以數計的棲所,人們得以有屋,繼而有家,後才有村或莊,才有了鄉村歷史的繁殖。
鄉村木匠的一個才華是用細碎、雜亂的歪木邪材補撮生活的貧乏。將直木彎曲和將彎木變直是我小時候敬慕木匠的原因之一。木匠的活路在心裡,他不用計算便可知鉚釘的大小、材料的長短和多少,便可根據木頭的特點下斧開鋸。直線是裝在木匠眼睛裡的無形的線條,他輕輕一看,直線就貼住木料的稜面,難怪師傅選徒時要選憨直之人,他的天賦便是一眼就可抓住直線,使稜角條行挺立,尖薄之人的眼光有些勢利,即便抓住了直線也會有些歪曲,而看不準直線是木匠的大忌。
斧是木匠的另外一隻手,一隻藏於心中的手,這隻手的每一次出擊,鄉村的生活總會有些痕跡,砍掉的是廢棄,留下的是精華。鄉村生活沒有更多的裝飾,大多緣於鄉村木匠的直率和簡樸,一斧子下去,浮華就會剝落。鋸,木匠深深的懷念,在鋸齒中間看到的是魯班幾千年前睿智的目光,穿透木材的紋理。錛子,木匠心中的平面,每一錛子,都會尋找到一個平衡的光點。
木匠的另一個才華是用一把簡陋的刻刀在桌椅門窗和其它傢俱上雕刻出一些美麗的圖案,花草樹木、竹鳥人物和歷史故事是其經常表現的主題。他們把最現實的真實和心中樸素的理想結合起來,憧憬著一種祥和、樂觀的境界;也把艱難的生活和練達的人生揉和起來,表述著一種平凡的完美。
幾千年來,鄉村木匠一直在鍛打一個硬朗鄉村的骨架,宛若一個人的四肢、胸腔、顱骨,支撐著鄉村生活的挺立,抗拒著歲月無數風吹雨打的腐蝕和消磨。時光,在鄉村木匠物手中衰老;鄉村,在鄉村木匠物手中更新;鄉村思維,在鄉村木匠的手中延展。
泥瓦窯匠,另一種打造硬朗的能工巧匠,與泥土有著濃厚的情結。木匠打造了鄉村的骨架,泥瓦窯匠便打造了這骨架上的沉甸甸的肌肉。無數的泥瓦窯匠泡在泥土之中,身上長滿歲月的泥斑,浸潤泥土的芳香,汲取泥土的厚重,用他們簡陋的工具擦新著鄉村長長的背影,釀造出鄉村最具泥採的光芒。
一大堆黃土,被泥瓦匠用無數的鋤、鍁切碎後,用水發酵成軟硬不一的泥團。泥匠挽起淡如歲月的褲管,行走在粘連的黃泥中。無數搓泥的臃腫的腳印,抒寫著一篇泥味濃郁的文章,被晴空的太陽和懶懶的午風傾情閱讀。黃泥,柔韌延展,在泥匠的模具中就坐,等候著泥匠自始至終地撫摸。磚坯,長方的口子,整齊地站在磚架上,接受著太陽的熱量;瓦坯,圓柱式的泥片,被泥瓦匠洗搓後倒扣在左右交織的行列之中,宛若一個個頭顱舉視天空。
磚瓦土坯在初步定型之後,被運往處於村邊的土窯。窯是鄉村的露天大鍋,此時敞開深深的腹髒,接納著磚瓦密不透風的觀賞。窯匠,披著一身閃閃的經歷,將窯火重重地點燃。火,遠古的祖先用來烤煮食物、驅寒或驅趕野獸,此時卻擦亮雙眼,在窯內狂舞飛馳,穿梭於磚瓦間狹小漆黑的空隙,試圖看清每一匹磚瓦的模樣。窯堂漸漸紅了,紅得就像窯匠的眼睛,紅得就像窯邊的天空,紅得就像鄉村貼在門庭上的紅紅的春聯。磚和瓦,身心透明,亮亮如火,在近乎窒息的高溫中,鍛打一個全新的自我。窯匠,此時攥緊每一寸火焰,在窯內遊說著自己的夢想。燒昏了頭的磚瓦,被一場突如其來的傾盆大雨從頭澆下,火紅的軀體頓時冷清;隨後便是黑天暗地,缺氧的日子實在難熬——接踵而來的黑煙滲透全身,劇烈的咳嗽抓住窯的神經,也抓住窯匠的喉嚨。窯匠,打造了硬朗的磚瓦;窯,打造了硬朗的窯匠。
