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北京一個極其普通的小區,上世紀80年代建設的普通樓房。4樓不足77平方米的房子裡,一位臉色紅潤的老人常常靜坐窗前。
他深邃的眼眸裡,沒有城市繽紛的車流人流。時光,是條流淌的河。河水一路向西,流過莽莽蒼蒼的崑崙山,再向西,流過一望無際的戈壁、沙灘和無垠的草原。一次次把他帶回到金銀灘,帶回那一代人的青春歲月,定格於那座閃亮的西部豐碑……
葉鈞道與愛人
他,就是新中國原子彈事業的親歷者,原二二一工廠高階工程師、技術部副部長,如今已90歲高齡的葉鈞道老人。
01
中國需要“爭氣彈”
1960年5月,二機部九院要從中國科學家力學研究所的幾百人裡面選一個人。結果,葉鈞道是唯一被選中的。後來他聽說,是副院長郭永懷看上了他,點名推薦他搞原子彈。
郭永懷對葉鈞道早有耳聞。中國科學家力學研究所原為數學研究所,華羅庚任所長,也是葉鈞道的第一任導師。葉鈞道1955年分配到所裡,專業不對口,數學基礎也不太好,華羅庚推薦他到清華大學專修一年數學。回到所裡,葉鈞道又開始自學英語、俄語。不久之後,他撰寫的論文《在中國如何開展塑性力學研究》,得到錢學森的認可。其間,在錢學森的倡導下,數學研究所改為“中國科學家力學研究所”,錢學森任所長,錢偉長任副所長。
被郭永懷“點將”的葉鈞道並不知道,自己的人生已與核事業悄然掛鉤。葉鈞道被帶到物理研究所報到時,朱光亞找他談話,問他:“你學的是什麼專業?”他回答後反問:“調我到這裡幹什麼?”朱光亞說調他來是搞國防科學研究的,他又問軍用還是民用。得知是軍用研究後,他有點好奇:“不會是搞原子彈吧?”朱光亞嚴肅地點點頭。
葉鈞道深知原子彈的重要性。新中國成立之初,為挽回朝鮮戰局被動局面,美國總統杜魯門公然在《關於朝鮮局勢的宣告》新聞釋出會上威脅說:“不排除在朝鮮使用原子彈的可能”。上世紀50年代中期,臺灣海峽局勢驟然緊張,美國揮舞“核大棒”進行核威脅、核訛詐,揚言要把紅色中國變成第二個長崎、廣島……
“落後就要捱打,復興必須自強”的道理再次被印證。
1958年6月,毛澤東在中央軍委擴大會議上講到:“在今天的世界上,我們要不受人家欺負,就不能沒有這個東西。搞一點原子彈、氫彈,我看有十年功夫完全可能。”
1958年秋,經時任中共中央總書記鄧小平批准,劃定金銀灘方圓1170平方公里的地方為原子彈研製基地,對外稱“國營二二一廠”青海礦區。從此,中國鑄造核盾牌的第一批拓荒者,拋家舍業,隱姓埋名,在這片瞬間“消失”的土地上,開啟了他們艱苦卓絕的戰鬥歷程。
在青海省波光粼粼的青海湖畔東北岸有座同寶山,山之陰就是美麗的金銀灘草原。金銀灘,一個高山環繞的天然牧場,枯草季節,大雪過後,南山北坡被白雪覆蓋,在冬日的陽光下,現出一片金黃和銀白相映的美麗景色,金銀灘由此而得名。
金銀灘
可是,有誰能將這綠草如茵、鮮花遍野、河水潺潺的綠色之洲,與中國原子彈“核火柴”聯絡在一起呢?
葉鈞道從幾百人中脫穎而出,被選中參加中國第一顆原子彈研製工作,激動和興奮無以言表。朱光亞問:“你是搞爆轟物理還是搞爆炸力學?”他立馬錶態:“組織上讓我幹啥我就幹啥,我的專業可以改,一切服從組織安排。”
葉鈞道也向朱光亞道出心中的疑惑:“我們和蘇聯不是親兄弟嗎?他們有原子彈給我們不就行了嗎,還用這麼費勁?”聽他這麼說,朱光亞臉上有了慍怒的神情:“人家如果給你,還調你來幹什麼?”
