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他的筆下有色彩光影豐富的上海,在海派油畫史上留下燦爛一頁。他曾得劉海粟、林風眠、關良等眾多第一代油畫家親炙,與張伯駒、顏文樑、閔希文是忘年交。40出頭,他便與前輩劉海粟、關良、顏文樑並肩於1980年上海展覽中心“四人畫展”。他便是土生土長的上海人、中國著名油畫家、美術教育家陳鈞德。
1937年,陳鈞德生於上海石庫門“旭東里”(今靜安區石門一路),1960年畢業於上海戲劇學院舞臺美術系。曾任中國美術家協會油畫藝術委員會委員、中國油畫學會常務理事、中國國家畫院油畫院研究員、上海文史研究館館員、上海戲劇學院教授。
十一長假期間,劉海粟美術館正在舉辦的“海派油畫大師陳鈞德藝術與文獻特展”引發觀展熱潮。我們特約作家、文匯報高階編輯丁曦林追憶他跟陳鈞德先生相交甚篤的往事。丁曦林是陳鈞德先生傳記《激情不滅》的作者,也是此次特展策展人之一。他對陳鈞德的漫漫追憶,令我們從字裡行間可見可感一個“活龍活現”的海派油畫大師。
上海新式里弄
文/丁曦林 畫/陳鈞德
我與陳鈞德老師二三事
靜安寺 陳鈞德
1995年,我結識了陳鈞德老師,自此與陳老師締結了友情。長達二十多年時間裡,我向他求教了無數有關繪畫的問題,聆受了桃李之教。
在繪畫方面不斷累積的感悟,對於我理解現代主義繪畫以及日後撰著陳老師的藝術評傳給以很大幫助。當《激情不滅——藝術隱士陳鈞德的成長史》在三聯書店出版,我將這份熱忱與新聞深度調查“雜糅”,化為對於繪畫大師的學術解讀以及對其他百餘畫家所作的藝術評介。
愚園路街景 陳鈞德
何為畫畫
與陳老師結識後,起先是斷斷續續地來往,後來漸漸密切,有一陣子每週約見。
陳老師給我的深刻印象,是他一生視畫畫如生命。他幾乎每天要去畫室轉轉,去畫畫,或去閱讀,而閱讀行為屬於能量補給,也是為了更好地繪畫。“只有在繪畫或研究繪畫,我才覺得自己沒有虛度光陰,才感到這一天過得是有意義的。”他多次跟我這麼說。
夕照梧桐 陳鈞德
在他的畫室,我多數時候是跟陳老師“神侃”,有時也觀摩他畫畫。
他畫畫,都是精神抖擻地站在畫布前。有時他一站二三小時,也不叫累。他曾自豪地告訴我,他念中學的時候被選拔進入校籃球隊,在球場也敢拼敢撞的,充沛的體力就是那時打下的基礎。“可惜我個子長得不夠高,搶籃板球難免吃虧,後來就放棄這項運動了!”說起打籃球,陳老師兩眼也會發光,那是青少年時期陳老師的美好記憶之一。而畫畫,是陳老師從小就喜歡的,越畫越迷戀,從興趣發展到信仰——這時他認準自己來到世上,使命即畫畫。
蘇州河 陳鈞德
上海早晨陳鈞德
從一個藝術青年成為一代油畫大師,固然跟稟賦有關,卻也出自勤奮。不勤奮的人再有才氣至多隻是一顆流星。陳老師成長為一代繪畫大師,在於他忘我地投身繪畫,一如燃燒生命。1960年代、1970年代,他先後在文工團、工廠、研究所“顛沛流離”,在邊緣地帶執著地尋求藝術理想。每逢星期日,他帶上畫夾和顏料,獨自騎車,畫遍了上海各個角落。
關良贈陳鈞德“無聲勝有聲”
他的寫生創作,起點很高。由於早期受歐洲現代主義繪畫影響至深,他自覺地警惕“不做所畫物件的俘虜”。他認為:作為畫家,本不應以如實地去描摹自然造物的表象為滿足,他總要在感覺“可視”事物的同時,去追尋那些“不可視”的東西。他體會到,寫生即是寫生命;一味追求有形之形固然有其樂趣,然而表現你所發現的那種無形之“形”,無疑需要燃燒著的激情,而與此同時,你也開始與自己接近。
