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王革心 86歲志願軍老兵
抗美援朝戰爭結束了,我回到了祖國。戰爭中我在志願軍政治部俘管處任譯電員,由於常年在燈下、燭光下工作,視力日漸減退。回國後,領導上安排我住院治療。
下圖為作者 1952年照片
我住的醫院是安東(丹東)五龍背軍醫院。在這住院的傷病員,大多是傷殘戰士,有失去眼睛的,有丟了雙手、雙腿的,還有動過大手術的。
別看他們是傷殘軍人,卻依然懷著不屈的血性,好多人講起戰爭經歷滔滔不絕。
安東五龍背
作者 1953年
我所在的病室原來是個倉庫,粉刷以後安置四五十張病床。傷病員每天除了治療,便是打樸克、下象棋,有的傷員插不上手,只能一根接一根抽“老汗”(菸葉),生活挺單調。
我跟同病室志願軍某部報務員小林(叫什麼忘記了),東拼西湊裝了一個簡易礦石收音機,給大家聽聽外界聲音,解解悶。可這傢伙不爭氣,總是時斷時續,聽著反倒鬧心。怎麼辦?我和小林核計,辦故事會,讓大家自己講自己的故事。
這個創意,得到醫生、護士支援。故事會開講啦!
下面,把至今還記得的幾則故事介紹給大家。
第一個故事 失去雙手的冰雕人
我們病室有個湖北戰士,名字記不得了,一張圓圓的、帶傷疤的臉,還記得清清楚楚。他們部隊一入朝就接到阻擊敵人南逃的任務。
他入伍不到仨月就編入正規部隊,說不清自己是哪個師哪個團的,只知道是三連的兵。
入朝前,只穿薄棉軍裝,在瀋陽火車站,有位大哥哥給他一件軍大衣。這件軍大衣救了他的命。
剛入朝,只見滿山遍野都是厚厚的雪,只聽一陣陣嗚嗚的風。冷,是唯一的感覺。
三連隱蔽在一個山溝裡,等了一天,凍了一天,戰士手腳麻木,不聽使喚。
第二天,南逃的敵人湧來。三連輕重火器一齊開火。有的槍凍得不靈了,有的戰士手凍得伸不開了。打一陣,槍熱了,手活了。就這樣打贏了這一仗。
戰鬥結束,三連犧牲三十多位戰士,其中凍死的就有十多名。
講故事的那個戰士凍壞了雙手,送回國,在醫院載了肢。他很樂觀。他說,失去雙手比犧牲的戰友,我有福囉!我問他立了幾等功,他說立啥子功,保住命就有福囉!
第二個故事 馬車隊長立了功
入朝作戰初期,後勤運輸工具主力是三套馬、四套馬膠輪大車。運輸隊是寶貝,沿鴨綠江幾個渡口都設有兵站,每個兵站都有大量馬車隊。
我們病區有位失去雙目的馬車隊長,挺善講的。請他給咱們病室講他的故事。
這位隊長是四十多歲老兵,東北人,很幽默,很會講,講起來有點二人轉的味道。
他這個運輸隊有二十臺車,六十多匹馬。第一批入朝,負責送彈藥。夜暗出發,行動順利。到下半夜,以為消停了,哪曾想,敵機出現了,又掃射又投彈,人慌馬亂。隊長喊破嗓子,人馬還亂作一團。他掏出駁殼槍,朝天連放幾槍,車老闆們才安穩下來,按隊長指揮躲進山溝。這時還有一輛拉炮彈的車,在公路上亂闖。隊長返回,被炸起來的土石崩傷了面部,滿臉是血。他顧不上包紮,牽著頭馬拐下公路。
敵機飛走了,隊長帶領儲存下來的車馬,繼續上路,按時把彈藥送到作戰部隊。
他立了個二等功,卻失去了雙眼。
第三個故事 押送俘虜到戰俘營
