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專門用這篇文章來講一講美國人寫的朝鮮戰爭書籍，是有原因的。所謂美國人寫的朝鮮戰爭書籍，很多都可以歸類為戰史。雖然美國人沒有我們這類官方的戰史，其實很多都相當於官方戰史。
我經常面臨這樣的情況，文章中引用美國人寫的朝鮮戰爭書籍，如果內容是誇獎志願軍的，留言區裡歡呼聲一片：用美軍的史料打中國公知的臉。志願軍YYDS（現在年輕人的網路用語，意思是永遠的神）。
如果引用的史料涉及志願軍失敗的戰鬥，留言區裡罵聲一片：你這個狗漢奸。
我忘了是4月還是5月，跟姜文碰頭那次。他的一個夥伴，蕭軍的孫子蕭大忠跟我說：姜導非常認可你對朝鮮戰爭的觀點，比如志願軍也是有火炮的。他們想表達的意思就是志願軍並不是完全依靠步兵作戰。
這是肯定的，戰爭是全方位的，並不依賴於單一兵種。但姜文和蕭大忠等人並沒有完全讀懂我文章。
這是一場戰爭，對其中的每一個戰鬥都要具體情況具體分析。
非要讓我用一句話來評價志願軍在戰爭中的表現，我會說：志願軍更多的是依靠步兵在進行戰鬥。而我這句話可以放在整個戰爭層面上說。
軍事科學院有一本小冊子《抗美援朝戰爭運動戰若干問題研究》，裡面有這樣一張圖表。
什麼叫機動炮兵？用現在的術語就是預備炮兵，由統帥部、軍區、方面軍掌握的炮兵，也就是獨立的炮兵師、旅、團部隊。對於志願軍來說就是那幾個參戰的炮兵師。從火炮上來說，就是大口徑火炮；所謂的大口徑，即除了軍師一級的炮兵團（營）那些75米毫米口徑山炮之外的75毫米以上口徑火炮。美軍的大口徑火炮是105毫米榴彈炮以上了。
我們從表中可以看到：最少的是第一次戰役，志願軍機動炮兵僅僅發射505發，最多的是第五次戰役第二階段，也才5192發。
這是什麼概念的呢？5192發，給現在的解放軍，打一場戰鬥都不夠。而一次戰役，有幾十、上百次戰鬥。就拿第五次戰役第一階段的2673發來說，放到1952年，僅僅是志願軍進攻敵軍一個連陣地的規定發數。
從表上可以清楚地看到，比如第五次戰役，實有火炮433門，可參戰的才10個營，100多門。
有炮，在朝鮮戰爭那種環境下，不代表就能用得上。
有炮，在朝鮮戰爭那種環境下，不代表有炮彈可以打。沒有炮彈的炮，跟廢鐵有什麼區別，還更累贅。運動戰階段，最多的情況下，100多門炮打了5192發，平均一門炮20到30發，杯水車薪。
以前網上有帖子，列出一個德軍師和日軍師團的武器裝備和志願軍相比較，然後得出結論：志願軍裝備實力和德軍、日軍相當。這不胡扯蛋麼，志願軍能做到德軍、日軍那樣炮彈管夠嗎？
我們一定要牢牢記住一點：地面戰鬥，對於步兵來說，沒有炮兵的仗是沒法打的。
我軍由於歷史上清貧的原因，向來是在缺乏重火力支援的情況下作戰的，再加上各個部隊都有光榮而輝煌的歷史戰績，炮兵的作用在宣傳上遠不及步兵。
我們可以這樣試想，讓一個步兵營長帶著他的營隊，不給他任何加強火力，沒有炮兵、沒有工兵、沒有裝甲兵、沒有空中支援、沒有防化兵、沒有通訊兵，只有他手中那點步槍、機槍、手榴彈，最多有100發迫擊炮彈支援，讓他去攻打一個連防禦的堅固陣地，敵人有近距離空中支援、有大口徑火炮直接火力支援、有裝甲兵協同作戰，工事體系完備，鐵絲網、雷場密佈。
我想，幾乎沒有一個步兵營長能完成任務。
最簡單一個問題，沒有炮兵的破壞射擊，別說摧毀敵軍的工事和地堡、暗堡、火力點，就連敵軍外圍的障礙體系，都沒有能力打破。
步兵進攻是要開闢通路的，沒有通路，步兵怎麼發起衝擊？
只有一個辦法，用血肉之軀去趟地雷，用血肉之軀去炸鐵絲網，用血肉之軀冒著敵軍強大的地空火力發起衝鋒。
那麼，基本的情況就是，在敵陣前的障礙區裡，就傷亡殆盡了。
沒有炮兵，步兵是沒辦法打仗的。炮兵的作用可以用三句話來概述：給步兵開闢通路，讓步兵得以前進；破壞敵軍工事、壓制敵軍火力，保障步兵生存、讓步兵得以進行陣內戰鬥；阻攔敵軍援兵，讓步兵得以殲敵，鞏固陣地。
