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裡坐著一圈人,都是張醫生的病人。
這些人心理上都有點問題,張醫生把他們聚在一起,聊聊自己的病。
大家都覺得這很無聊,張醫生使用這樣的治療手段,是美劇看多了吧。
啊,那什麼,我先說兩句吧。
張醫生說的開場白不鹹不淡,大致就是我們是個互助小組,每個人互相都不認識,雖然心理問題十分個人化,但是也有類似之處,我們敞開心扉吧。
等了半天,沒人說話。
張醫生只好說,抽籤吧,誰抽到了第一個,然後順時針傳下去。
1
第一位是70多的老先生,乾淨整齊。
他說,我沒有病。
我來這裡是我們家孩子非要我來。
我沒有病,我就是有些事情記不住,記不住算什麼病,我這個年紀的人都記不住太多事情了。非要說是病,說我是阿爾茨海默病還比較靠譜,可是我不是,更不可能是什麼抑鬱症。我生活能自理啊,我能給自己做飯洗衣服,所以我老年痴呆也不是,我沒那麼糟糕,我沒病。
我沒什麼學問,但是活了這麼久了,人生是什麼,我覺得我多少知道點吧。
我老伴去世了,我沒哭,她比我硬朗,但是先走了。
我本來跟她也是湊合在一起的伴兒,一起生活幾十年了,孩子也有幾個,不是你們年輕人想象中的白頭偕老,能再來一次的話,我絕對不要白頭偕老,跟誰都不要白頭偕老,煩死了都說不出來。
我家老太太天天叨叨叨,一刻也不停的,特別煩人。孩子們說我記憶力不好了,那是以前的事情我根本不願意記得,尤其是婚姻裡的事情。我脾氣壞,打人,打過她的,我也認過錯,我們一輩子就這樣,也沒有分開,老了就更沒什麼話可說了,老頭老太太,怎麼都是過日子,無慾無求,現在年輕人非要說我們這是愛情,也挺可笑的。
她走了以後,我再也沒怎麼說過話,有些話沒必要說出來,因為我心裡是高興的,這是實話,她就像一塊大石頭,這塊石頭終於不壓著我的心臟了,我好歹死之前能清靜兩年。
孩子們不懂我,說我想她想病了。
我也懶得解釋了。
活到我這個年紀,已經不怕死了,我一個人,吃飯睡覺看新聞,孤孤單單一個人,活著,等死,多好,特別好。
我沒有抑鬱症,我只是不想說話。
2
第二位病人是一個14歲的小姑娘,戴著眼鏡,又瘦又白,好學生的樣子。
我媽因為我有網癮送我來看醫生的。
我媽真是幼稚。
我不想念書了,沒什麼,就是不想念書,這很難理解嗎?
現在學校能學到什麼,讀完了書又怎麼樣,考試考學讀大學去國外,不就這些嗎,還有什麼,有意思麼。你們這些成年人現在還記得你們上學都學什麼了嗎。
是,我喜歡玩遊戲,這可以是一種職業,你們大人都懂什麼啊。
我就是不願意出門,我有什麼必要出門呢,你們敢不給我吃不讓我睡嗎,遊戲中能實現一切,你們懂什麼啊。幼稚。
我只是不想上學了,請個人來家裡教我好了,我家又不是沒有這個錢。
3
第三位是個有錢男人,明顯地沒怎麼睡過覺,一臉頹敗,他輕蔑地看著所有人。
他說,所謂的互助小組,這麼多人坐在這裡,無非是看誰比誰慘,如果自己不是最慘的那個,可能心裡會舒服點,除了“矯情”可以形容你們,還能有什麼詞更準確呢。
我跟你們不一樣,我什麼都不想說,請下一位吧。
4
第四位是位衣著簡單年輕好看的姑娘,大概不會有30歲。
她說,我承認,我有嚴重的抑鬱症,我自己覺得很嚴重,每次嚴重到峰值,我就會嘔吐,吐過了之後,會好一點。