葉鈞道後來才知道,就在二二一廠各項建設初見成效時,中蘇關係破裂,蘇聯公開毀約停援。赫魯曉夫更是厚顏無恥地挖苦譏諷說:“三個人穿一條褲子,還想搞原子彈?20年也搞不出來。”蘇聯專家撤走的時候,連掉在地上的一小片分離膜片(分離鈾235用)也用吸鐵石吸起來帶走,以防中國科學家仿製。
為了記住1959年6月發生的這段“國恥”,中國給還未面世的原子彈起了一個讓人刻骨銘心的名字“596”,並立誓一定要搞出“爭氣彈”,給中國人爭光!
殘酷的現實,讓原本對“老大哥”抱有幻想的葉鈞道徹底清醒:在叢林法則主導的國際競爭中,沒有誰會成為誰的保護傘,中國的蘑菇雲,必須要貼上中國製造標籤,才能真正成為“爭氣彈”。自此,葉鈞道在陳能寬院士領導下,全心投入他的新領域——爆轟物理研究。也就是在理論部搞出理論成果後,他們做實驗、出產品。
02
再難也要搞原子彈
世界上沒有哪一個國家像中國這樣,從零基礎起步搞原子彈。在當時,也沒有哪一個國家認為,離開了蘇聯的中國,能搞出原子彈。
理論、技術和材料三重空白,成為籠罩在所有人心頭的陰雲,置身其中,葉鈞道時刻感受到無形的壓力和緊迫感。
原二二一基地爆轟試驗場
原子彈研製基地建設工程浩大,短期建成投產不太現實,於是在北京海淀區花園路建設過渡性機構,即第九研究所,待二二一廠建成後,再由北京搬遷到青海。
此時,九所成立了理論部,鄧稼先擔任理論部主任,周光召等為副主任。接著又成立了實驗部,主任是陳能寬,葉鈞道被分配到實驗部五組,組長是任益民,副組長為經福謙。
實驗部五組分成兩個方案隊。一個隊主要研究高壓下材料狀態方程。另一個隊主要配合理論部研究原子彈結構原理,吃透並驗證蘇聯專家所提出的模型中的問題,從而建立我國獨立的理論計算程式,設計出我國第一顆原子彈的總體圖紙,葉鈞道被任命為隊長,也就是方案負責人。
中國研製的原子彈採用“內爆法”又稱壓緊型,在一個球體中透過引爆炸藥而產生一種向心聚合的衝擊波,從而壓縮核材料使之達到高超臨界,這種原子彈反應效率高。為準確採集資料, 九所共同設計了5個試驗方案,共做爆轟試驗200餘發,試驗關鍵階段曾創下一天打13發的記錄。
這段時間,他們對原子彈的爆轟原理進行了一系列的研究,取得大量第一手寶貴資料,為理論設計提供了可靠的試驗資料。
那時,無人知曉,發生在“17號工地”(即爆轟試驗場)上的這一聲聲轟鳴,會成為一段嶄新大國關係的前奏。
50年代末60年代初,中國在國際上的處境就像是大海中的一葉扁舟,又破又漏,隨風飄搖,充滿了危險。在剛剛起步的原子彈製造領域,蘇聯專家撤退走人,釜底抽薪,對正急於挺直腰桿站起來說話的中國人而言,不啻於當頭一棒,接踵而至的一系列天災人禍,像一雙巨手突然遏制住了原子彈的研製程序。
大饑荒像瘟疫一樣向戈壁灘逼近了。廠子原來每月糧食定量30斤的員工,減到了20斤。開始食堂一人一天供應兩個饅頭,後來改為一天一個饅頭。
意志不堅定的員工出現浮躁,有人寫了辭職報告……
原子彈還要不要搞?嚴峻的形勢引發了種種爭論。
在中國最高決策層,有人提出了尖端武器研製放緩的意見,在經濟部門,有人認為搞原子彈“太燒錢”,已影響到國民經濟發展,主張索性“下馬”算了;一些從事常規武器研製的同志又抱怨常規裝備投入太少,“尖端擠了常規”。
疑問,憂慮,抱怨……
陳毅元帥的話語擲地有聲:“中國人就是把褲子當了,也要把原子彈搞出來!”張愛萍上將堅定地說:“再窮,我們也要有一根打狗棍!”
