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仰
進入2021的下半年,從3月《魔戒》(The Lord of the Rings)電影宣佈在國內院線重映到現在,一種前所未有的狂熱情緒終於慢慢冷靜下來。這種狂熱是我從未有過的,當然,分別觀影四次外加參與兩次“馬拉松”連映數量上不算多,但短時間內真有種錯覺,彷彿電影之外的世界不存在。而電影畢竟是如此強大的能讓人獲得沉浸體驗的媒介,即便大部分臺詞都熟悉到可以跟著念,還是抑制不住地感動。另外,突然之間,認識了不少同樣熱愛中洲(Middle-earth)的朋友,在電影院包場的三部連映中,黑暗空間裡大家在同樣的段落鼓掌、落淚,實在是奇妙的體驗。
仔細想來,我對《魔戒》電影的感情有點複雜,20年前倒是透過盜版碟“看”了電影,但當年也只是欣賞電影,2000年左右的原著翻譯版實在太差,雖然讀了,卻沒留下什麼印象,以至於直到2013年我才命運般地與原著重新相遇——那年我在英國短暫停留,期間有一天突然像是被“植入”了一個念頭,要去倫敦查令十字街那些舊書店裡尋一套原版的《魔戒》三部曲。
今日,早已無需贅述導演彼得·傑克遜(Peter Jackson)在《魔戒》電影改編和視覺效果上的成就,以及電影在兼顧藝術性與觀賞性方面的成功,當然更沒必要重複描述托爾金教授(J. R. R. Tolkien)寫作的過程,他的語文學研究和語言創造,以及他的天主教信仰在作品中潛意識般的流露——事實上,關於宗教意象、《魔戒》在政治方面的隱喻,甚至其中某些人物所謂的“歷史原型”,已經有太多語氣斬釘截鐵的分析,全然不顧托爾金教授本人對寓言式寫作的排斥。不過,在1947年一封寫給出版人斯坦利·昂溫(Stanley Unwin)的信中(書信第109號),托爾金自己也曾寫道:“寓言和故事會殊途同歸,匯聚在真理之中……人們會發現,哪怕是在不完美的人類‘文學’中,寓言內在越連貫一致,它就越容易‘就被當作一個故事’來閱讀;而故事編織得越好越緊密,那些有心人也越可能從中找到寓言。但這兩者的出發點完全相反。”或許正因為如此,任何一個時代的讀者,甚至每個人在生活中的不同階段,都可以從《魔戒》中讀出契合自身當下的內涵。在今年7月,我重讀了《魔戒》,試圖寫下點什麼並不是要進行所謂的解讀,而只是想留下此刻我個人在故事中獲得的觸動。
為什麼對中洲著迷?這個問題或許每位“精神上的中洲子民”都會被問及,而回答起來卻絕非易事,因為閱讀或者觀影時那些感動,一旦訴諸語言,似乎都成了某種矯情。《魔戒》在分類上通常被歸為“奇幻文學”,但是對中洲最大的誤解就是認為它是一個“魔法世界”。對於“魔法”(Magic),我們通常的理解是念動咒語以使意圖快速達成,而在托爾金教授的觀念中,這樣的魔法恰恰與他批判的“機械”(Machine)並無區別,都是為了讓意志貫徹得更快速有效,且機械(或魔法)都源自對支配性權力的渴望。大約是1951年,托爾金給柯林斯出版社(Collins)的米爾頓·瓦爾德曼(Milton Waldman)寫過一封長信,其中就討論了他對於這類機械的看法(書信第131號):“……我指的是所有對外部設計或裝置(裝置)的使用,而不是發展人類與生俱來的內在力量或才能——或者甚至是將這些才能用於‘主宰’這一墮落的動機:橫掃現實世界,或者支配其他人的意志。機械顯然是我們更現代的形式,但它實際上與魔法的關係更為密切,只是人們通常並未意識到……歷來的大敵總是‘天然地’尋求絕對主宰,因此是魔法與機械之主……”另外,除了一開始就墮落的邪惡力量,托爾金也認為機械會最終扭曲善的意圖,“但問題是,”他接下去寫道,“這種可怕的邪惡可能也確有從明顯是好的意圖中產生,為世界和他人帶來益處的渴望——快速且按照施恩者自己的計劃進行——這也是反覆出現的動機。”