胃會影響精神狀態。
15天,整整,我和我男朋友沒有聯絡,一個字也沒有,一個標點符號也沒有。
我們是異地戀,我特別害怕異地戀,可是一談戀愛就是異地戀。
第一個男朋友談了9年,從高中到大學,到研究生,為了能在一起,我們努力考試,他終於考到了我先考到那個的城市,我好高興啊,我為將來的一切做準備,幫他收拾宿舍、幫他洗衣服、幫他聯絡導師,甚至幫他做作業寫論文,我們為了這一天分別堅持了9年,可是真的在一起不到半個月,他說他對不起我,他已經喜歡上一個19歲的姑娘。
他說他之前想跟我談結婚的事兒,是因為他們家要拆遷了,如果我同意結婚,戶口上可多一個,就能多分到一份錢。
他承認他撒謊很久了。
不不不,他說他愛我,兩個都愛,都離不開。
那個19歲的小姑娘好厲害,在各種社交平臺上給當年25歲的我留言,說我是老女人,該退出了。
我們分手了,哭不出來,我一想起他就嘔吐,生理上的嘔吐,真的是嘔吐。
當初他父母說,如果他跟我分手就不認他這個兒子,他覺得不能理解,爹媽怎麼能為了外人不認他。
可不是麼,事實證明,兒子終究是兒子,我只是路人。
哦,怎麼又說起他。
我跟他分手後,又重新有了男朋友,我現在的男朋友在國外,就快回國了。
他幽默,對我也很好,可是他從不跟我談未來,他也沒有規劃我們的未來。
我的工作也不盡如人意,我不知道我到底要什麼了。
我逼他給我答案,對於未來,他沒有答案,他不回電話不回微信,我就緊張,我就胡思亂想,我就覺得他也有別人了,我就逼得更緊,我知道我把手裡的沙子捏得太緊了,可是你們能理解我的害怕嗎,什麼都抓不住的那種害怕。
是,現在這種事情太多了,我這算什麼啊,我就是不知道怎麼辦,我吃不下睡不著,我其實不是為了誰,我是為了我自己,我不敢承認我如此茫然,我是活得太緊張了,我想多了就會嘔吐。
我不是沒人要的女人,我有個同學,特別喜歡我,追求我很多年了,我說過什麼愛吃什麼他都記得,只是我不喜歡他。即便他現在喜歡我又能怎麼樣,以後呢,將來呢,誰知道還會不會有19歲的女孩子出現,這太普遍了,家家如此。
可我就是不喜歡他。
我不知道我到底要什麼。
5
第五個說話的是位年輕的媽媽。
比死更累人的是什麼,是不能死吧。
我是產後抑鬱,你們都聽過,我也沒什麼可說的。
他們現在不讓我抱孩子,說我會害死孩子。
我不會的。
我現在浮腫,什麼衣服都穿不進去,奶漲得滴滴答答,不用說你們也看見了,我這衣服都快溼透了,頭髮也快掉禿了,我這是什麼樣子。我覺得自己就是醜陋的肥胖的奶牛,我是動物,我覺得我不是人了,更談不上女人。
他們只管孩子,根本不管我。
我剖腹產,肚子脹氣刀口疼,他們說過幾天就好了,連我媽也這麼說,可是好了嗎,疼痛根本就沒有盡頭。
我晚上睡不了覺,孩子哭,孩子吃奶,孩子換尿布,那個男人除了睡就是睡。保姆也在睡。婆婆媽媽都在睡。
就是我醒著,只有我醒著。
他外遇不外遇,我根本不在乎,讓我睡一覺,哪怕是一個晚上,我就病好了。
他們敢不敢就讓我睡一整宿覺,不叫我起來。
6
第六個是健身教練,好看男人的好看身材裹在衣服裡,他笑出了聲。
他說,其實我不應該來,跟你們比我真沒什麼病。
我跟富婆談戀愛,是吃軟飯的,我承認。我承認了還算有病麼?