將帥的話傳遍了核工業戰線的山山水水,像一團火在十萬大軍的胸膛裡燃燒,鼓舞他們去戰勝飢餓、嚴寒、缺氧,攻關奪隘。葉鈞道的愛人生孩子無人照顧,他回去看了一眼,就返崗繼續工作。上下班騎著腳踏車,他也在思考馬赫反射問題,有一次差點出車禍。
在核事業程序中,葉鈞道個人的犧牲,可謂微不足道。挺進青海的萬餘名建設者,在“飢餐沙礫飯,渴飲苦水漿”的艱苦環境下,頭頂藍天,腳踏草原,住著寒冷潮溼的帳篷和地窩子,吃著難以下嚥的粗糧和野菜,用粗糙的手指和躬耕的身影,像燕子銜泥一樣,在原本空曠的草地上豎起一座座廠房、煙囪、試驗室,修建了柏油公路、採石廠、燒磚窯廠、柴油機房……
“給國家乾點事,乾點有用實際的事”,正是這種樸實又深切的報國之情,使他們在金銀灘走過幾十年無怨無悔的人生旅程。
1961年初春,“爭氣彈”研製取得明顯進展,一軸嶄新畫卷徐徐鋪在“草原人”面前……
二機部瞄著“畫卷”,慎重提出了“1964年爆炸第一顆原子彈”的目標報告,並且詳細分析了實現這個目標的依據。毛澤東看著看著,不由得頻頻點頭,欣然揮筆批示:“很好,照辦。要大力協同做好這件工作。”時間是1962年11月3日。
毛主席的批示,無異於一聲總動員令。14天后,中共中央正式成立以周恩來為主任,有國務院7位副總理和7位部長組成的中央15人專門委員會,負責組織領導全國各有關部門和地區的力量攻關,一場舉全國之力的攻關“大會戰”拉開序幕!
03
小紅樓“大會戰”
1963年4月,葉鈞道和九所其他科技人員一道離開北京,踏進了青海二二一廠。1964年,將在這裡上演載入史冊的“草原大會戰”——在此集中各部門的力量,突破技術難關,研製生產我國第一顆原子彈、氫彈。
中國第一個核武器研製基地舊址二分廠,原子彈總裝廠車間之一
草原僅有三棟小紅樓,外面搭著帳篷。高原缺氧,朔風冷峻,一到晚上,帳篷裡生火爐,依然擋不住寒冷。科技人員來了,李覺、吳際霖等廠領導帶頭把小樓讓出來,搬進了帳篷。
葉鈞道所在的實驗部二室四組,負責開展爆轟試驗。先做縮小一半尺寸的區域性爆轟模擬試驗,再做1:1尺寸的整體試驗。試驗中,加入了鈾238。
在隨後的1:1爆轟模擬試驗中,有一發用的是8號材料,這也是一種放射性材料。為了確保全員安心上陣,試驗前,葉鈞道專門請王淦昌所長來組裡講課。
王淦昌說:“我做了一輩子放射性工作。人家說做放射性工作對生育有影響,你看看我,有5個孩子,我身體現在還挺好。大家不要害怕,只要採取正確的防禦防護措施,就可以避免放射性的危害。”
鈾238的放射性很強。爆轟試驗後,要清理場區。也就是把散落的放射性材料拿刮子刮到一塊兒,然後裝在箱子裡,用吊車吊走,埋起來。
吊車司機卻因未穿戴防護服,遲遲不肯進場。原來,司機穿戴防護服無法開車,加上當時試驗已經過去一週,空氣中的汙染物都散了,只有地面上有汙染,綜合考慮,四組只給他配了口罩。看到他滿眼的質疑,葉鈞道乾脆坐在他的旁邊,把自己的防護服也脫了,防護帽子也卸了:“你看看我這個樣子,我都不怕,你又不用下車,沒有什麼影響。”
司機顧慮全消,一腳油門就把車開了進去。
一個月後,葉鈞道到公共澡堂去洗澡,同事在他身上發現了許多紅點。萬幸的是,他屬於外輻射,經過一個多月治療,紅點消失了。但在同事之間,卻有影響生育等傳聞,大家明顯有了畏懼心理。
其實,在當時的技術條件下,要想完全隔絕放射性的傷害並不現實。那是最艱難的年代,最飢餓的年代;卻是試驗室燈光最明亮的年代,也是創業者歌聲最嘹亮的年代——
剛到基地報到的一名女研究生,清早到外面晾曬衣服,衣服晾上了,手卻沾凍在了鐵絲上,使勁一掙,活生生扯下一塊皮來。她眼噙淚水簡單包紮下,依然咬牙走進試驗室,幾天後感染髮燒暈倒在工作臺上……
炊事班的“王大鬍子”,曾在抗美援朝戰鬥中榮立一等功,實在不忍心看同志們捱餓幹活,獨自跑幾十公里路到青海湖去捕魚,一不留神滑進湖中。等大家聞訊趕到時,看到的是那深不見底的湖水……
中國第一個核武器研製基地舊址二分廠,原子彈總裝廠一角
在二二一廠眾多的科研生產單位中,二分廠承擔的是核武器的高能炸藥研製、炸藥部件成型研製。可謂是技術含量高,技術人才雲集,也是危驗係數最大的重要崗位之一。
王明恩是東北人,抗戰老兵後代。1961年8月蘭州大學畢業,分配到二分廠技術科,主動申請到最艱苦、危驗性最大的229車間鍛鍊!