“聯合國軍”戰俘被俘後,先在遂安收容所集中,然後送到平安北道碧潼、昌城等地戰俘營。後送這段路有五百多里,沒有車輛,只能步行。
我軍某部排長王某某,帶隊押送美軍俘虜。在後送途中險相環生,一來戰俘磨蹭,二來敵機天天在頭頂上轟轟,三來我們押送人員極其有限,行動很慢,每天只能走三四十里。
一天,後送隊伍在距碧潼還有百十里的北鎮,遭敵機掃射,隊形亂套。王排長不顧敵機襲擊,站在土坎上呼喊“隱蔽”。有的戰俘不聽召呼,順著公路跑。我們的戰士邊追邊發警號。王排長不顧個人安危,追上一個戰俘,將他撲倒。恰在這時敵機射來一串機炮彈,王排長負傷,那戰俘毫髮未損。
王排長作過簡單包紮,帶著傷又帶隊堅持走了上百里,將戰俘安全送到戰俘營。他因重傷,作了胸腹手術,還有一塊彈片留在胸中。
聽完這個故事,有的同志認為不值得為一個美國佬犧牲自己。王排長卻說,這叫人道主義,也叫對生命負責任。
真的,當時我在俘管處工作,聽說這件事在戰俘中傳的很廣,起到了很好的感化作用。
第四個故事 對峙中的神槍手
戰線穩定後,敵我雙方都憑藉工事對峙。我志願軍開展“冷槍冷炮”運動。這裡,介紹一位擊斃數十名敵人的神槍手。
他是志願軍神槍手代表張桃芳,創造斃傷美軍214名的最高紀錄。
給我們講故事的神槍手,三十來歲,黑黑的臉堂,長得蠻帥,就是頭上沒了頭髮,大家不叫他名字,戲謔地叫他“光頭哥”。他並不介意,總是笑答“乾淨利索”。
他是“三八線”上一個武裝工事的班長,帶領五名戰士陣守山頭,監視敵情。本來沒有阻擊任務,他卻手癢癢,總想撂倒幾個美國佬。經多次請示,上級同意他出擊,但必須遠離觀察工事。
他在距工事近百米的地形複雜的石砬子下選了三處隱蔽射擊點,還根據地貌給面部手部作了迷彩偽裝。
對面的敵人一露頭,他就穩穩當當射擊,龜孫子應聲倒下。接二連三,一天干倒十多個美軍。敵人架起火燃噴射器,朝石砬子方向胡亂發射。我們的神槍手軍帽被火燒,他忍著痛,一動不動,他明白這時動一動敵人的子彈就會要了他的命。
太陽西下,已近黃昏,他帶著傷爬回工事,被抬下戰場。
有的病友逗趣說:“光頭哥,難找老婆呀!”他笑著道:“沒頭髮爽,臉上有疤擋不住我心裡美。”多麼堅毅、多麼樂觀的人。
第五個故事 金城戰役英雄多
1953年7月,金城戰役打響了。這是抗美援朝最後一仗。這一仗,我軍大勝,打得李承晚灰頭土臉,打得美國佬乖乖在停戰協定上簽字。
金城戰役火箭炮兵
金城戰役圖片
戰火剛停,我軍就組織了“烈士遺體安葬隊”,為犧牲的同志入土送終。
我們病區有位副連長擔任一個隊的隊長。
他迎著濛濛細雨,踏上瀰漫著濃重的火藥味,飄浮著縷縷煙霧的戰場。隊員們懷著悲痛,含著淚水,為長眠的戰友揩乾血跡,整好容裝,裹上白布,一一埋葬。
那景象不勘回首。那位副連長低沉地說,他們隊安葬一百多位烈士,都是前胸、面部、腹部受的致命傷,沒有一個是背部受傷。他們都是在堅守中、衝鋒中、追擊中獻身的。他們是真正的英雄,有的沒有留下姓氏名誰,成為無名英雄。
抗美援朝英雄萬歲!
抗美援朝萬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