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亥革命館 唐才常雕塑
1900年8月22日夜,武昌滋陽湖畔,夜色如漆,在月光映照下,湖水依稀閃爍著光亮。
夜半時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擾亂了原本寧靜的氛圍,隨著一隊荷槍實彈、如臨大敵的清軍小跑而來,一群戴著腳銬手鐐的犯人,被押到湖邊。
或是應和那沉默的夜色,士兵和犯人,大都低著頭,悄無聲息。
一陣風吹來,士兵身上的佩刀和刀鞘摩擦發出細碎清脆的響聲,尖銳而刺耳,似乎迫不及待地想要脫鞘而出,享受殺戮和血腥的暢快。
犯人們身穿囚衣,渾身髒亂不堪,身上皆是血痕累累,唯獨一人例外,此人站在人群前方,方面大耳,目光如電,他嘴角緊抿,透露出無比的堅毅,惟他一人,衣衫整潔,鬢髮肅然,無桎梏加身。
他,便是清朝廷要秘密處決的“自立軍”首犯唐才常。
今天,說起唐才常,或許很多人並不知道,我們耳熟能詳的,是另外一個人,譚嗣同。
但這兩人,卻是生死知己。
唐才常
相比有“高幹”背景的譚嗣同,唐才常更不簡單。
1867年,譚嗣同2歲,同樣在湖南瀏陽,唐才常呱呱墜地,出生在書香門第,唐才常自小就接受到良好的教育,又因天資聰穎從小便有“神童”之稱,19歲時,唐才常,連取縣、府、道三級考試的頭籌,時人目羨為“小三元及第”,可謂春風得意。
在長沙嶽麓書院就讀期間,唐才常用心時政,鄙夷八股經學。光緒二十年,他到武昌兩湖書院任教,在這裡,他教學相長,如飢似渴,閱讀了不少翻譯過來的西學著作,他的思想也慢慢發生變化。
而讓他極受刺激的,就是清廷甲午戰爭的慘敗,朝廷的軟弱和腐敗讓他深惡痛絕,也正是從彼時起,唐才常完全摒棄了經論無用之學,專心研究西方及日本的政治外交制度,想從中探尋國家富強之路。
在維新風潮日益湧動的大形勢下,剛得“拔貢”虛名的唐才常,一心撲在介紹西方政治思想和改革制度方面。他與譚嗣同、熊希齡等人一起,加入湖南巡撫陳寶箴(大學問家陳寅恪祖父)創辦的“湖南時務學堂”。
1898年,唐才常與譚嗣同共同開辦《湘報》,自任“總撰述”,以“君主立憲”、“議會政治”為主張,吶喊鼓吹,力求變法圖強。
唐才常的思想變得愈發激進,他強力推介西方國家的民主制度,主張“公天下”、“公權”,一眾士子振臂而呼,新政改革的呼聲越來越高。
而這,無疑是觸碰到那些封建權利階級的逆鱗。
很快,橫禍飛來,戊戌變法失敗,譚嗣同等人,已遭殺害。
譚嗣同
得知生死知已被害,唐才常忽忽如狂,悲憤異常,為此,他作長聯吊挽:
與我公別幾許時,忽驚電飛來,恨不攜二十年刎頸交,同赴泉臺,滿贏將去楚孤臣,簫聲鳴咽;
近至尊剛十數日,被群陰構死,忍拋棄四百兆為奴種,長埋地獄,只剩得扶桑三傑,劍氣摩空。
七十二字,一字一淚,一字一恨。