上海露天咖啡館 陳鈞德
陳老師的繪畫充滿著生命溫熱。他在家創作時,有時拿交響樂營造環境氣氛。這是怎樣的創作體驗啊。無怪乎,他的繪畫,譬如《帝王之陵》,沒有傳統表現陵墓的陰鬱或沉重,相反,節奏是抑揚頓挫的,色彩洋溢金屬般的響亮,整幅畫面充溢著激情。
帝王之陵 陳鈞德
他用烤著生命之火的雙手來到人世間畫畫,只要火不熄便瘋狂地畫,不知疲倦。
突遭病襲
2016年4月初,我從芝加哥探親歸來,給陳老師家打電話。
接聽電話的正是陳老師。奇怪呀,他的聲音不像往常那般熱烈,而顯得低沉甚至有氣無力。他說:“我昨天剛出醫院,這次開了大刀……”我稍稍詢問病情後,提出馬上要去看望,他聲音不高卻語氣堅決:“勞動節前一概閉門謝客,儂五月後可以再來。”
待我“五一”後興沖沖地趕到陳老師家,陳老師太太羅老師給我開的門。她引我入座於客廳的沙發,說:“稍等,伊還在床上,我去叫伊!”等到陳鈞德出現,我情不自禁說:“陳老師,儂瘦了!”陳老師淡淡一笑,步履明顯顫巍。我納悶,經過近一個月調理,身子骨還如此虛弱。我問起手術,他那時還是蠻樂觀的,說:“只是摘掉一隻腎,左邊的。”
一次結石手術還需摘掉左腎?我感覺內有隱情,卻欲言又止。
果然。家屬和院方那時還打算瞞一下,指望病情不復發就不必“攤牌”。而陳老師經過這次住院手術,似乎有一絲預感,告訴我:“我跟醫生說了,有啥病情,請真實地講,勿要隱瞞。我今年80歲了,每活一天都是額外賺的,我是不怕去見馬克思的!”
暖冬陽光 陳鈞德
日耀梧桐 陳鈞德
聊到“養傷”,他說:“兆蓮(指太太羅兆蓮)三天兩日給我燉雞湯啊燉鴿子湯啊,本意是幫助增加營養,養好刀口,想不到副作用出來了。前幾天,腳趾頭一陣一陣地痛,痛得實在沒有辦法,我擔心是不是啥辰光不小心傷到了腳趾骨頭。於是再去醫院拍片子,結果說,腳趾骨頭沒事,是痛風,營養太好嘞,引起了痛風發作……”他微笑著。
靜安寺 陳鈞德
過了一陣子,我再去看望陳老師,他身形依舊消瘦,刀口仍未癒合。他給我看左下腹,明顯凹癟一塊,還多出兩道暗紅色刀痕。他說:“你用手摸摸看,是不是有點硬硬的?”
看此情形,我原本準備跟他商討一道赴香港參加《激情不滅》繁體字新書釋出一事,話到嘴邊我又咽下了。之前我倆說過要去香港的,看來此行不得不“泡湯”了!
那次見面,陳老師給我看了新近創作的幾幅紙本油畫棒作品。他說,這幾天實在手癢,就靠著椅子畫畫,有時還整理一些小幅的舊作。忽然,他發出嘆喟——
“人生是條不歸路,繪畫也是不歸路。過去啊,我許多創作是在寫生狀態中進行的。現在呢,身體勿好,只能在家憑記憶,想到哪裡畫到哪裡。”繼而他又說:“等哪天真走不動了,我坐得起來也要畫,一直畫到老!”我聽出了他的無奈和堅強,心裡不免一酸。
滬展“遺願”
我們斷斷續續保持著電話聯絡。一天,我與酈韓英、陳少峰談及陳老師有個“缺憾”:沒有在中國美術館這座藝術殿堂辦過個展。我們仨一合計,表示要幫陳老師了卻此事。
有過普希金銅像的街 陳鈞德
2017年3月,我給陳老師打電話。我這邊尚未開口說個展,他那邊已蹦出一句——“我身體情況勿好!”他似乎還有話,說就在畫室裡等我。我撂下電話直奔而去。一進他的畫室,奇怪了,以前多次播放雄壯交響樂的他,那天卻放著佛教音樂。我一驚。
靜安寺 陳鈞德
就在音樂環繞下,陳老師道出了他才知道的病情真相!
