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樹《當我談跑步時,我談些什麼》書評
長跑
長跑對很多人來說是一件極為困難的事情。中學時代的800米、大學體測的三千米或者12分鐘跑,總是絕大多數人敬畏的存在。而馬拉松更是來自遙遠地方的詞彙,是人們每每提起都要感慨一番的運動專案。
想象一下,持續地、枯燥地進行奔跑,感受著四肢百骸的力竭;面臨著遙遠的征程,體會著路途中的無望與失落……一切是這樣的艱難、難以克服。
然而村上春樹會以一個普通人而非運動天才的身份來向我們講述他不懈奔跑的故事,講述這其中穿插的他的人生轉折、寫作信仰。
這本書,用他自己的話來說,是第一次想要將自己所感所想原模原樣、樸素自然地寫成文章。作為小說家的一本散文集就這樣成型了,沒有提前進行精巧的構思與設計,也沒有需要鋪墊好的情節,卻也因此無聲地、原裝地滲透了他在無數次奔跑中領悟出來的人生哲思。
為什麼要跑步?村上在文中給出了他的答案。
在個人的侷限性中,可以讓自己有效地燃燒——哪怕是一丁點兒,這便是跑步一事的本質。也是活著一事的隱喻。
有效地燃燒。
當我們畏懼跑步的時候,聯想到的往往是跑前擔心成績的緊張感(對於考核而言),跑後渾身泛酸的虛無感,甚至過了很多天仍然無法擺脫的痠痛。而對於跑步本身,你往往想不起痛苦或是糟糕的細節。在那個時期,無論喘息還是所思所想,都像一片雲彩一樣很難被抓住。
但是學會持續地、不極力消耗自身地奔跑,把它變為一種人生狀態,一種生存慣性時,偶然與衝擊帶來的緊張與疲憊都將變成自適和平淡。
有效的燃燒不是熱情激盪在胸腔時的振奮,不會出現在心血來潮與疲軟、不願動彈交織的人生階段。激情燃起過後會讓人感到消耗與無意義感,波動與變更帶來的則是新鮮然而羸弱的收穫與滿足,這些都不足以讓人堅持去做一件並不容易的事,對它始終抱有無憾的期待與嚮往,如同少年時對未知事物永遠不會散去的好奇。
於是,村上春樹這樣說,
堅持跑步的理由不過一星半點,中斷跑步的理由卻足夠裝滿一輛大型載重卡車。我們只能將那“一星半點”的理由一個個慎之又慎地不斷打磨。
自律與堅持的真諦便浮現在日復一日的打磨中。堅定所堅信的東西,貫徹自己早已沉澱下來的人生指南,充實、有效地度過人生的每一個春秋,才能在有意義的重複中鑄造屬於我們自己的榮光,在這種充滿希望的堅持中,逼近曾經幻想空想的每一種未來。
正是不畏懼投入,不畏懼失落的結果,我們才得以成就遙遠的人們口中讚歎驚奇的結果,才得以煉化每一寸光陰,讓它們在燃燒中變為永恆。
生命的質量並非成績、數字、名詞之類固定的東西,而是含於行為之中的流動性的東西。
生命無法量化,正如我們無法數清自己度過了多少有所獲、有目的的時光,又從中汲取了多少力量。但正因它始終流動,捉摸不透,我們只能如彷彿有個目標的行路人一般,在前行而非靜止中,在不斷探索中把握其中蘊含的奧義。
並非因為有了結束,過程才具有意義。而是為了便宜地凸顯這玩意兒的意義,亦或轉彎抹角地比喻其侷限性。才在某一個地點姑且設定一個結束。
所有的人生目標、生涯規劃恰似馬拉松的休息站、終點,只是為我們標註出來前行了多遠,如今的自己與曾經是怎樣的截然不同,但卻總是那麼的喧賓奪主,以其喧譁而躁動的行為、瑰麗而奪人眼目的外表吸引我們關注,以至於使我們看不到過程,錯誤地預估應當付出的努力,更無法做出對自己的理性判斷。
然而什麼才是公平,還得以長遠的眼光觀之,才能看明白。
耐下心來。或者說是適當地體會沉浸的、燃燒的快感,去擺脫被人追逐的錯覺,擺脫對未來理想化的描摹,人們才能夠一步一步紮紮實實地走在不偏離的軌道上,做符合自己價值衡量的事情,才能始終目的明確、生機勃勃。
更遠、更未知一些的事情,即當我們垂垂老矣,體能不再,為某些事情感到挫敗,正如他描述自己跑步成績下滑的狀態一樣——
人有一日總會敗北。不管願意與否,伴隨著時間的流逝,肉體總會消亡。一旦肉體消亡,精神也將日暮途窮
