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老拿起剪子,用力地將紅繩全部剪斷,變成了一朵玫瑰,像是嘲諷一般遞到女孩面前,說:“祝你單身,快樂!”在網劇《突如其來的假期》中,類似的荒誕喜劇橋段層出不窮,主人公榴蓮看上去有點喪,但喪並未指向失敗,而是指向反抗。
作者 | 趙雅靜
編輯 | 丁宇
黑暗裡一束光打下來,相親男女成對出現。月老拿著紅繩,正在給他們一對一對地拴在一起。
這時,一位女性登場,像是看熱鬧一般,站在旁側扇著扇子,發表了一段神點評:“唉唉唉,這女的裡面穿著山本耀司,手裡拿著《尤利西斯》。你看這男的,戴著大金鍊子,一直盯著她胸……”
短短的兩句話,雙方品味高下立判。需求不同,似乎並不是匹配的男女。但月老裝作沒聽見,依然拿起紅繩在他們的手腕上繫好,神仙一出手,管他合不合適,反正是成了。
此時,那位試圖阻止的女性一臉錯愕。看到她的疑惑和不解,月老拿出一把紅繩,慢悠悠地說:“我火速幫你找到一個真正的婚配!”
轉眼間,只見月老拿起剪子,用力地將紅繩全部剪斷,變成了一朵玫瑰,像是嘲諷一般遞到女孩面前,說:“祝你單身,快樂!”
這是網劇《突如其來的假期》第七集的開篇一幕。被月老“祝福”的女孩叫榴蓮(原名劉戀),她總是遇到荒誕又真實的事情。
該劇在每集開始前,都有一段《榴蓮小劇場》,以輕鬆又反轉的喜劇風格,引出一個命題,直戳觀眾內心。
就像前面看到的那一幕,有觀眾在彈幕上打下三個問號,在內心OS“這也行???”的同時,琢磨起婚姻的本質。
《突如其來的假期》共12集,每集提出不同的命題做探討,並以“榴蓮的自我和解”為主線進行串聯,一個普通女孩的故事,像樹上的枝椏,延展開去。
喪是一種反抗
《突如其來的假期》(以下簡稱《假期》)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主角榴蓮(闞清子 飾)是個不按常理出牌的30歲單身女性,母親的意外去世打亂了她的生活。
面對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榴蓮不知如何應對,索性給自己放了個短暫的假期。在這個過程中,人生的問題逐一出現,榴蓮需要尋求的,是與自我的和解。
7月16日,該劇在B站正式開播。與女性勵志主題不同,《假期》以一種反精英、反內卷的姿態出現。 劇集試圖以普通女性視角切入,真實反應當代青年的生活狀態。目前為止,《假期》在B站已累計8600萬播放,站內評分9.6分,豆瓣評分7.6分。
榴蓮以一種“不體面”的方式出場。她抱著媽媽的骨灰盒去坐公交車,卻被人擠得摔倒在地,沒有人在意她的感受,麻木的表情組成了一個字——喪。
她大齡未婚,事業一無所成,經濟狀況堪憂,感情狀態混亂。傳統觀念裡的“失敗”在《假期》中被放大,戳中了每一個在大城市裡打拼的都市青年的心。
但她並不是真的“失敗”。觀眾們愛這部劇,是因為榴蓮是可愛的,她是“純粹中帶著笨拙的平凡人”,敢於透過反抗來衝破既定規則,迷茫卻一直在尋找生活的意義。
簡而言之,榴蓮很喪,但喪不指向失敗,而是指向反抗。
編劇王佳曦給榴蓮的定位是“她扶女孩”。她在創作筆記中解釋說,“她扶女孩”是tough girl的諧音。
在《假期》中,“她扶女孩”是榴蓮的插畫作品,也是本劇的精神,意為:Life is tough, I’m tougher.(即:生活不易,但我更堅強。)
“喪”是這部劇的底色。藉助中國式的代際關係,《假期》將其貫徹到底。比如,第八集中,榴蓮在放棄畫作版權之後,面對母親對質疑,喊出:“我為什麼一定要贏?爛泥不也挺好的!”第十集中,朗叔的兒子對榴蓮說:“他們想讓我發光,可我只想當個垃圾桶。”
借用金句,《假期》消解了內卷逼迫下的奮鬥和成功學密碼,試圖將人生價值建立在自我與創作,而非親密關係和世俗成功之上。