據今年92歲的劉振東老人回憶,那是一個風和日麗的午後,人們都在各自的生產崗位上井然有序地忙碌著,突然廠區不遠處傳來一聲巨響。這時,聽到有人大喊:“不好了,出事了!”
人們匆忙趕往出事地點,只見229車間處蘑菇雲似的濃煙直衝雲霄,爆炸現場一片狼藉,到處散落著大小不一的水泥塊和碎石子……當年輕的警衛戰士從碎石堆中把戰友的殘骸一點點收起時,現場所有的人痛哭不已。
劉振東是九院從全國第一批選中的105名中青年優秀科技工作者之一,他主導研製成功炸藥成型“真空澆鑄法”,引爆第一顆原子彈的炸藥即採用此辦法成型。
幾百公斤高濃性炸藥球,居然是一口鍋熬製出來的。近60年過去,形同大廚房的工作場景,時常在劉振東的眼前閃回。那種苦杏仁味,更是時常如在鼻邊飄過,這是TNT在加熱融化成型的過程中釋放出的有毒氣體,“通風不好,強烈刺鼻的氣味一下子就把我衝暈在工作臺上”,時間長了,衣服甚至面板都著上了棕色。為了趕任務,經常不能按時就餐,化學毒、物理毒卻成了“家常便飯”。
第一顆原子彈試驗前線部分指揮人員合影
祖國至上、不畏生死,成為他們貫穿宏偉事業的真實寫照。
錢三強、鄧稼先、王淦昌、郭永懷、彭桓武、趙忠堯、朱光亞、周光召、程開甲、于敏……這些中國科技界頂尖的精英,從此更是隱姓埋名,把對祖國的大愛深深鐫刻在海拔3000多米的茫茫高原上!
鄧稼先,1896年出生,中國原子彈設計的領導人。據當年跟隨他的警衛員遊澤華回憶,每次在試驗中發生意外時,鄧稼先都是不顧個人安危,衝到一線去處理。
1982年,他任核武器研究院院長後,一次井下突然有一個訊號測不到了,大家十分焦慮,人們勸他回去,他只說了一句話:“我不能走。”遊澤華感慨地說,他最喜歡唱的一首歌是《中國男兒》,歌詞到現在我都清楚記得:“中國男兒/中國男兒/要將雙手撐天空/睡獅千年,睡獅千年/一夫振臂萬夫雄/長江大河,亞洲之東/古今多少奇丈夫/風虎雲龍,萬國來同/天之驕子吾縱橫……”
這些人,這些事,在一個個安靜的夜晚,以一種特殊的方式在小紅樓裡流淌,洗滌著每一位科研工作者的心靈,堅定了大家用生命踐行使命的信念,激發了他們難以想象的戰鬥力。
1964年6月6日,二二一廠進行了1:1爆轟模擬試驗。這次試驗除了不用核活性材料之外,其他部件全部採用原子彈裝置核爆炸試驗時所用的材料和結構,這次試驗結果顯示,各項指標達到設計要求。
1964年8月,第一顆原子彈爆炸之前預演。在十二級大風的夜裡,全體人員高度警惕,堅守在吊上鐵塔的原子彈邊上,順利完成了各項測試。
8月底,完成了核裝置的總裝,產品運往試驗場。
時間最終定在1964年10月16日,原子彈即將爆炸!