炮兵不僅僅是戰爭之神，它也是步兵的保護神。
而運動戰階段，我們的炮兵在美軍空中威脅下，作戰異常艱難，給步兵提供的那點支援，稀釋到整條戰線，幾乎等於沒有。
志願軍的步兵基本上就是在沒有炮兵火力支援的情況下作戰的。美軍在總結志願軍戰術時就指出：連一級的戰鬥，中國人連迫擊炮都往往沒有，就算有，一個連也往往只有一兩門。
這種作戰難度是不可想象的，可以定論：沒有任何一支軍隊能在這個難度下打勝仗。
但是志願軍打破了這個定論。
我們國內翻譯的美國關於朝鮮戰爭的書籍非常少，被翻譯的那幾本，水平都很一般，根本無法從中瞭解志願軍的戰鬥情況。
實際上美國人的那些書有非常多的細節可以彌補我們的戰史。我為什麼會寫這篇文章，其實就是在看書時被震撼了。
美國陸軍歷史中心有一本戰史講了一個細節，講的是一支防禦山口的坦克連遭到志願軍進攻的戰況。
朝鮮戰場上，美軍經常使用裝甲部隊來防禦山口和路口，這是欺負我們只有輕步兵，用重灌部隊來欺負我們的輕步兵。
在美軍坦克防禦的山口、路口之前，有大量的障礙場。鐵絲網、雷場之後美軍坦克的76毫米平射炮和點30、點50機槍虎視眈眈，準備隨時對陷於障礙阻絕的志願軍步兵進行毀滅性打擊。
一支志願軍的突擊隊在營長率領下（12軍），炸開鐵絲網，接近雷場開始爆破排雷，地雷的爆炸聲此起彼伏。可是這不是訓練，這是戰場，嚴重敵火威脅下的開闢通路。美軍坦克的機槍立即發出尖銳的呼嘯，子彈像雨點一樣射向我們的戰士。而我們的戰士竭盡全力在雷場中進行隱蔽，並不斷用生命蹚開能單人通行的道路，只要蹚出一條路，不管是單人還是戰鬥小組，立即依託地形隱蔽前進，利用地形掩護向美軍坦克前進，不管是幾個人，只要能衝近美軍坦克，立即投出自己的反坦克手雷。
在美軍徹底的火力壓制面前，依然有人透過火網，炸燬了坦克。
面對視死如歸的中國士兵，美軍坦克甚至膽怯了，不停有人問連長，有沒有接到撤退的命令。連長咬著牙說：沒有命令，不準撤退。
美軍根本沒有撤退的理由，他們佔據著絕對優勢，勝券在握，可在我們的戰士面前，有些美軍坦克手的精神被壓垮了。
不僅僅是坦克，美軍的炮兵（第39野戰炮兵營）立即對預先標定的區域進行了兩次火力覆蓋，我們的後續部隊完全被彈幕所阻，突擊的營成為孤軍。相比美軍的炮火，美國人說，他們只遭到了20多發不準確炮彈的襲擊，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這就是加里山戰鬥中的一幕，我們的對手是美軍第2師的“斑馬特遣隊”（法國營、第23團2營、遊騎兵連、第72坦克營）。
12軍的戰史說，攻打加里山，三個炮兵營只有一個到位，20分鐘後炮彈即告打光。突擊隊在支援火力薄弱的情況下，毅然發起衝擊。
毅然，書寫這兩個字非常簡單。可是這個“毅然”的真實含義是，死亡。
說豪言壯語也非常簡單，我可以輕輕鬆鬆在本文寫下：不怕犧牲、不怕困難。可真的直面死亡，又有幾人能做到？
沒有炮兵，步兵自己去開闢通路，面對密密麻麻的炮彈和子彈，去爆破障礙，去蹚地雷，就算僥倖能過去，幾十噸的坦克正在恭候，兩側的高地上還有保護坦克的兩個連的美軍步兵。
都是打過仗的人，誰不知道，這種情況下，第一批的突擊隊肯定是必死的。
雷場裡有60多個犧牲的戰士，另外還有100多人倒在接近坦克的道路上、河谷裡、窪地上和坦克前。
明知必死，義無反顧，我做不到，我做不到在沒有炮兵支援的情況下去作戰，特別敵軍還武裝到牙齒。在看的人也別跟我吹牛你能做到，你做不到的，你做不到主動去死。
但是志願軍真的能做到。
說說結局吧。
103團三次攻擊失利後，決定從不可能處著手。6連採取小兵群多路運動，向美軍側後機動，攀藤附葛，翻越峭壁，爬上海拔1051米的加里山主峰，一仗把法國營給趕了下去。因為地形的原因，法國營認為這是天險，是最適合步兵防禦的地形，加里山主峰後山是筆直的懸崖，美國人用的單詞是“cliffy and straight”，最後美國人寫道：從來沒想到中國人能越過懸崖成功地進攻。