走出窯門的一匹匹稜線青硬的磚瓦,閃爍著出色的光澤,成就著窯匠一生孜孜不倦的思想,隨後被泥水匠一瓦刀一瓦刀地趕上屋牆,此時泥水匠的手藝開始顯露。那些大把式,泥水匠中的藝高之人,往往是奠基提線,確定房屋的坐向和總體設想,而極少動泥手,就像書中的目錄,是綱,是泥水匠中的靈魂;接著是二把式,他們有相當的操作能力,也有一些綱的謀略,手持吊線、平衡尺,吆喝著打下手的人準備材料,安排人員活路,牆體的平衡與他們有直接的關係,他們眼中有兩根線:一根是垂線,確定著建築物的筆直挺立;一根是水平線,讓砌上的磚線四邊高度統一。二把式是目,是泥水匠的核心。再就是小把式了,小把式經驗尚淺,遇事不敢獨斷,屁樑上彆著瓦刀,手裡提著灰盆,常常佔據著牆體支架上的大部分空間,遠遠望去,一個個貼在牆上,如一隻只大蜘蛛。一天下來,小把式渾身上下泥點飛揚,臉上也被泥巴點上了標點,擦也不擦,揣上粗大的瓷碗,三下五除二,一碗飯下肚,臉上才漸漸恢復了表情,話也多了起來。小把式是章或節,是泥水匠的手臂或腳杆,甩出去的是力氣,收回的是疲憊和一點微薄的技藝,小把式的安慰是下面還有許多打雜的人。
修房的最後一道工序便是蓋瓦了。房子蓋瓦一般都是一行陰一行陽:陰的一行叫仰瓦,陽的一行叫合瓦。仰瓦仰面朝天,像微笑時的嘴角,又稱為“笑瓦”,頭下腳上;合瓦反扣,像哭臉的嘴角,又稱為"哭瓦",頭上腳下。兩瓦一合,互為陰陽,屋頂便固若金湯,雨水便乖乖地順著它的軌道滑下屋簷,滴噠成亮亮的水線。每逢此時,泥水匠便眯起眼,打量著自己精心打造的作品,臉上的笑意硬朗,如泥水匠的先祖修在村邊小溪上的石橋,打磨了近一個世紀的足跡車轍,依然挺立如昔。閒暇的時候,泥水匠便拿起放在日子裡的瓦刀,在鄉村的石徑上修修補補,墊腳的鄉村在泥水匠的手中變平。人們走著走著,就走進了泥水匠樸實的背影裡。幾十年後,鄉村的泥水匠大多已離巢,棲息在城市巨大的樹枝上,留給鄉村一些惆悵。人們已習慣了這種惆悵,只是墊腳的鄉村如米湯中的硬胡,走路的時候不免有些擔心,於是更懷念許多年前那些泥瓦匠手中的叮叮噹噹。
鐵匠,鍛造鄉村武器的人,臉上的色澤鐵黑,手掌的繭疤鐵硬,就連說話的聲音也響亮如鐵。鐵,穿透鐵匠生活的層面和身體的每一個部位,讓鐵匠的生命在火爐中不斷鍛打,成為鄉村的一塊塊閃亮的犁鏵,利刃的鋤、鍁、鐵鍬。這些有力的鐵具,挖掘著鄉村無盡的能量,讓鄉村的手腳更有力量。
在伸進爐膛的一瞬間,鐵的心胸開始熔化,冒著氣泡的火紅的液體,被人們叫做鐵水,流進習慣的模具,隨後犁鏵便款款走出。只有鐵匠,那些視鐵如命的人,才知道此時鐵的疼痛,真是刻骨銘心:鐵的骨頭被無形的力量粉碎,化成一腔沸水,痛苦地掙扎一直漫延到鐵匠的眼中,幸好有些地方可以抓住,鐵便迅速站起,成為嶄新的農具,把無盡的荒野變成人間豐盛的糧倉。坐在豐收的背後,鐵匠總是撫摸著鐵具,就像摸著自己的孩子。鐵此時才知道,艱難錘打的人生是一件多麼有價值的事。
鐵匠的手藝最終表現在利刃上。刃,鐵的精華,鐵的生命。刃久則命長。好的鐵匠,在鍛打每件農具時都全神貫注,生怕一時的疏忽會造成一種生命的浪費,爐膛高高的火苗在燒鑄鐵的同時,也在燒鑄著鐵匠的五臟六腑,燒鑄著鐵匠碎星般的眼睛。鐵在鐵匠不斷舉起的臂膀中,定型著鐵匠的思想——月牙形的鐮刀,像彎腰的妻子,和妻子手臂上彎彎的歲月;長吊的鋤像父親越穿越長的草鞋片子,方形的斧頭是鐵匠寬厚的手掌,薄刃則是堅硬的手指甲,狠狠地鑽進每一寸時間的縫隙;犁是鐵匠最富於想象力的作品,是在泥土中恣意遊曳的魚,犁尖是魚頭,犁壁是魚肚,犁轅是魚背,犁梢是魚尾。犁是活在鐵匠心中的魚,是鐵匠的另外一種生命,以魚前行的姿勢,滿懷鐵匠壯志未酬的理想,穿越泥土的荒涼,來到豐衣足食的家園。
鐵行走的每一個步履,鐵匠都跟在後面。鐵老了,鐵匠也老了。掛在牆上生鏽的鐮,是鐵匠漸漸衰老的妻子的眉和眉上衰老的歲月;靠在牆邊的瘡痍的犁,是腿腳不靈的鐵匠自己。他把自己靠著牆,打量著長在身上無法除去的鐵鏽,只嘆息歲月無形的鐵梳把自己的頭髮梳白梳瘦,再也無力舉起錘鐵的手臂。
鐵老了,可以走入爐膛,再次鍛造;鐵匠老了,便是鄉村一種硬朗的紀念。
(文/肖建新)
歡迎走進“五色石文齋”。如果您喜歡,請點選關注,也歡迎您分享、評論。在這裡隨時有精彩的文章釋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