原子城二二一基地地下指揮中心
04
蘑菇雲染紅了天
原子彈爆炸前一天,葉鈞道的心裡,出奇的平靜。
中國原子彈爆炸採用鐵塔上爆炸的方式,即先把原子彈在地下室組裝好,不插雷管。推到102米高鐵塔下後,再吊升到塔頂,固定、檢查、測試,等各項工作完成後,最後才插雷管。雷管是否能按規定要求插到正確的位置,直接影響到原子彈能否引爆成功。
在此前的爆轟試驗中,葉鈞道一直負責插接雷管,還因此獲得“大炮司令”的雅號。
葉鈞道清楚地記得,1964年10月14日18時30分,裝在特殊保溫圓桶中的原子彈,開始吊裝上塔。
“起吊!”捲揚機發出巨大的沉悶轟鳴,中國人制造的第一顆原子彈端坐在吊籃裡,冉冉升空登塔,102米高的塔在晨曦中傲然挺立,在它的頂端建造了金屬構成的小屋,原子彈就靜臥在裡面。圍著鐵塔,在約60平方公里的範圍內,呈放射狀地排列著用於檢驗原子彈威力和破壞程度的近百種效應物。
14日當天19時20分,原子彈吊裝完成,靜臥爆室。
1964年10月16日凌晨5點,羅布泊夜色正重。
葉鈞道起床了,他和隊長陳常宜、隊友張壽奇三人將上塔在爆室為原子彈插上幾十個雷管,另有五位同事則在塔上塔下同時做好導通、記錄等各項保障工作。
核武器研究院院長李覺早就等在食堂,親自給上塔的英雄打早飯。李覺帶來了一個他們意想不到的訊息:那個說“中國20年也造不出原子彈”的赫魯曉夫,昨天下臺了。
葉鈞道至今記得,鐵塔上的爆室並不大,只有三四個平米見方。整個插雷管的過程,花了3個多小時。幾十根雷管為什麼要插上那麼長時間?因為有接插測控,以及導通這幾個步驟,還要防止靜電。這是一對矛盾:作為電器,必須乾燥不要潮;但對炸藥來說,空氣略潮點可以防止靜電意外引爆。因此,除了他們身上穿的全是棉製品,包括鞋子,他們還必須動作非常非常地緩慢。一慢,靜電就減少了。賈保仁把精選出的雷管遞給陳常宜和葉鈞道,而且每操作一下就要馬上接地,就防止了靜電。
在正式給原子彈“老邱”插雷管前,葉鈞道已經插過200多次雷管,包括在核武器研製基地舉行的爆轟試驗,積累了豐富的經驗。儘管如此,仍必須絕對慎之又慎。他說,一個人插雷管,另兩個人在邊上督促檢查。插雷管的要求,是必須插到位。插好了,還要用尺量一下。怎麼叫插到位了?工藝上設計了一個到位聲響,雷管插到位後,會“噶”地一響。一個人插下雷管,必須3個人同時聽到“噶”地一聲。只要有一個人沒有聽清,就必須重插。
插雷管時,爆室裡靜得連一根針掉在地上也能聽見,氣氛凝重。核武器研究院試驗部主任陳能寬在後面督促。賈保仁記錄下每一個人插的哪個雷管,最後趙維晉負責導通。李覺上塔後,站在後面看,一句話也不說。
確認全部雷管插好,並導通無誤後,趙維晉最後在《安全任務書》上簽字。再次確認爆室溫度正常後,才鎖好爆室,一起坐吊籃撤下鐵塔。
等候在鐵塔下的李覺、朱光亞和張蘊鈺,與他們一起最後撤離。此為“零時”前3小時左右。最緊要的時刻,最重要的領導始終在最危險的崗位上和最關鍵的員工在一起。
中國的第一顆原子彈成功爆炸騰起的蘑菇雲
14時59分40秒,主控站操作員韓雲梯按下了啟動電鈕。10秒鐘後,整個系統進入自控狀態。“10、9、8、7……1,起爆!”寂靜的羅布泊上空,一道強烈的閃光之後,一團火球騰空而起……衝擊波像颶風一樣刮向四方。
很快,一陣驚天動地的巨響震耳欲聾,又被連綿的天山雪峰反射回來,隆隆的雷聲滾過人們的頭頂,好像要把天幕撕裂了。衝擊波裹挾的狂飈橫掃無邊無際的戈壁灘。
巨大的火球翻滾著,慢慢地升上高空,席捲著殘雲煙霧,不斷地向外膨脹,緩緩地變幻著顏色:桔紅、菊黃、靛青、草綠、絨白、奼紫,最後凝聚在空中,形成拔地而起的參天蘑菇雲。
核爆現場,人員按要求撤到50公里以外安全區域內,腳朝著爆心,把臉捂著趴在地上,等聽到命令才能起來。葉鈞道是副隊長,專門配備了墨鏡。他趴在地上,心裡只有一個念頭——想親眼看一看核爆。