對我來說,中洲的吸引力絕不在於魔法或者異質。2014年初,我是在病榻上初讀原版《魔戒》,很長一段時間,我以為當時身體受困的情境與故事中的遠征形成了巨大的反差,讓我對那個世界尤為渴望。而七年過去,我早已痊癒,對中洲的迷戀卻未曾減少。當然,廣袤的世界、無盡的旅程,這些確也是我的志趣所在,但直到近日,我才意識到中洲最令我著迷之處在於,它是一種可能的美好的往昔,類似茨威格(Stefan Zweig)懷念的“昨日的世界”,但更古老、更優美、更高尚。嚴格來說,我並不是歷史迷,至少對那些陰謀秘史、政權鬥爭不感興趣,但世界各地的歷史遺蹟所表現出的卓越審美讓我對那些昨日心生嚮往,即便知道,透過文物去猜測以及在文學、藝術或影視中重構出來的那迷人的過往,並不等同於歷史真實——但歷史的真實又是什麼呢?我們不可能得知。無論如何,許多美好的詞都留給了過去,“風雅”、“精緻”、“氣節”……從建築遺產和博物館裡精美的器物中,我們看到一個審美更“先進”的時代,而我相信若是進一步追溯歷史直至上古的神話時代,必將抵達中洲。奇妙的是,讀者產生這種信念實際上也在托爾金的意圖之中,他在給歷史學家休·布洛甘(Hugh Brogan)的信(書信第151號)中寫道:“‘中洲’在古英語中就是‘人類居住的世界’,它就像現在這樣存在著,事實上與如今一樣,是個球體,無法逃離。某種程度上這是意義所在。從第三紀元伊始確立的新狀況[1],最終會無法避免地引向通常的歷史……”可以說,《魔戒》故事的結尾,精靈(Elves)一族完全離開中洲,回到古老的西方[2],世界完全被交到人類手中,那個誕生過偉大故事和歌謠的上古時期終究結束了,中洲也慢慢成了我們生活的當下。
第三紀元末期中洲西境全圖,克里斯托弗·托爾金繪製(圖片經出品方世紀文景授權釋出)
老一輩的文學家、藝術家過世之時,人們總會說“一個時代逝去了”,重讀《魔戒》時我意識到,除了那些絕望中的奮力一搏,更多讓我動容的段落是關於“一個時代逝去”的傷感。很多人認為《魔戒》是一個簡單的“正義戰勝邪惡”的故事,那是因為他們並未看到勝利背後最沉重的代價:至尊魔戒的銷燬固然讓邪惡的大敵煙消雲散,但同時消亡的還有三枚精靈戒指的力量,這力量便是“儲存”,抵抗時間的侵蝕。某種程度上,精靈的領土也讓我想到東方的“福地洞天”概念,在中國古籍中,這樣的場所與外界有著不同的時間流速,“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類似的觀念在《魔戒》中也略有暗示,只是更強調精靈領土相對於外界的“靜止不變”,當護戒隊進入金色森林洛絲羅瑞恩,就“似乎跨過了一座時間之橋,進入遠古時代的一隅,正行走在一個如今不復存在的世界裡”。(《魔戒》,卷二,第六章)而護戒隊離開之後,眾人還就羅瑞恩的時間流速進行過十分有趣的討論。霍位元人山姆首先發現了月相的問題,他說,“是人都會認為,時間在那裡不作數”;弗羅多也同意這個說法,“在那塊土地上,也許我們過的是天上一日地上十年的情況。我想,一直到了銀脈河把我們送回流往大海的安都因大河時,我們才回到了流過凡世的時間裡。”然而,精靈萊戈拉斯則反對說:“時間從不停留……對精靈而言,世界在執行,執行得既非常迅速又極其緩慢。迅速,是因為他們自身幾乎不變,但其他一切都如白駒過隙:這令他們十分悲傷。緩慢,是因為他們不需要計算流逝的歲月,起碼不為自己計算。”(《魔戒》,卷二,第九章)