——他給出的回答是,推遲,以及永不放開那股少年時期最為洶湧的力量,去探索開拓新的世界,去掌握人生的力量。村上春樹選擇了鐵人三項,開始跑步、騎車、游泳。
因此讀到最後,我驚奇地發現,村上在這本書中傳達的最為感人的力量,並非對人生細膩的感悟,而是平凡的疲憊苦惱與難以摧折的自律並存時讓我感到的鮮活、超凡,一如海明威筆下角色的那種哪怕有著凡人特性,卻不受肉體拘束的強悍和有厚度的樂觀。
寫作
而與之相對應的,對於村上春樹而言,寫作這件事則誕生於巧合,決絕地生長,暢快地、自在地疾行。
他這樣描述寫作開始的瞬間:
在那一刻,有什麼東西靜靜地從天空飄然落下,我明白無誤地接受了它。
然後村上春樹拋下了正有起色,苦心經營很久的餐館,毅然決然地開始寫作。他沒有野心要當一個小說家,並不關切作品能否得見天日,是否獲得成功。人生中最大的選擇,就這樣突然地做出。
或許也是長久以來潛藏在生命中的、難以忽視的微渺希望與莫名而來、直覺般的使命感促使他做出這種選擇,畢竟心中早有幼芽的人,無論如何不會被壓迫;能被帶偏的人,總歸是一開始就懷著另一種希望。
在回望過去的人生時,他說,
我本非善於同人交往的人,有必要在某個節點回歸原始狀態。
我只能說,恐怕人生來有著類似綜合性傾向的東西,不管喜歡還是不喜歡,都無法逃離與擺脫。這種傾向可以進行調整,卻不能從根本上改變。人們把它稱作天性。
於是不妨接納。
我們所能做出最大成就的領域,絕不是那個我們努力逼迫自己去接受、從未想象過的領域,而是存在於人生基調中、艱難地剋制住卻仍彰顯著存在感、象徵著亮色的領域。只是很多時候,我們不能果敢地拋下過去爭取到的所有,成為一個兩手空空,然而理想旺盛的人。
理想的形象總是出現在影視作品、文學作品當中,人們對此保持著一致的頌揚,但落在自己身上時卻往往猶豫不決,不敢去摘取那枚高懸天上的月亮。
轉折、突破都太具衝擊性、破壞性、未知性。
於是不妨讓它在幽暗的角落暗自滋生,從而得以在自己的人生中開墾一片自留地,暗自耕耘。
這是我們折中的辦法,也是一種合乎情理的過渡,是退路與希望。讓我們在倉促的忙碌中,得以暗暗地燃燒。
除此以外,村上還給予了喜歡獨處、社恐的人們一絲慰藉。
他說,
我覺得,這樣一種開的生活(指為經營餐館而進行一系列必要的人際往來),曾經在我人生的某一階段存在過,是一件好事。現在想起來,我從中學到了太多重要的東西,這類似人生綜合教育期,是我真正的學校。
然而這樣的生活不能永遠持續。學校這東西,是一個進入裡面,學習些什麼,然後再走出去的地方。
展露自我、進行社交是好的。獨處醞釀、凝視自我也是好的。體驗是好的。迴歸也是必要的。
無法克服乃至成為心魔的事物,有時能夠被打破,但更多的時候,自有其合適的歸宿——或許是某個環境,或許是某種職業。在追逐與尋找的路上,我們永遠不會一無所獲。更可能的是,在不期然間收穫了原本生活中怎樣掙扎、痛苦都無法得到的那個答案,一種全新的、在所有計劃與想象之外的美好生活。
關於寫作本身,他還談論了很多自己的感悟與心得。
比如,談起作品應當符合自己的標準時,他說,
在這層意義上,寫小說很像跑全程馬拉松(對於村上而言,他生命中最為重要的東西就是跑步與寫作,或許還可以加上音樂;因此它們之間互作比喻是十分方便的,其具體經驗也是完全可以彼此貫通的),對於創作者而言,其動機安安靜靜、確確實實地存在於自身內部,不應向外部去尋求形式與標準。
動機安靜,指向進行外界喧囂與內心思想的鮮明二分;
確確實實,指向來自我們自身確鑿的衝動,譬如表達欲、書寫欲;
形式與標準,則是那些摸索出來的,如同枷鎖一般的流量正規化與成功案例、普遍性的評判標準。
他是全然正確的嗎?不同的作者會有不同的答案。他們都將從自身選擇、自身經驗出發,給出自己的回答。他們同樣耗費心力,因此我們不能直接判斷雙方高下。
村上只是想說,寫自己所寫,不放棄自己對自己文章的要求。要愛惜羽毛。要警惕裹挾。
在這裡或許還要引用那句話。