還沒有聽到號令,葉鈞道就站了起來。他首先感到的是光,很強的光,看了眼睛可能會被閃瞎的強光,因為有墨鏡做防護,所以才能看,其次是衝擊波,然後才是聲音——那正是起爆的瞬間。
核爆成功後,張愛萍(右一)向周總理報告
看到爆炸場面時,葉鈞道有個基本判斷:應該是成功了!因為一般幾百公斤的炸藥爆炸時,衝勁一會就散了,但這個爆炸引起的巨大能量往上衝,捲起周圍的大量沙塵。
許多人都以為,這樣強大的武器爆炸之後,必然是末世景象,但佇立沙海,見證蘑菇雲的生長、擴散,葉鈞道看到,它最終變成一朵紅雲,向東邊飄走了。
周恩來宣佈我國第一顆原子彈爆炸成功
從第一顆原子彈到第一顆氫彈,蘇聯用了4年,美國用了7年零4個月,法國用了8年零6個月,而我國僅僅用了2年零8個月。令葉鈞道最為驕傲和自豪的是,自己參與了這份偉大事業。
蘑菇雲化作的紅雲早已遠去,但這樣一段文字,卻在歷史中永恆。“中國第一顆原子彈在這裡誕生,中國第一顆氫彈在這裡研製成功。1964年10月16日,中國首次核試驗爆炸成功,它向全世界宣告:站起來的中華民族終於有了自己的原子彈,為打破核壟斷、維護世界和平做出了歷史性的重大貢獻……”
這些清楚記載歷史的文字寫於1992年9月1日。
《人民日報》首顆原子彈爆炸號外
05
“紅色小城”再現光芒
歲月如流,往事悠悠……
今天,當時光褪盡了父輩的青春芳華,歲月卻再為人們積澱了一部厚重的紅色家族史!
1995年5月16日,新華社公告:我國第一個核武器研製基地已全面退役。昔日的“青海礦區”從此揭開神秘面紗,化身西海鎮,成為青海省海北州州府所在地。
第一顆原子彈爆炸的蘑菇雲早已散去,但英雄的群體“幹驚天動地事,做隱姓埋名人”的真實寫照。不僅為強國強軍打下了第一塊堅硬的基石,而且為後人留下了研製基地30多年不懈奮鬥、歷經風雨鑄就的“草原人家風”,那就是:窮且益堅,獨有英雄,敢驅熊羆的英雄主義氣概;天行健,自強不息,自力更生、九死一生的偉大民族主義;國家利益至高無上,隱姓埋名,默默奉獻,甘願犧牲的偉大愛國主義。
原子城內中國核武器研製功臣雕像牆。新華社 張曼怡 攝
茫茫草原又恢復了“絕密禁區”前世外桃園般的美麗景色。輕輕流過金銀灘草原的麻皮寺河和哈利津河作證,藍天白雲依舊,許多樓宇依舊,只是轉換用場,換了主人。芳草萋萋,鮮花遍地,湛藍的天空飄著潔白的雲朵。廠區公路邊大片盛開的油菜花依然金黃炫目,空氣中帶著清甜的芳草氣息,鳥兒的鳴唱婉轉動聽,牛羊悠閒地在草原上游移。
與葉鈞道合影
而今,驅車駛入西海鎮,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座巍峨雄壯的退役紀念碑,這座巨大的花崗岩石碑高約25米,碑體呈黑色,四稜臺形。碑頂上懸著一顆銀色的圓球,象徵著我國第一顆試驗成功的原子彈。石碑正面是張愛萍將軍題寫的“中國第一個核武器研製基地”幾個鎏金大字。
退役後的“原子城”被青海省列入愛國主義教育基地。原始風光與高科技廠房、武器與和平、生命與死亡在這裡靜靜融合,像一個碧水藍天的不老情人,令那些曾經在此戰鬥過的“草原人”,無論身在何方,時刻都為她魂牽夢縈,感慨萬端,為那一段飽含自豪與驕傲的記憶,為那一串飽蘸眼淚和鮮血的故事。
教育系統人員與葉鈞道合影
時光洗盡了父輩的青春芳華,卻也積澱出一部厚重的紅色歷史。被稱為“中國原子城”的第一個核武器研製基地化劍為犁,在推進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鏗鏘步履中,愈加煥發出深邃恆久的耀眼光芒。
作者:陳永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