佔領加里山驅逐法國營後，美軍第23團側翼暴露，被迫調整陣型。35師一鼓作氣，在5月17日的白天，冒著美軍稠密的火力，不顧傷亡、連續衝殺、前仆後繼、浴血奮戰，最後通訊員和炊事員全部上陣，在當日午夜衝破美軍第23團防線，完成了切斷洪楊公路的任務。35師充分抓住了戰機，在白天就猛攻猛打，不給美軍在白天施展“磁性戰術”的時間和空間，沒讓美軍第23團故技重施，在下一道防線再次以堅固陣地和火力來殺傷我們的部隊。35師付出了極大代價，但形成了殲敵的有利戰機。
堅定的信念會給戰鬥意志帶來強大的加成，戰鬥意志會給戰鬥力帶來強大的加成。
這兩年我非常喜歡看美國人寫的朝鮮戰爭書籍，太多我們戰史中沒有的細節，對於瞭解志願軍的戰鬥歷程非常有幫助。再舉個例子，還是12軍加里山戰鬥。美軍的炮兵觀察員看到了他難以置信的一幕：中國的步兵在炮火中沿著山谷疾進，炮彈不停地在他們身邊爆炸，數不清的人在炮火中倒下，可其他人都挺直了腰板跨過倒下的戰友在彈雨中繼續前進，沒有人壓低身體躲避炮彈，更沒有人尋找隱蔽或者臥倒。要知道，美軍第2師這次作戰準備非常充分，他們設定了16個炮陣地來封鎖志願軍的運動道路，16個角度做到了全方位、無死角。
防炮，是軍隊必訓的課目。志願軍傻到防炮都不會嗎？
12軍的任務是穿插，軍長曾紹山的命令是：不畏任何困難，不惜任何代價，敢於白天作戰，不顧一切，勇猛穿插。
如果因為美軍阻攔的炮火猛烈，要防炮，勢必耽誤時間，勢必無法完成任務。我們的部隊、我們的戰士堅決執行了命令：不顧一切代價，堅決向南穿插。
所以美軍戰史寫道：這些中國人不知道恐懼為何物。這是來自敵軍的敬意。沒有美軍戰史，我們根本無法知道我們的戰士執行命令堅決到這種程度。
這就是鐵軍！
雖然他們和我們的身體結構一樣，但他們的意志是用鋼鐵鑄成的。解放軍的強大沒有任何秘密。如果你也有鋼鐵般意志，也能和解放軍一樣無堅不摧。
老調重彈一下，我說了好多次了，陣地戰，拼的是火力和後勤保障能力。
為什麼美軍在此兩項佔據絕對優勢，卻在1952年後的陣地戰中完全不是志願軍對手？
很簡單，我們的炮兵終於能穩定的輸出火力了。雖然我們打1發，美軍要還17發，韓軍要還4發，但是對志願軍的步兵來說，夠了。我們的步兵要求並不高，只要炮兵能給步兵開闢出通路，能夠儘量破壞敵軍工事，能夠壓制敵軍火力2分鐘。只要2分鐘，志願軍的步兵就能衝進敵陣內展開陣內戰鬥。步兵拉開陣勢，面對面廝殺，志願軍沒有怕過任何人。
在運動戰的時候，受制於美軍空中威脅，志願軍炮兵幾乎無法作戰，步兵要用生命去撕開敵陣，等撕開了自己的實力已經大損，而美國人撒腿就跑了，在下一個陣地再跟志願軍玩同一個遊戲。
陣地戰時，志願軍的步兵可以以較為完整的戰鬥力與敵軍交戰，而敵軍擔負著堅守的任務，又不能隨隨便便丟了陣地逃跑，只能跟志願軍步兵真刀真槍搏殺。
這就是志願軍要的，我們只要一個步兵面對面廝殺的機會。
這個機會就意味著勝利，因為志願軍步兵，天下無敵。
其實就回到了我開頭的那句話，雖然在陣地戰時，志願軍的炮兵開始發揮威力，但勝利的充分必要條件依然是志願軍的步兵太強了。炮兵所要發揮的功用，只是給步兵發揮出強大的戰鬥力創造出條件。這就是我們常說的近戰優勢，完成接敵運動才能近戰，而炮兵只需要保障步兵能夠成功接敵。所以我們在炮兵火力處於絕對劣勢的情況下，打贏了陣地戰。志願軍其實在陣地戰還是在依靠步兵作戰。
作者簡介：王正興，新華社瞭望智庫特約軍事觀察員，原解放軍某野戰部隊軍官，曾在步兵分隊、司令部、後勤部等單位任職，致力於戰史學和戰術學研究，對軍隊戰術及非戰爭行動有個人獨到的理解。其著作《這才是戰爭》於2014年5月、6月，鳳凰衛視“開卷八分鐘”欄目分兩期推薦。他的公眾號名亦為“這才是戰爭”，歡迎關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