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校前有一條小河,兩岸的木棉隨著小河曲曲折折,蜿蜒到遙遠的天邊。每到春天,一溜兒的紅豔豔。
在百花盛開的季節裡,我獨愛那些木棉,好奇它的葉與花不同時出現。不是說紅花還需綠葉襯,木棉花卻高高掛在枝頭,數枝獨豔。
放學後,我時時在小河邊流連。如果不在學校,不在家裡,那一定是在木棉花畔。爸爸說這是得了他的遺傳,多愁善感,很有幾分文藝氣質。
一路走過,有老奶奶帶著孫子,媽媽帶著孩子,或者成群結隊的少年少女,拿著竹竿,辣手摧花,打落木棉花。
一群半大小子仰頭望著,花落下,一窩蜂哄搶。動作迅速,多年來練就的速度。能不快嗎?
春天,他們撿木棉花去賣。或藥用,或做菜,可以發一筆小財。
我看到阿南,他站在木棉花下,遠遠地看過來。白皙秀氣的臉泛起紅暈,長長的睫毛揚起來,格外好看。
阿南奶奶拿著杆子,顫顫巍巍地敲。有木棉花掉到小河邊的緩坡上。阿南拉住樹枝,緩緩滑下去,盡力伸手去撿。
眼看得手,風一吹,又往下滾了幾米。越往下越陡,再下去是筆直的護堤。小河裡水很深,一眼看不到底。
我不禁喊了一聲:“回來吧,太危險了。”
阿南迴頭笑笑,準備回來。阿南奶奶瞪了我一眼,對阿南道:“馬上就撿到了,再往下一點就好。趕明兒賣了,你爸爸的藥費就夠了。”
再轉頭教訓我:“你這孩子,就是膽小。阿南是男孩子,可不比你女孩子家家的,啥都怕。”
我沒說話,理解阿婆的心情。她兒子長期生病,花光了家裡的積蓄。全家沒有一個頂樑柱掙錢,就靠兒媳婦日日辛勞,打兩份工養著全家。
木棉花可以賣錢。她年紀大了,幫不上兒媳的忙。能幹的就是多摘幾朵,多賣幾塊錢。
阿南遲疑了一下,又拉著緩坡上的小灌木,慢慢地往下滑出幾米,手指終於碰到那幾朵木棉。我看得心驚膽戰,神經緊張,要是掉下去怎麼辦?我不敢想。
看著阿南迴來,奶奶笑得很開懷,連聲誇讚。我趁機走過去悄悄對阿南說:“注意點,以後這麼危險就不要去了。”
阿南偷偷瞥了一眼奶奶,揹著她向我眨眨眼,表示收到。十六歲的少年,長得比女孩子還好看。
他上學比我們遲了一年。大我們一歲,已經快一米八。高高瘦瘦,清澈俊美。
我和他是同桌。每天上課,看他偷偷翻開書,心驚膽戰地把那些寫滿情話的紙條,偷偷藏起來。
他以為我沒有看見。藏好了心虛地轉過臉,看到我滿臉的揶揄。眼一下子瞪大,結結巴巴地解釋:“那個,下課拿到外面去處理,沒有要收起來。”
我託著下巴,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他那對狹長的鳳眼,慢慢地低垂。長長的睫毛蓋住了眼瞼,紅暈染上白皙的臉頰。
他從籃子裡找出最完好,最美的那朵木棉花遞給我。修長的手指配上紅豔豔的木棉,是春天最美的顏色。
還有不到一個禮拜,我們要參加中考。他信心滿滿:“我們填最好的那所高中吧。”
我肯定是要填的,對他點點頭。他的成績很好,我們都是班上有能力衝擊那所高中的少數人選。
臨走,我再說了一遍:“下面的不要撿了,看得害怕。”
他點點頭,向我揮揮手。去追走遠的奶奶。
接下來,沒有時間再去小河邊。也沒有時間去想木棉。一連串的考試,應付得心力交瘁。考完回去矇頭大睡三天,才算勉強恢復過來。
我坐在沙發上,哼哼唧唧訴說考試的艱辛。爸爸幫我剝松子,安慰我說古代計程車子比我們慘,吃喝拉撒都在貢院,考完了才能出來。
這意思是我們還不算慘?好吧,我承認,我確實有點矯情了,這不是想撒嬌麼。
媽媽在那邊擺桌,準備吃飯。我不捨地放下松子仁,這可是媽媽的專利。難得爸爸也會為我剝一次,太不容易。估計下次再有這樣的待遇是高考後了。
他們都知趣地沒有問我考得怎樣。現在確實不想提考試的事。
後來我問他為啥不問。爸爸不以為然地道:“有什麼好問的,結局已定,問了也不會有任何改變。”
我深以為然。既定事實,發生了,就無法改變。只能學著接受,往前看。就像接下來媽媽家常聊天裡的一件事。
我正在盛飯。爸爸一碗,媽媽愛漂亮只吃半碗。最後輪到我,獎賞一下自己。今天不管身材,滿滿一碗,配著油亮亮的紅燒肉,吃個肚兒圓。
媽媽夾了一塊紅燒肉到我碗裡,對爸爸說:“小河邊又出事了。一個男孩子,剛參加完中考,聽說成績還不錯。他家那個老奶奶,催著孫子去撿掉到緩坡下的木棉花。
孫子才考完,體力精力都不好。緩坡上的灌木斷了,直直地滑進河裡,等救上來,已經晚了。為了撿木棉花,每年都要出事。”
我的心慢慢地沉了下去,似乎沉到小河底,悲傷在河底集聚。不會,是他吧?
我怯懦著,不敢問出那個名字。吞嚥著眼淚,不讓它流出來。低著頭,艱難地熬到下桌,拿了外套往外走。
媽媽的話在背後:“你有沒有覺得妞妞有點奇怪。怎麼恍恍惚惚的,好像在哭。是不是考得不理想?”
還沒有到阿南家,遠遠就聽到哭聲:“是我糊塗啊,我老糊塗了。被錢蒙了眼睛了,怎麼就逼著他下去呢。他都說累了,我怎麼就逼他下去呢……”
我站在風裡,眼淚在風中肆意飛揚。風夾著細雨,捲起我的裙裾。亂舞著,似要凌空飛起,裹挾著心中柔弱的幼苗,不知該落到何處去。
不是說一起填最好的那所高中麼!
後來,我考上了最好的那所高中,獨自一人去學習。
爸爸調去了另一個區。所裡分了房子,我們搬去了新家。搬家之前,我遠遠地看著那片木棉花,紅豔豔蓬勃熱烈。
我就留下了最完好,最美的那一朵,在我的書桌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