即使生活一地雞毛,但從頭慘到尾的榴蓮,仍舊在認清生活的真相中,完成了與自我的和解。
切中社會主流情緒的背後,是編劇的個體經驗。王佳曦形容自己在二十幾歲到三十歲的階段,依然有種社會上的格格不入感。“像一個新拳手,學了很多年仍然出不了拳。”在得不到普世價值的認同下,只能不斷去試錯、撞牆又不斷給自己打氣。
因此,有媒體評價這部劇是“為觀眾提供了一段更加真實的女性成長樣本”。
細觀《假期》,觀眾可以瞥見一些國外類似劇集的影子。有豆瓣使用者將其稱為中國版的《倫敦生活》;編劇對於“出拳”的表述,可以令人聯想到《百元之戀》;陽臺反覆橫跳的設定,與同樣是假期設定的《凪的新生活》相似;最後一集在脫口秀舞臺上的表演,則將榴蓮活脫脫地變成了《了不起的麥瑟爾夫人》。
正如豆瓣使用者的評價:“女主的‘喪’,不過是拆除了人類為社會行為所構築的保護屏障,看似是沉淪是墮落,實際卻也是對生活的一種反叛。”
在最後一集中,榴蓮辭職了,以一種英姿颯爽的姿態炒了老闆,完成了對創作信仰的堅守。與母親、前男友和自我的和解已然發生,反叛似乎發揮了效用,結局落回對“光”的追尋。
反抗在空中懸浮
作為一部聚焦於當代女性生活的網劇,《假期》的發力點繞開了對男性角色的構建。
盤點在劇中出場的男性,主要角色有三個:隔壁的朗叔、前男友寧遠、與榴蓮進行了短暫戀愛的馬野。
在女性編劇的加持之下,這三人並未體現出“油膩”和“爹味”。他們更像是獨立於男權社會的存在:沒有被注入相應的價值觀與性別特質,僅以推進劇情發展和輔助女主角成長的作用出現。這也是《假期》在觀感上格外清新的主要原因。
短暫出場的男性成為反映性別問題的載體。比如,拒絕和傅首爾跳舞的男伴,被榴蓮嘲諷“只喜歡大長腿”,是“男性凝視”“單一審美”的符號化存在;山竹(劉美含飾)公司的老闆,坐在凳子上對員工頤指氣使,是職場霸凌與權力壓迫的符號;最終被山竹“刪除”的前夫,則以並不支援妻子進行自我確立的形象現身。
雖然榴蓮在使用異性交友軟體時,高密度地出現了各種男性,但作用是涵蓋更多微小的槽點。在《假期》中,觀眾被代入,進行了一場宏大的“女性凝視”——男性是不被誇讚的,甚至是無用和絆腳的。女性的成長與反抗,更多地來源於自主性。
在這個層面上,《假期》金句頻出,在文字上實現了絕對的勝利。“沒有男人又怎麼樣”“婚姻的本質是價值交換”“尊重女性,要從點滴做起”……帶有這些臺詞的截圖,正在各種社交媒體上廣為流傳,成為女性在話語上戰鬥的武器。
在對社會議題的反思上,《假期》也有著十足的野心。如果仔細觀察,觀眾能夠從人物對話和笑梗中,提煉出十數個可以在公共領域吵個天翻地覆的話題。包括但不限於:蕩婦羞辱、顏值經濟、性別表演、男女間的權力關係、女性職場劣勢、審美偏見、消費主義等等。
在B站生態中,除了內容本身的品質,《假期》還與站內OGV內容、PUGV內容聯動的社群邏輯相契合,很多相關話題被熱議,如“結婚生子就不會孤獨終老嗎”“職場霸凌”等,劇集熱播後,眾多UP主在站內釋出影片表達對劇中女性議題的探討。
在豆瓣的討論區中,熱度較高的話題涵蓋了“談了八年男友,分手後半年就跟別的女孩結婚”“榴蓮和前男友能不能離彼此遠一點?一個茶一個渣?”“榴蓮和前男友的關係,我不理解”等具有情緒點的內容。
然而,這些問題同時出現,讓人們發現單純地繞過男性似乎並不是影視劇最優的選擇。在《假期》中,由於男性角色出場時間短暫,讓女性的反抗物件失去了實體。
當反抗的行動更多以喊口號的方式進行呈現,變成一種懸浮的概念化的觀點時,也為《假期》這部劇帶來了一點遺憾。
為了凸顯girl power而故意忽視男性角色的建立,讓劇中兩性的連線滑向虛無。對於國產劇市場大類——以情感關係為導向的甜寵偶像劇——所塑造的觀眾而言,榴蓮和寧遠的戀愛走向隨著劇情的推進成為觀眾關注的重點。
那些反抗的聲音和討論反倒是被弱化了。
浪漫之後,出路在哪?