我男朋友說我半夜做夢總是哭,所以他希望我來治療,我真沒什麼病。
在我的世界裡,一切都很正常,我也不知道我晚上睡著了的事情,他說什麼是什麼吧。
剛才那位大哥說得對,你們都太矯情,我沒有啊,我認命。我過得挺好,不缺男人,也不缺女人,也不缺錢,只要我願意。
除了跟父母不太好交代,我覺得我過得挺好的,對了,大姐,你可以產後瘦身啊,只要瘦了,你心裡的毛病就好了。
7
第七位是個禿頂的中年男人,倒不是很猥瑣的那種禿頭。
他說。
我是個導演,沒有代表作品,也沒有靈感,沒有想法,這種情況有好幾年了。我坐在電腦前,什麼也寫不出來,什麼也想不出來,每天坐很久,忘了吃喝。我抽菸很兇。
我沒抽過那個,但不代表我沒想過。
我的痛苦就是沒作品,我沒其他的病。
8
第八位姑娘濃妝豔抹下巴尖得能戳死人,胸大概是36D。
導演呀,咱倆單獨聊聊吧,我是做直播的。
我壓力大,很多人喜歡我,打賞我,但是也有很多人罵我,那些說喜歡我的人也罵我,我透不過氣來了,我也搞不清為什麼,是不是我哪兒不好看,我哪裡還需要整一整,導演,你給我點意見,你沒有作品不要緊,你能不能給我介紹圈子裡的人啊。
9
最後一位是個學生樣子的小姑娘,長相安靜,可是眼神裡有些不屑和霸道。
她說。
前幾天,我爸跟我說我多了個弟弟。
你們覺得好笑是吧,二胎政策實現得真及時。我爸媽不敢告訴我他們懷上了,直到生下來。我22歲,有了0歲的弟弟。我爸很嚴厲,一直讓我考公務員。平時家裡還是很寵我的,就是對我寄望太高了,我很辛苦。他們一邊對我要求高,一邊沒時間管我,弟弟的吃喝拉撒已然是頭等大事了。
沒人問我願意不願意考公務員,沒人問我是不是想談戀愛,有沒有人追我,我這大學四年算白唸了。跟我最好的表姐正在跟男朋友鬧分手,看著我長大的姥姥遠在天津,我不知道我心裡的彆扭算不算事兒,我不想跟誰說,又特別想說出來。
公務員考試,我已經經歷了好幾次了,我考不上的,我真考不上的,我沒那個腦子,我爸非要這個事業編制,真的是強我所難,我爸一時衝動還打過我,我都22了,他還動手打我,我爸太想我考上了。
我喜歡我弟弟,他吃奶的樣子還是挺可愛的,他真的是我弟弟麼,我有時候會幻想他是我的孩子。
我一剛畢業的姑娘,是不是有點太不要臉了。
一定要是公務員麼,為什麼不是逼我嫁人或者考研什麼的,為什麼一定是公務員。
為什麼等弟弟出生再告訴我,告訴我了又怎麼樣,會讓他失去什麼。
可是,我們所有人不都是被生活操縱的麼,愛我們的人終究會失去,什麼都不可靠。
10
大家沒有美劇中那種掏心掏肺後相擁而泣,但每個人多少肯說出來一兩句自己的故事。
張醫生的總結陳詞,他說,許多心理障礙的病人到我這兒來,我並沒有幫助他們做什麼,我只是默默的聽他們說話。你們也只是跟我說了說話。但這是大家瞭解自己的過程,慢慢來,我們都不要刻意遠離人群。
張醫生說,交談,可以治癒很多心理疾病。
張醫生禮貌地跟大家告別,希望下一次這樣的互助,大家還能來參加。
那個有錢男人最先起身走了,一臉厭煩,看樣子不會再來。
在座的人也都彼此說了一兩句類似鼓勵安慰的話,也不盡然是安慰,彷彿是那種,“我知道了,你也有病”。
11
聽完張醫生跟我講的故事,我問他,後來呢,他們都被你治好了麼?
張醫生說,那個22歲的姑娘還是沒考上公務員,臥了軌,身體只找到碎片。
我睜大眼睛,不敢相信。
張醫生說,你看,你滿臉的表情都是“至於嘛”,李不安,你每次跟向你傾訴的讀者說,你懂她,你其實真的懂她麼?這個世界沒有真正的感同身受。在你看來特別不至於的事情,她,這個深陷抑鬱的人,覺得除了極端的解脫,沒有別的辦法。
我點頭。
我承認。
我前幾天還在安慰一個被前男友欺騙的姑娘,我說我懂她,我明白她的一切感受,可其實我覺得她不應該那麼放不下,過不去。
張醫生說,看吧,我們都不是任何人的拯救者,他們不止是孤單。
不久後,張醫生髮微信跟我說,
他覺得自己是一個非常失敗的醫生,
他也陷入了不可自拔的鬱結悒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