什麼才是公平,還得以長遠的眼光觀之,才能看明白。
他也會描述寫作為他保留下來的東西。
時隔十年,重讀舊文,當時奮筆疾書記載下的所思所想,而今鮮明地復活了。
這句話只是他在回想某次跑步感受時連帶的一句話。
然而背後卻揭示著:複述場面,召回情感,這始終是寫作不可動搖的使命。假若幸運,它在某一時刻發揮了這樣的效能,那麼書寫所消耗的時光也就以一種更為永恆、凝練的形態被留存了下來。與之共存的還有濃烈的個人色彩,以及背後書寫者那一瞬間燃燒的映像,彷彿餘燼與爐灰一般記錄也祭奠著烈火的存在與消亡。這種書寫必然是一種個性的、有效的燃燒。它將帶來無數次復甦與新生,引起無數人同等的顫動與覺醒。
他還談到,
寫作不是將思索寫成文字,而是一面寫一面思索。透過書寫而思考,透過修改而深化思考。
進入了書寫這個全然不同於頭腦風暴的領域,思考將變得更加有節奏,也將充滿著富有實質感的探索。
而修改則使我們有無限機會去逼近思維的末梢,從不同視角不同心境,打量它、修正它,改變它原本可能有的偏頗,讓它儘可能的中正平和。
在這個意義上,寫作譬如人生,並非沒有修改的機會。對自己最大的不放棄,也便是不斷打磨自己的人格。
音樂
除了跑步與寫作,他還會談論音樂。他列舉了一系列老音樂——但那個世界離我已經太過遙遠,我不敢妄加評論。但總的來說,熱愛某種東西的感受是殊途同歸的。
他說,
若是一段時間沒有看到水,我便有一種漸漸失去什麼東西的心情。同酷愛音樂的人卻因了某種緣故長期遠離音樂,感覺多少有些相似。
自然存在於我們生命當中的潛能總是躍躍欲試地想要接管我們的身體、頭腦、理智。而我們又能拿他們怎麼辦呢?在難以忍耐的失落中,在他們頑皮的打擾中,我們只能無奈地笑著接受。
The end
最後
村上春樹的文字如同河流一般靜靜流淌,也像長跑一樣剋制卻沒有磨平稜角。在他精準的描述,漸入佳境的書寫中,一切他所領悟出來的事物抽絲剝繭,現出本貌。他強有力地向我們揭示著自己的觀念與守則,但又不過分自我,恰如吹拂而過的春風,滲入我們的身體裡去,卻不動搖我們的軀殼,自然而又深入。這是我從他文字中讀出的隨意釋然,及其背後的雕琢與用心。
很高興的是,儘管沒有看過日文原版,譯者的文字也能讓我想象其原本風貌——不像某些日本文學充滿著異域文風,它用詞巧妙又不過分穿鑿,讓異鄉的讀者接受度提升了許多。並且個人覺得,這樣的翻譯背後必然也貫徹了譯者的某些思考。
最後的最後,我還想摘錄一些精妙的話語。它們是一些驚豔的碎片,不太容易貫穿進這篇文章的線索裡去,但我仍然覺得不容錯過。
1. 思考人生時,我不時覺得,自己不過是一根被衝上海灘的漂流木。從燈塔方向吹過來的貿易風,搖曳著藍桉樹的梢頭,沙沙作響。
2. 描述跑步時在想什麼,他這樣說:
人類的精神還沒有強大到足以坐擁真空的程度,即使有,也不是一以貫之的。
它們不是內容,只是以空白為基軸,漸起漸漲的思緒。
3. 唯因如此,我才必須不間斷地、物理性地運動身體,有時甚至窮盡體力,來排除身體內部負荷的孤絕感。
4. 經營者必須擁有明確的姿態和哲學,作為自己的尊坶高高地舉起,堅韌不拔地頂住狂風暴雨,堅持下去。
5. 健康的自信和不健康的輕慢心之間的那堵牆,非常薄。
6. 失去理智的人懷抱的美好的幻想,在現實世界中根本是子虛烏有。
7. 談到年齡帶來的跑步的劣勢,他說:然而,這樣的自在隨著年齡增長,漸次失去天然的優勢和鮮活。
8. 描述紐約時,他說:兩手空空地幻想家們,註定為這奇異的土地嘆息。
9. 寫到在路上偶遇跑步的其他人時,他這樣說:即使算不上連帶感那樣了不起的東西,但是我們之間,就像晚風飄蕩在山峰間的色彩淡淡的煙靄,淡然地有一種類似溫情與認同的東西。
除此以外還有很多風景描寫、思緒脈絡描述都很值得細細鑑賞。假如你感到有所觸動,不若去讀一讀這本書:《當我談跑步時我談些什麼》。
又很不小心寫了篇長文,非常感謝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