在《假期》中,榴蓮有時是荒誕的,有時是滑稽的,但卻是浪漫的。這主要體現在對規則的打破。
她會在觀看現代舞時跳入舞池,大聲朗誦黑塞的詩句;會坐在樓下並不乾淨的沙發上飲酒,談論形而上的話題。無論是讓山竹的上司吃巴掌,還是醉酒後頂著花掉的妝容重振旗鼓,觀眾都不會覺得不適。
一方面,這得益於演員的表演。闞清子精緻的五官和出挑的穿搭,讓人產生一種“我也想如此放肆地活著”的錯覺。另一方面,也得益於觀眾的心理需求。影視劇有著對現實進行補充的作用,那些日常中不敢做的事情,在劇中找到了出口。
然而,當觀眾滿足瀟灑的姿態之時,沒有人給出最後的結果。《假期》以短劇的形式、跳脫的剪輯和輕快的節奏取勝,弱化了劇情上的不連貫。播出時沒人會問,明天該如何面對?
隨著大結局的播出,有些觀眾回過味來,開始提出疑問:榴蓮的“不體面”和“真性情”,是對社會既定規則的逾越——但在姿態背後,最終的和解究竟該如何發生?
姿態瀟灑,結局浪漫,讓很多觀眾大呼過癮。但浪漫之後呢?羅翔曾在訪談節目《我的青銅時代》中,面色悲傷地說:“但人不能永遠浪漫下去,人最終還是要進入到一個規則體系。如果一直浪漫,就會走向自我毀滅。”
《假期》中可以窺見主創“帶著鐐銬起舞”的野心。劇中對於社會情緒的捕捉是敏銳的,比如委婉提供的對“離婚冷靜期”的反思——雖然最終山竹成功脫離婚姻,但箇中輾轉也在觀眾眼前鋪開,供人發現。
不過,當這段突如其來的假期結束,一切回到社會的大環境當中,榴蓮的浪漫也會戛然而止。個體的反抗最終可以達到怎樣的結局,都是未知。
從這個層面上說,《假期》雖然有其優秀和突破的地方,但對於更深層的規則體系的反思,顯得心有餘而力不足。
“反內卷”並沒有真正取得勝利。榴蓮的經濟困局解決於母親為她留下的婚嫁基金;在生三胎的政策背後,月老的那句“單身快樂”更顯得諷刺和可笑。
詼諧並未消解宏大,反抗從中生長。《突如其來的假期》中那些主線外的議題,像樹杈上開出的花朵,也許會在夏天結束之後,或多或少地滑向虛無。
其實,追光之外,也需明白,和解並不僅僅發生於自身。很多痛苦與難堪的時刻,並不會因為衣著光鮮而遁入無形,它更多真切地發生在具體的戰鬥中。
劇中展現的那些問題,依舊每天在發生,即使不能徹底消解,但從中獲得一些力量未嘗不可。正如劇中所言:Life is tough,I’m tough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