這番對時間流逝速率的討論沒有定論,可以確定的是,當戒指的力量消亡後,世界對精靈而言,變得灰暗又衰老,但是為了消滅大敵,他們寧願承受這一代價。在洛絲羅瑞恩,加拉德瑞爾夫人對持戒人弗羅多說:“現在,你懂得為什麼你的到來對我們來說是末日的足音了吧?如果你失敗了,我們將暴露在大敵面前,被他一覽無遺。但是,如果你成功了,那麼我們的力量就將衰微,洛絲羅瑞恩將會淡褪消亡,時間的潮水將會把它沖刷殆盡。我們必須離世前往西方,否則就會衰落成山谷中、洞穴裡的原始族群,慢慢忘記過去,並且被人遺忘。”(《魔戒》,卷二,第七章)當精靈全部西渡,他們曾經創造並努力維護的美好只留下微弱的回聲。以我的語言,似乎永遠無法充分表達這種失去帶來的傷感,這不僅是站在精靈的立場為他們無法“享受”勝利而感到遺憾,更重要的是,作為人類,我知道有些豐富的、明媚的東西也一同永遠離我們遠去,正如故事中護戒隊離開羅瑞恩時的感受——“他們覺得,羅瑞恩就像一艘以迷人的樹木為桅杆的明亮大船,不知不覺中正倒退而去,駛向已被遺忘之境,他們卻留在這灰暗又荒涼的世界邊緣,無力迴天。”(《魔戒》,卷二,第八章)
儘管托爾金將許多優美而傷感的筆墨留給了精靈,他也意識到歷史的車輪無法阻擋,在好幾封不同的書信中,他都提到了精靈一族的錯誤或者弱點在於想要阻止世界的變化和發展——“但在這些方面,精靈的弱點自然在於為過去感到遺憾,並且不願意面對變化:就像是一個人痛恨那尚未完成的厚厚書籍,而希望永久停留在其中最喜愛的章節。”(書信第181號)耐人尋味的是在這個問題上托爾金對自己的定位,他自稱“既不是革新派也不是‘僵化守舊者’”!(書信第154號)顯然,透過強力進行革新必然導致薩茹曼式的墮落,但妄圖透過戒指這樣的裝置來阻止變化,也違背了造物主的設計。乍看之下,既不支援革新又反對僵化不變,這似乎自相矛盾,但作為一個熱愛古蹟和自然的人,這樣的態度我並不陌生,正如一位從事歷史建築保護的朋友所言,無論花多大的力氣去保護古蹟,它們終將會隨時間而逝,哪怕心中無奈,我們也只能接受這個事實。當然了,我不知道托爾金教授所接受的發展是以何種速率進行,或許,若是他看到了我們這個時代的瞬息萬變,也會希望世間能有一枚精靈的戒指吧。而如今,時時刻刻面對著“人非物也非”的狀況,我只能如同山姆在夏爾的綠龍酒館裡談到精靈西渡時那樣,“悲傷又莊重地搖著頭”。(《魔戒》,卷一,第二章)
當然,夏爾的變化還是緩慢的,但它並不是我們以為的世外桃源,而更應該被理解為內心深處的家鄉,無論我們成長於大城市還是寧靜鄉村,這故鄉都是如此的存在:有時候我們覺得它乏味,以至於想要逃離它,但隨著年歲的增長,你意識到這個地方若能存續,那麼離家之時也會更加安心。就像弗羅多在瞭解到至尊魔戒的威脅,決心將它帶離家鄉時,他對巫師甘道夫說的,“我若是能,當然願意拯救夏爾——雖然過去有些時候,我認為這裡的居民愚蠢遲鈍得無法言表,還覺得來場地震或者惡龍入侵,可能對他們有好處。但我現在不這麼覺得了。我覺得,只要夏爾還在,安全又自在,我就會發覺流浪更容易忍受:我會知道,還有那麼一個地方,它是穩固的安身立足之地,縱然我自己再也不能立足彼處。”(《魔戒》,卷一,第二章)在重讀中,我猝不及防地被這段話刺中。《魔戒》雖然使用了古典的語言風格,也講述了“古代”的故事,實際上卻也有著十分現代的觀念,比如其中的英雄不僅有帶著光榮使命出生的王者,也包括選擇承擔超越自己能力之重任的小人物。拯救世界的任務得以達成,並不全靠天生的英雄,更是因為一個自知渺小的霍位元人想要拯救家鄉。
