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政貴已經88歲了。他是四川宜賓軍分割槽離休幹部,也是一名參加過長津湖戰役的志願軍老兵。
直到今天,王政貴依然清晰地記得1950年11月27日那一天。當天,他所在的20軍58師174團1營2連,剛剛奉命進入長津湖陣地,美軍突然發起猛攻。志願軍立即反衝鋒,連長一聲令下,他作為司號員,立即拔下別在身上的軍號,準備吹響衝鋒號,但因氣溫低至零下40℃,冰冷的號筒接觸面板後立即和嘴唇緊緊粘連在一起,無法吹響衝鋒號。他用力一拔軍號,嘴唇上一塊皮肉連同軍號被撕扯下來,頃刻間滿嘴是血。連長一看,當即下令他撤退到後方治療……
當戰鬥結束後,結束治療的王政貴回到部隊時才知道,他所在連隊195名指戰員,除了他和湖南籍通訊兵錢修德,全部犧牲。
紅星新聞記者瞭解到,20軍58師也是英雄楊根思所在的那個師。10月13日,在宜賓市軍休所,王政貴老人接受紅星新聞記者專訪,講述了他在長津湖戰役和抗美援朝中的親身經歷,讓人動容……
①
苦孩子參加解放軍
在部隊兩年多大家叫他“司號員”
據王政貴回憶,他出生在浙江鎮海縣河頭鄉一個貧民家庭,家中兄妹4個。抗戰爆發後為躲避戰亂,他們一家六口從浙江鎮海縣河頭鄉逃難到江蘇句容縣。後來母親去世,父親也不太會理事,哥哥去當了和尚,他帶著兩個妹妹討生活。12歲(日軍投降那年)在句容縣城一地主家當長工,做雜役,打水、掃地、燒火做飯、放馬喂牛,啥都幹,地主一年給300斤穀子、幾件衣服作為報酬。王政貴原本沒有名字,地主給他取了一個名字:“王來喜”。
1949年,解放軍來到江蘇句容縣前,當地一名地下黨員喜歡他機警靈活,知道他是苦孩子,很照顧他,常常把他帶在身邊。
解放軍渡過長江前10天,地下黨同志將王來喜推薦給部隊,說他是個苦孩子,腦瓜子靈活,吃苦耐勞,辦事能力強。從此,王來喜加入中國人民解放軍第20軍58師,跟隨大部隊渡過長江,解放上海。
上海解放後,王來喜被安排到58師師部司號預備連學習吹軍號。他和戰友們積極參與部隊訓練,為解放臺灣作準備。
王政貴告訴紅星新聞記者,當時,司號員在部隊至關重要,營以下部隊的日常訓練、生活、行軍、集結、衝鋒、指揮員釋出命令、部隊間傳遞資訊等,全靠司號員吹號。
他回憶,自己入伍時,各連隊都有自己的司號員,他被安排到司號連學習,作為預備司號員。哪個連隊的司號員生病、受傷、犧牲,預備司號員就被派過去補充。在部隊兩年多,他的名字很少有人提,大家都叫他“司號員”。
②
17歲參加抗美援朝
人朝前籤決心書做好了犧牲準備
王政貴告訴紅星新聞記者,1949年5月27日,國民黨守城部隊投降,上海解放。他所在的中國人民解放軍第20軍隨後赴上海吳淞口練兵,戰士們鬥志昂揚,準備解放臺灣,那一年他虛歲16歲。
一年後,1950年6月25日凌晨,朝鮮戰爭爆發。同年6月底,他所在部隊的練兵突然停止,部隊開始學習國際形勢、朝鮮半島形勢等內容。
1950年8月,他隨部隊開拔調往山東兗州,開始為期3個月的練兵。期間,部隊補充武器,從四川、上海補充大量兵源。
1950年9月中旬至下旬,美軍從朝鮮半島仁川登陸。透過對國際形勢和朝鮮半島形勢的學習,沒有文化的他也感覺到朝鮮戰事緊急:美國侵略者要打到新中國家門口了,那可不行。
王政貴回憶,部隊後來坐火車一路北上。“那時候條件確實很艱苦,服裝是冬衣、布鞋、大沿帽。但戰士們鬥志昂揚,沒人叫苦叫累。”他說,當時很多南方籍戰士還是第一次見到下雪。
部隊抵達安東(今丹東)已是1950年11月中旬。王政貴記得,他們接到命令必須在11月25日抵達長津湖佔領陣地。為了躲避美軍的空中偵察,他跟隨大部隊在夜裡行軍,白天就隱蔽在雪地裡休息。
“那時候有個堅定的信念:一定要把美國侵略者趕出去,要讓他們知道中國人民、中國軍隊是不可戰勝的。”王政貴回憶,進入朝鮮之前,連隊戰士都表了決心,做好了為國犧牲的思想準備。王政貴當時不識字,委託連長在決心書上籤了“王來喜”(王政貴當時名叫“王來喜”)3個字。
