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母親打零工的雪茄煙廠來了一位新同事青姨,因為和我家住在同一條街上,自然與母親同路上下班,故事就發生在她們同行的第三天。
菸廠在小城的東邊,家在小城的西邊,上下班穿城而過。那時雖然沒有小販或個體戶,但縣城僅有的幾家國營商店,都在這條路上:米粉店裡冒著酸香味的臊子米粉,小食店裡湯寬辣子旺的燴麵,綜合食堂高聳的蒸籠裡的牛肉和肥腸,工農茶館門口香糯澄黃的油茶上面的饊子和花生勾起路人們的味蕾。
青姨忍不住了,提議吃點東西。母親雖然也想,但想著一上午只掙了四五毛錢,就有些捨不得。而且,揹著自己的家人一個人在外面吃獨食,是她近30年人生中從未乾過的事。
青姨是個擅長做思想工作的人,她給母親講了一個故事,說是困難時期,她老家有兩家人,一家父母把所有食物都給了孩子,而另一家父母則把自己照顧好,然後再照看孩子。最後的結果是,前一家父母死掉了,孩子自然也沒落個好;而後一家則全家保全了。由此得出結論:大人自己吃,也不完全是為了自己。這個不知是否真實的故事讓母親放鬆了警惕,而這時,她們恰好走到縣食品廠的熱滷攤前。
熱滷的湯鍋裡煮著排骨、豬蹄和尾巴。這些可愛的小傢伙在冰糖、醬油和香料炒制的滷汁裡被煮得金黃鋥亮、香氣四溢。這色香味十足的場景,再加上青姨的故事,徹底摧毀了母親最後一道防線。她終於忍不住了,拿出8毛錢和半斤肉票,和青姨合夥買下一隻油光閃閃的豬蹄。
荷葉中包著的半隻豬蹄,如同一件絕美的藝術品,青綠的背景下,白淨的骨頭、透明的蹄筋、油亮的白肉被一層金黃的肉皮包裹著,散發著誘人的香氣,恨不能讓它直接闖過口舌和牙齒的關口,直接納入腹中,連骨頭都不吐。
青姨拿起豬蹄,到攤後一處無人的電線杆下,揹著大街,狼吞虎嚥起來。顯然,她是老手,一副輕車熟路的樣子。不一會就把那半個豬蹄給幹掉了,還意猶未盡地舔著荷葉上面的滷汁和油水。
我的母親,卻遠沒有那麼瀟灑和自在,她捧著豬蹄,卻猶如尿急在集市上找廁所的感覺,東找覺得不合適,西找也覺得不自在,彷彿大街上所有的人,甚至滷肉攤上的豬頭,都在嘲笑她,讓她覺得自己的額頭上寫著大大的兩個字——偷嘴。其實,集市還是那個集市,人們各自忙著自己的事,根本無暇搭理這個捧著豬蹄被內心的價值觀折磨得一臉惶惑的女人。這讓母親的心情稍稍放鬆下來,怯生生、小心翼翼地對著豬蹄,啃了一口。這是她這輩子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比家人先下口吃好東西。瞬間,慚愧和自責湧上心頭,彷彿豬蹄上的牙印也在嘲笑她。無法再咬下第二口,她丟下青姨,飛快地跑回家。那天中午,我們全家人的飯碗裡,都多了一塊香氣撲鼻的豬蹄,只是誰也沒有如母親擔心的那樣,發現牙印。
自那以後,母親再沒有和青姨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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