有人挺身而出,有人默默守護,但家鄉的大多數人只是渾然不覺地平靜過日子,這是《魔戒》開頭夏爾以及周邊城鎮的狀態,實際上也是大多數情況下我們自己的日常。在中洲北部,杜內丹人在荒野中保衛著夏爾及周邊地區,使這裡的居民感受不到邪惡時代正在逼近,而生活在某種平靜的肥皂泡中的居民卻帶著不信任稱他們為“遊民”。這些遊民的首領正是後來繼承了剛鐸王位的阿拉貢,他在埃爾隆德的會議上這樣描述他們的使命:“旅人對我們皺眉,村夫給我們取些輕蔑的外號……但我們不會放棄守護。若單純的人們得以無憂無懼,他們就會繼續單純下去,而我們必須秘密保護他們這樣單純地過下去。”這段話讓我想起近來網路上流行的那句話,“哪有所謂的歲月靜好,都是有人替你負重前行”。故事中還有兩處與此呼應——魔戒被銷燬之後,霍位元人們緩緩地踏上歸家之路,卻發現家鄉的情勢並不樂觀,他們再次停留在布理鎮的躍馬客棧,與胖胖的、腦子一團漿糊的老闆黃油菊先生有了這麼一段對話,最初正是這位客棧老闆警告霍位元人不要與阿拉貢一起上路,而此時他說:“有人跟我說,遊民全走了。我想,直到現在我們才真正明白過來,他們為我們做了什麼。”(《魔戒》,卷六,第七章)另一處類似的表達更為明確,佩蘭諾平野之戰中,霍位元人梅里因為將劍刺向戒靈而受到黑魔影症的侵襲,阿拉貢在診療院中將他治癒後,他這樣對好友皮平說:“至少現在我們可以看見那些崇高的人物與事物,可以尊敬他們了。我想,最好還是先愛適合你愛的,你必須有個起步的地方,紮下些根,而夏爾的土壤是很深的。不過,仍有一些更深和更高的東西,要是沒有這些,哪個老頭都沒法在他所謂的‘太平’時候照顧自己的花園,無論他知不知道它們的存在。我很高興我知道了,知道了一點。”(《魔戒》,卷五,第八章)在我看來,當我們不再把太平的生活看作想當然的事情,某種公民意識便開始萌芽,這是《魔戒》與那些古代英雄傳奇的不同之處,就此意義而言,倒數第二章“夏爾平亂”或許值得一提。
忘了在哪裡讀到的評論,認為魔戒被銷燬之後,故事的尾聲過於冗長,尤其“夏爾平亂”,這場在霍位元人們返鄉之後領導的撥亂反正的小戰鬥,與此前那些大戰比起來,顯得頗為瑣碎、平淡,又破壞英雄歸家的喜悅。從霍位元人的情感上看,在遠方見證了那些偉大的戰爭之後,卻發現鄉村寧靜不再,這落差叫人難以接受;但若是家鄉安然無恙,弗羅多、山姆、皮平和梅里所經歷過的恐怖與苦難必會使他們格格不入,或許,在這裡托爾金本人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的經歷以及觀察到的事情也產生了一些影響——一戰結束後,士兵退役回到英國,卻得不到理解。在同樣由彼得·傑克遜執導的紀錄片《他們已經不再變老》(They Shall Not Grow Old)中,倖存的老兵口述,他們離家時被當作為國征戰的英雄,返家時卻備受冷落,人們甚至不明白,這些戰壕裡回來的年輕人為何不見了禮貌。而在故事中,情況恰恰相反,夏爾被惡棍管理著,遭到了破壞,遠方歸來的四人則帶領居民奪回了家園。在這場戰鬥中,尤其皮平與梅里,他們的成長落到了實處,正如甘道夫在與四人分別時所說:“我不會去夏爾,你們得自己解決它的問題。你們受的訓練,目的就在於此。你們還不明白嗎?我的時代已經結束了。我的任務已經不再是撥亂反正或幫助他人撥亂反正了。至於你們,我親愛的朋友,你們不需要幫助。現在你們已經成長起來了,而且成長得委實很了不起,躋身偉人之列,我一點都不再為你們當中任何人擔心了。”(《魔戒》,卷六,第七章)對家鄉那些單純的人們來說,也唯有經歷破碎再回歸平靜,才能稍稍明白這太平來之不易,且自己也該為維護這和平承擔責任。