其中的“扶桑三傑”,指流亡日本的康有為、梁啟超、章太炎。
於是,唐才常遍遊香港、南洋、日本等地,到處集結僑胞進行演講,慷慨陳辭,曉以大義,籌款募餉,意在為譚嗣同報仇。
在日本,他還拜於變法派頭面人物康有為座下,執弟子禮,與康有為、梁啟超日夕謀劃,商議起兵。
眾所周知,唐才常和譚嗣同以及康梁一眾雖是“反清”一流,但也同屬於“保皇”一派,但此時的唐才常,似乎已經不執著於“保皇”,摯友的離世讓他飽受刺激,如今,“革命”的念頭更甚,唐才常就這樣遊走在“保皇派”和“革命黨”之間。
1899年,唐才常面見孫中山,一起密謀舉事大義。
當時,孫中山與革命同志正策劃“惠州起義”,自然希望有唐才常這樣的人在湘鄂振臂,於長江流域響應。
1899年底,唐才常回國,在上海,創立“東文學社”,不久便更名為“自立會”。
“保皇派”有錢,“革命黨”有人,唐才常對於舉事信心百倍,他把“自立會”升級為“自立軍”,分為五路,他自任全軍總司令。
他一邊有康梁一黨作為背書,一邊又打著孫中山的旗號,這樣一來,長江流域各省中的會黨、新軍軍人、衙門中傾向革命的富吏,以及中下層的農民,紛紛加入。
1900年,慈禧唆使義和團四處打擊洋人,盲目地“義和拳民”如洪水猛獸般攪得天下大亂。
唐才常雖不屑一顧,但卻又認為“拳變有可乘之機”,於是他加緊活動,準備伺機而動。
這年七月,唐才常在上海召開了第一屆“中國議會”,會上各路英雄薈萃,人數達數百人之多,均是自立會骨幹及各地名流。
在會議上,大家公推容閎為“會長”,嚴復為副會長,唐才常任總幹事,就此,也正式宣佈了“自立軍”的成立。
會議還確定了一個不怎麼“革命”的宗旨:以保全中國自立之權,創造新“自立國”,不承認清朝政府有統治中國之權力,但又請光緒皇帝“復辟”。
也就是說,唐才常本質上還不脫“保皇”範疇,繼續擁戴光緒皇帝。
風雲際會,時機忽臨,“國會”召開後不久,八國聯軍打進北京,慈禧帶著光緒帝倉皇西逃,一個絕佳的機會就此降臨。
唐才常聞訊興奮莫名:“北京已破,皇上及那拉(氏)諸人,倉皇西竄,此時此機,絕大題目,萬不可失!”
所謂“絕大題目”,就是以“起兵勤王”為名,率眾起事,想趁此機會開創東南獨立的局面。
然而,歷史開了一個大玩笑,當時真正能實現“東南獨立”的關鍵人物並不是唐才常,而是洋務派大腕張之洞。
張之洞此人,與曾國藩、李鴻章大概是差不離的,宦海浮沉多年,早已是精明世故,盡斷利弊。
當時政局正是混亂之時,朝廷重臣張之洞自然是炙手可熱,英日雙方相繼拉攏,康梁一派也頻獻殷勤,而他卻與各方虛與委蛇,盤算著自己的小算盤。
1900年8月9日,唐才常準備親自去勸說張之洞,讓他成立東南“自立國”。
事實證明,唐才常的這個想法,是很不成熟的,或者說是一廂情願的。
作為朝廷大員,張之洞早就對唐才常和“自立會”有所警惕,他上報朝廷說:“長江一帶,會匪素多,因之造為各種揭帖,糾眾謀逆,實堪髮指,亟應嚴禁!”