他敘述道,前幾天去醫院複查,一眼瞥見配藥單上列印的字跡,腦袋“轟”地一下。他情緒有點兒激動,詳細地說了療程。他還說:“既然確診了,我不樂觀也不悲觀,認真過好每一天。”我無言以對。稍後,他主動指給我看三幅新畫。我感受得到,他的內心起伏。也看出,一旦知道真相,他也“看得開的”,心態坦然。果然,他跟我談到一件事:香港彭先生盛情邀請他4月去辦展,他已經將作品空運過去了,還預定了在尖沙咀的馬可波羅酒店客房。在這之後,我再去他家探望,他說已經聯絡好醫院準備動肺部手術。不過,動手術前,也就是明天(4月7日),他將與羅老師一起飛赴香港參加展覽開幕式。
“按我的身體狀況以及醫囑,我怎麼也不應該在這個時刻出遠門的。但交往幾十年的老朋友彭先生一再囑託,要我無論如何去香港會一面,聚一聚!”陳老師不想讓老友失望!
陳鈞德《致晚年的我》手稿
也就是那天,我跟陳老師“正式”談起我跟酈韓英、陳少峰一道籌辦在中國美術館舉辦“陳鈞德油畫藝術展”的想法。他沉吟道:我身體欠佳,實在無力給予支援。
我明白陳老師的心意,說“請陳老師放心,接下來的一切事務由我與酈韓英、陳嘉偉、陳少峰分工辦妥”。就這樣,我們赴京商談北京大展。短短四五個月內,不可能完成的諸多事情都被我們一一攻克。由中國美術館、中國美術家協會、上海戲劇學院聯合主辦的“陳鈞德繪畫藝術展”不出所料,開幕後反響很大。北京歸來,我又和陳老師談起在劉海粟美術館繼續辦展。陳老師跟劉海粟感情極深,他認可這項展事。於是,我出面與劉海粟美術館副館長靳文藝聊此事,他非常興奮,表示由劉海粟美術館主辦上海展,“文脈完全接得上”。
陳鈞德夫婦與劉海粟一同寫生
2018年7月的一天,酷熱,我陪靳文藝和他的同事王靜拜訪陳鈞德老師。那天,一身白色布衫的陳老師雖然偏瘦,卻精神矍鑠,談興甚濃。他笑著聊到,他畫畫是極其“任性”的,所畫物件制約不了他,所用工具也制約不了他,我行我素,自由不羈……
夢境 陳鈞德
一年後的9月,陳老師帶著滬展“遺願”遠行了。計劃在2020年舉辦的展覽,因疫情被拖延。所幸,家屬利用這段時間整理出豐富的“文獻”,令我們看了不禁沉思或動容。又過一年,即2021年9月,陳老師去世二週年之際,滬展得以開幕,令觀眾“驚豔不已”。
陳鈞德先生
一切都是友情使然。陳老師朗朗的笑,我不時會聽見。
作者介紹
丁曦林
丁曦林,生於上海。作家,藝評家,文匯報高階編輯。
1985年7月起從事傳媒,歷任記者、編輯、主編、社長。
著有長篇人物傳記《激情不滅》《河的對岸》《顛覆與創造》等,發表短篇小說、散文、報告文學、藝術評論等百餘篇。
勿忘我(布面油畫) 陳鈞德
編者按:
本欄目來源於1994年2月8日創刊的《靜安報》副刊《百樂門》。在微信平臺,“百樂門”將以全新形式向讀者展示。每週定期推送,換個角度閱讀靜安。投稿可發至 [email protected]
作者:丁曦林
圖片:陳鈞德
編輯:施丹妮
美編:王菲
欄目主編:施丹妮
圖片來源作者供圖,文匯出版社《陳鈞德繪畫藝術》,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陳鈞德》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