那一年,他17歲。
③
血戰長津湖
全連堅守陣地,195名指戰員僅倖存2人
王政貴回憶,在進入朝鮮時,他原本在20軍58師師部通訊連預備排第4排。在部隊趕往長津湖陣地途中,20軍58師174團(衝鋒團)1營2連的司號員在行軍時被美軍飛機炸傷,他被緊急補充到1營2連擔任司號員。
由於是夜間行軍,58師1營2連195名指戰員於1950年11月27日晚6點前才進入預定的長津湖陣地。“說是陣地,其實全是雪,零下40多攝氏度,手腳都是木的。”王政貴回憶,當時大家來不及休整,立即冒著嚴寒挖工事,準備迎敵。
王政貴回憶,本來按照預定時間,他們應在7天內進入長津湖陣地,所以出發前只帶了7天口糧。但到達長津湖陣地時,戰士們的口糧全都吃光了。大家實在餓得不行,就抓把雪往嘴裡塞;冷得不行,就人靠人相互取暖。
直到今天,他依然清楚地記得:1950年11月27日,美軍突然向1營2連陣地發起猛攻,志願軍立即發起反衝鋒。連長一聲令下,作為司號員的他立即拔下別在身上的軍號,準備吹響衝鋒號。
可是,由於氣溫低至零下40℃,冰冷的銅質號筒接觸他溫熱的面板後,立即緊緊粘連在一起。他瞬間感覺吹動不了軍號,也不能呼氣,一下傻眼了。
美軍的子彈呼嘯而過,身邊的連長狠狠瞪了他一眼吼道:“咋啦?你嚇傻了?”其實,他心裡比連長更焦急,用力一拔軍號,嘴唇上一塊皮肉連同軍號被硬生生撕扯下來,頃刻間滿嘴都是血。
連長一看,當即下令他後撤治療,通知通訊兵向全連戰士挨個逐一下達反衝鋒命令。戰士們在零下40℃的冰天雪地中,向美軍發起猛烈的反衝鋒……
戰鬥結束後,2連195名指戰員,除了他,只有湖南籍通訊兵錢修德活了下來。
1951年下半年的一天,王政貴所在連的副連長馬榮華知道“王來喜”一名的來歷後說道:全國早就解放了,地主起的名字你就別用了。
第二天點名到王來喜的時候,馬榮華說道:“司號員王政貴,你以前那個名字別叫了,就叫王政貴吧。”
從此,王來喜成了王政貴,這個新名字伴隨了他的一生,也伴隨他征戰在抗美援朝的戰場。
④
我們的武器比不上美軍
但我們的拼搏犧牲精神是美軍不具備的
王政貴向紅星新聞記者回憶,負傷在後方治療7天后,他的面部傷基本痊癒,馬上要求重回連隊參戰(那時他還不知道全連戰士基本都犧牲了)。但由於師部也亟需司號員,於是他臨時留在了58師師部。
他告訴紅星新聞記者,後來遇到錢修德時,他才知道當天戰鬥的慘烈程度。在全連剩下最後3人且全部負傷、彈盡糧絕的情況下,連長、排長和錢修德都下定了決心:人在陣地在!
此後兩年多時間裡,王政貴一直征戰在朝鮮戰場上,參加過多次戰役。到第四次戰役時,他又回到重新整編的20軍58師174團1營2連,擔任司號員,親歷了朝鮮戰場血與火、生與死的考驗。
“雖然我們當時的武器比不上美軍,但志願軍戰士們的拼搏、犧牲精神是美軍根本不具備的。”王政貴說。
王政貴回憶,戰場上志願軍戰士會開汽車、坦克的只有極個別。“美國人對於遺棄的裝備也不會放過,當時能破壞的就破壞,不能破壞的就派飛機來炸燬。”
從朝鮮回國後,王政貴繼續在部隊服役,並學習了文化知識,後來被分配到四川宜賓軍分割槽工作直到1983年離休。在宜賓軍休所,他繼續為所裡的退休、離休軍隊幹部服務。
2021年10月12日,王政貴和宜賓市退役軍人事務局、街道社群和宜賓市軍休所工作人員一起觀看了電影《長津湖》,再次勾起了對長津湖戰役的回憶。他說:“冰雕連”是真實的,志願軍戰士們吃的苦、作出的犧牲也都是真實的,我親身經歷過!
“中國人民是不可戰勝的!中國軍隊是不可戰勝的!”在採訪最後,王政貴堅定地告訴紅星新聞記者。
紅星新聞記者 羅敏
編輯 彭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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