他所稱之“會匪”,就是指“自立會”,也就是說,張之洞一直就想對“自立會”下狠手。
而唐才常這邊呢,手擁十萬自立軍,準備先從漢陽、漢口、安徽等地一併舉事,卻不料,被經費難住了。
身在海外的康有為拍著胸脯保證的經費,沒有及時匯來,唐才常積攢下來的信心瞬間掉了一大半,惶急之下,唐才常只好改了時間。
當然,這並非意外,康有為也有自己的考慮,唐才常的“自立軍”並非他心中主力的理想之選,康有為最看重的還是“桂湘”之地,說白了,就是“太平天國”的老路子,從廣西起兵,然後過廣東入湖南,再挺進湖北,最終往北京出奇制勝。
李鴻章
於是乎,兩廣總督李鴻章,就成了康有為的心儀之選。
然而,義和團之亂後,李鴻章北上議和,局勢瞬間陷入迷霧,康梁拿捏不準,如果唐才常成功起事,則是打亂了他們的計劃,於是遲疑不決,允諾的匯款一直未發。
30萬,就算以當時來看,也並非是一筆決定運途的鉅款,就算準時匯到又能給十萬之眾提供幾天的支撐?唐才常終究是太看重金錢的力量,因這區區三十萬,遲疑不前,臨時改期。
要知道,舉事謀反可是掉腦袋的大事,遲一天便多一天的變數,風險更是陡然增大。
果不其然,唐才常謀反的訊息很快就洩露了,張之洞決定先下手為強,把處於“星星之火”的“自立軍”滅了再說。
一場突然的搜捕,毫無徵兆,自立軍總部被清軍一鍋端,唐才常等領導人物,盡數落網。
為恐夜長夢多,保全自身,張之洞下令迅速對唐才常等所捕得的二十多人,加以秘密處決。
沒有過多審訊,從逮捕到處決,不過兩三天。
1900年8月22日深夜,唐才常等人被清兵提出大牢,悄然向滋陽湖押去。
月光如水,灑在眾人身上,站在湖畔的唐才常顯得如此端昂不紊,卓爾不群,他面色平靜臨湖而望,儼然一個夜闌賞景的詩人騷客。
但很顯然,他被押送至此並非為了賦詩,而是赴死。
苟延殘喘的晚清朝廷,已經不敢在青天白日之下“明正典刑”,而需要透過秘密處決的方式,除掉這群“蠢蠢欲動”的“大逆之人”。
在這新世紀晨光熹微之時,唐才常,與他二十多名戰友和同志,將要在中華大地上,灑盡身內灼熱的鮮血。
夜更深了,這群士兵得到指令,將犯人按跪在地上,掄起大刀,毫不遲疑地砍掉了他們的頭顱。
最後,只剩下唐才常一人,士兵的頭領給了他特別的恩遇。
血腥,很快瀰漫在湖畔潮溼的空氣中,唐才常面湖而立,慨然臨風,鮮血順著石板流至他的腳下,再緩緩傾入湖中,唐才常眼含淚水,似在悲憤,似在沉吟。
“該上路了”,為首計程車兵頭領將手搭在他的肩膀,與清末大多數慷慨臨刑的義士一樣,唐才常最後長嘆一聲,吟出了幾句絕命詩:
新亭鬼哭月昏黃,我欲高歌學楚狂。
莫謂秋聲太蕭殺,風吹枷鎖滿城香。
徒勞口舌難為我,大好頭顱付與誰?
慷慨臨刑真快事,英雄結局總如斯。
剩好頭顱酬死友,無真面目見群魔!
而後,他指著自己的脖頸,平靜而堅定地對清兵隊官說:
“堂堂男兒,怎可屈膝!你動手吧。”
頭領退後一步,舉起手中的大刀,向唐才常的後脖頸掄刀砍去。
唐才常倒下了,倒在了黑夜之中,倒在了黎明之前。
唐才常之死,完全斷絕了日後維新派、革命黨人對張之洞、李鴻章這些洋務派大佬的幻想。昭示著中國“溫情脈脈”改良主義的落幕,也宣示了鐵血強起新革命的肇始。
越來越多的有識之士意識到,先前幻想透過清廷實現國家富強的道路,根本行不通,與其受清廷奴役驅使,不如振臂一呼,翻身成為主人。
“改良”的希望一旦破滅,便只剩流血一條路了。
倚劍登高望八荒,無邊秋色正蒼茫。
當唐才常等人的鮮血,在武昌大地上凝固的那一刻,一個嶄新中國的曙光,正漸趨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