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復旦大學藝術教育中心副教授,文學博士 龔金平
韓國電影《茲山魚譜》是一部具有濃郁“中國風”的作品,影片中涉及的文化典籍皆為中國經典,人物書寫的文字全部是漢字,影像語言深得中國古典美學中“意境”的精髓,尤其是人物的人生選擇,分明就是在中國儒家的“入世”與道家的“出世”之間猶豫。因此,影片中人物的困頓、迷茫、執著與堅定,不僅與中國人心有慼慼,亦能與觀眾產生深切的共鳴。坦率地說,這部影片居然出自韓國導演之手,多少有些令國人汗顏。
影片中丁若銓與丁若鏞倆兄弟都曾身處國家的權力中心,享受過世間繁華和眾人追捧。在政治鬥爭中失勢後,丁若銓被流放到韓國大海的盡頭黑山島,丁若鏞被貶到陸地的盡頭全羅道康津。若是置身封建社會,兩人的命運並不稀奇,影片顯然無意於探討權力鬥爭的複雜與險惡,而是由此提供一個契機,讓兩人在擺脫了外界的羈絆之後,身體和靈魂看似獲得了空前的自由,但“是非成敗轉頭空”的幻滅感,人生再無寄託的空虛感,前路茫茫的頹唐感,亦會如影相隨。這時,已經卸下所有外界顯赫標籤的個體,開始面對終極存在意義上的“我”。那麼,“我”應該如何自處?“我”在世間的意義何在?
《茲山魚譜》海報
丁若銓在黑山島決定俯身親近自然,融入“賤民”的生活,並書寫只有世俗資料意義的《茲山魚譜》;丁若鏞則仍然思考極為宏大的政治話題,創作《牧民心書》和《經世遺表》等關乎統治理念和濟世良方的著作。這兩種選擇無所謂對錯,都體現出他們對於人生際遇的達觀和超脫,有中國士大夫“窮且益堅”的風骨。
與丁若銓的歸隱心態相反,黑山島的漁民昌大卻有強烈的“入世”衝動。昌大身份卑微,生活貧苦,但嗜書如命。他曾對丁若銓說,讀書是為了“活得像個人”,但他對如何才能“活得像個人”理解得比較片面,無非是透過科舉“登堂入室”,位列兩班,順便造福蒼生。昌大雖然後來考中進士,卻在腐敗黑暗的官場身心俱憊,萬念俱灰,最後帶著家人又回到黑山島。昌大相當於將丁若銓的人生之路重新走了一遍,影片以此昭示觀眾,在理想與現實的巨大落差中,個體要麼同流合汙,要麼“按自己的性格來活”。
在丁若銓、丁若鏞、昌大三人之間,有十分明顯的對話關係。丁若銓的人生從“入世”到“出世”,從高調的“經世濟時”,到務實的“民生為本”,有一種大徹大悟的通透;丁若鏞一直保持“入世”的姿態,不因處境和地位的變化而隨波逐流,心性堅定,但未免有過於高蹈之處;昌大渴望從“邊緣”到“中心”,終究又從“中心”主動回到“邊緣”,在一番體驗和歷練之後,知道了“人要何去何從”。正如丁若銓給昌大的信中所說,如鶴一般活著固然好,但像茲山(黑山)一樣,對沾滿了泥水和汙水的人也來者不拒,做一個黑色的無名之人,也應該是有意義的吧。
《茲山魚譜》海報
影片充滿了各個維度上的對比,如人物前後境遇的變化、不同人物人生選擇的差別、“性理學”與“西洋學”之間的爭論等。影片中更為隱晦的對比則來自三個空間的秩序與氛圍的映照。在官場,一個個官員正襟危坐,看起來文雅莊重,實則暗流湧動,冷酷虛偽;丁若鏞在流放的康津,廣收門徒,與眾人一起坐而論道,看起來典雅高貴,氣氛肅穆,但背後的空洞、人心的勢利充溢其中;至於黑山,貧瘠荒涼,民生多艱,但充滿動感和生活氣息,而且人情和諧,民風淳樸,人與自然親密無間。昌大在這三個空間裡都經歷了一番,對其有了深刻的體認,並因此認識了自我,認識了世界,從而做出了人生選擇。他的人生選擇正折射了影片的情感傾向。
影片最精彩的段落是丁若銓抱病寫《茲山魚譜》時,昌大正在官場裡痛苦萬分。影片透過平行剪輯,讓觀眾看到丁若銓依照內心的要求,專注於收集各種魚的特性、口味以及藥效等資訊。這些知識不能治國平天下,但對於百姓卻可能是非常實用的資料。更重要的是,丁若銓此時的內心是平靜而充實的,自豪而滿足的。對比之下,昌大雖同情農民的遭遇,卻在官場中無能為力,最後憤而爆發,差點釀成大禍。這兩組鏡頭中,我們看到了“出世”的單純以及“入世”的疲憊,追隨內心的平和與跟隨潮流的盲目,看清世界後的超脫與深陷功名中的掙扎。
影片中非常動人的情節,莫過於丁若銓與昌大之間的關係變化。昌大對丁若銓從鄙視、提防、感激、欽佩,慢慢有些失落、怨恨、決絕,最後又重新理解了丁若銓,這種情感的變化生動細膩,真實感人。而丁若銓對昌大的好奇與欣賞,則由“魚”完成連線。丁若銓初到黑山島,就嚐到了昌大送來的斑鰩,後來病重時又由昌大捕來的章魚煥發生機,中間還穿插了丁若銓向昌大學習各種魚的知識,以及昌大向丁若銓討教對各種典籍的理解。兩人之間的互動,是知識的交流與互補,同時也是人生態度的碰撞與交匯,這成了影片中最富情趣,也最具感染力和心靈觸動的段落。
影片使用黑白影像,凸顯了一種簡單素樸,又深邃蘊藉的藝術質感。顯然,創作者希望透過黑白灰的搭配,來還原人物心境的灰暗,人物生活的單調,還有時代性的壓抑與憋悶。同時,影片也用黑與白的隱喻意味,向觀眾揭示現實世界以及人性的幽深晦暗之處。
但是,影片將丁若銓的生活處理得過於單純美好,多少有些不切實際。丁若銓從來沒有為生計發愁,只需安心讀書和著述,因而能夠保持一種超然的心態,能夠以純粹的狀態追求心中的理想。進一步說,影片展現了丁氏兄弟的高潔,但因遠離人間煙火,只會讓觀眾覺得他們的人生選擇過於輕易,他們的堅持並無遭遇壓力和兩難。反觀昌大,我們可以發現,生活從來就不是雲淡風輕的,我們會經歷各種窘迫的困擾,被各種災難、無常、不如意所折磨。
影片的開頭和結尾,是前往黑山島的丁若銓與返回黑山島的昌大,他們都出現在俯拍大遠景中的一葉孤舟上。兩組鏡頭形象地向觀眾呈現了他們的孤獨與茫然,也召喚著他們進行內心的自我追尋與體認之旅。因為,在蒼茫的大海上,沒有路標,沒有參照物,只有無邊無際的水波,他們必須靠著內心的指南針,才能找到人生的方向。在影片結束時,透過昌大的視點看到遠處海天一色,黑山島安坐於天地間,畫面從黑白轉為不飽和的藍色,一如昌大內心的澄明與遼闊。(龔金平)
來源: 光明網-文藝評論頻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