由此來看,一些人認為托爾金的寫作脫離現實,實在是不公平的指責,即便他自己曾經用過“避世”(escapist)這個詞——托爾金曾寫信給正在參加二戰戰鬥的兒子克里斯托弗(Christopher Tolkien)並鼓勵他也嘗試寫作,他寫道:“至於試著去寫什麼……我選擇了‘避世’:或者其實是將經歷轉化為另一種形態和象徵,比如魔苟斯和奧克,以及精靈(代表美好與恩典與藝術),等等;這些讓我捱過了艱難的歲月,我至今還從當時的構想中汲取養分。”(書信第73號)正是這種轉化與象徵讓《魔戒》的意義不會侷限於一時一地,而是讓每個讀者都可以從中看到自己的時代。
這兩年,新冠疫情改變了世界,我常常忍不住以“魔影降臨”比喻時代。《魔戒》開頭之處,甘道夫向弗羅多講述黑暗魔君捲土重來,接下去兩人的對話令我記憶深刻——“我但願這種事不要發生在我的時代!”弗羅多說。“我也一樣。”甘道夫說,“天下適逢其會的蒼生都做此想,但這由不得他們做主。我們必須決定的,只是對面臨的時代做出何種應對。”(《魔戒》,卷一,第二章)某種程度上,中洲與我們的時代比起來,既更為險惡,又不那麼危險。更為險惡,是因為從第一紀元到第三紀元,兩代大敵都可以說是墮落的天神,他們的能量遠遠超越了精靈和凡人,我們時代的惡則僅僅來自人間;不那麼危險,則是由於兩代大敵都可以被徹底消滅,透過其他天神(在故事中被稱作維拉)的干預,或者透過銷燬一個物件(至尊魔戒)——“第三紀元……是最後一個邪惡有著單一的、壓倒性實體化身的時代”,托爾金曾在一封信中如此寫道(書信第131號)。在我們的時代,邪惡或許不那麼強大,卻是彌散的、持久的,它在日常中消磨我們的抵抗,讓我們感到無力。良善之人要對這樣的時代做出何種應對,似乎在故事中與在現實中還是難以一致。
然而,想一想,瞭解到黑暗魔君重新降臨之後,弗羅多的反應也是完全“現實”的:他首先希望這樣的事情不要發生在自己的時代,這並不是一種自私,畢竟苦難與邪惡的存在恐怕是歷史必然,“這種事不要發生在我的時代”,實際上包含了對親人、朋友乃至同時代人的關懷,這已經是種博愛;而後,當他知道時代無法逃離,則希望這重任沒有落到自己身上,“我真的想摧毀它!”弗羅多喊道,“或者說……呃,我希望它被摧毀。我生來不是探險的料。我真希望我從來沒見過魔戒!它為什麼來到我手上?我為什麼會被選中?”(《魔戒》,卷一,第二章)這反應看似懦弱,我讀到的卻是了不起的自知之明,是對自身侷限的清醒認識,瞭解自己的平凡卻還是選擇擔負銷燬魔戒的重任,這是弗羅多的選擇最動人之處。我也常會自問能否做出正確的選擇,而坦白說,我並不能確保自己在抉擇時刻也能說出那句“我願意帶走魔戒,儘管我不知道路在何方”。(《魔戒》,卷二,第二章)又或者,正因為如此,才需要不斷地從故事中學習希望,它當然不能直接指導現實生活,但我想故事或許就是山姆在魔影之地見到的那顆白亮的星星——
“而就在空中,在群山間一塊高聳的黑色突巖之上,山姆看見一顆白亮的星星從亂雲間探出頭來,閃爍了片刻。那顆星的美震撼了他的心,當他從這片被遺棄的大地抬頭仰望,希望又回到了他心裡,因為一種清晰又冷靜的領悟如同箭矢一般,直透他心底——魔影終歸只是渺小之物,且會逝去,而在魔影無法觸及之處,光明與崇高之美永存。”(《魔戒》,卷六,第二章)
註釋
1.指創世之初世界為平的,第二紀元末努門諾爾沉淪時,“獨一之神”伊露維塔將中洲西邊的大海與東邊的“空曠之地”彎轉,使世界變成了球狀。
2.指眾神居住的“蒙福之地”阿門洲和精靈生活的埃瑞西亞島。
責任編輯:顧明
校對:張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