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輝
導讀:2014年10月29日,新華社釋出訊息透露,截至2014年確認公佈的抗美援朝烈士為197653名。5年後,本文作者受人之託,找到了第197654名抗美援朝烈士。這位烈士叫陸朝華,是中國人民志願軍第38軍烈士,唯一的香港籍志願軍烈士。2019年5月13日,作者收到新華社國內部崔穎一條簡訊:香港籍志願軍烈士陸朝華親屬劉青青,希望幫助尋找烈士的部隊和烈士的下落,請提供幫助。很快,作者透過38集團軍的後代祝華,找到了陸朝華烈士生前的老戰友,找到了38集團軍對烈士事蹟的記載,並透過陸朝華家人瞭解到這位被遺漏的志願軍烈士的短暫而輝煌的人生。(接10月20日所發文章上篇)
陸朝華參加志願軍
1949年初,平、津解放,急需大批幹部隨軍南下接管新解放區。第四野戰軍旋即建立了“南下工作團”。1949年5月中旬,從香港到內地的陸朝華參加了這個南下工作團的第3分團。
陸朝華於1949年9月間加入了新民主主義青年團。隔月,正式入伍,在第38軍政治部擔任新聞攝影工作。《中國人民解放軍四野南下工作團第三分團團史》記載:“南工團三分團一大隊的三百餘名同志,於一九四九年十月到達13兵團駐地湖南常德,以後再分別分配到38、39、40、41、47軍。”陸朝華被分配到第38軍。
1950年夏天,陸朝華因為工作回到北京,與在北京唸書的妹妹吳竹見了一面。吳竹回憶:“我覺得我哥哥變了,他已不再是香港時的他了。他穿了人民解放軍的軍服,佩著‘八一’帽徽,誠然是一個革命軍人,在他身上再也找不出過去的少爺派頭。”吳竹還提到,幾天後,他便回隊了。在臨走時,他對我說,為了抗美援朝,保家衛國,他要報名參加志願軍到朝鮮去。“從此,我一直沒有接到過他的信,我想他一定是去朝鮮了。但我沒想到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
朝鮮戰爭爆發後,志願軍不久後入朝作戰。陸朝華在志願軍第38軍政治部宣傳部攝影組任記者。他多才多藝,當時的技術人員少,領導捨不得派他上戰場,但陸朝華堅決要上前線。
志願軍第38軍是解放戰爭時期第四野戰軍的王牌部隊,善打大仗、惡仗、硬仗,在抗美援朝第二次戰役中打出了威名。志願軍司令員彭德懷在嘉獎令中激動地寫下了“三十八軍萬歲”,從此“萬歲軍”名揚天下。
越能打的部隊,戰功越大的部隊,越危險,傷亡率也越高。陸朝華是軍事攝影記者,不像文字記者可以戰後追述,必須拿著相機在一線拍攝,與和敵人短兵相接的戰士沒有多大區別,戰爭中攝影記者的陣亡率很高。
作為志願軍第38軍的攝影記者,陸朝華在朝鮮的攝影作品大都是在一線戰場拍攝的,側重於報道有功勳的戰鬥英雄。他的遺物中有幾頁採訪筆記,記得都是立有大功的英雄人物的具體戰績。瀏覽陸朝華的採訪筆記,就會感受到他是在極度困難、危險中進行戰地攝影採訪的。
陸朝華的戰友白振武評價:“他不管黑夜、白天,不管冰天雪地,不管荒山無路,不管上級怎樣阻攔他,始終要求到最前面陣地上去拍照。經常一個人活動在炮火轟鳴、子彈亂飛和敵機封鎖的戰場上,不管敵人散兵的攪擾,他始終勇敢積極地進行採訪,沒在任何艱苦環境下低過頭。吃不上飯能工作,再疲勞也能工作,鬧痢疾病照樣工作!”
南下工作團第3分團1大隊在湖南行軍途中
陸朝華在1950年11月1日的日記中記載:“今天是出國以來空襲最厲害的一次。當然免不了有些害怕,但在自己堅定的保衛和平、保衛祖國、把帝國主義侵略軍消滅在國土外的意志下,將恐懼心理克服了。自然我也曾想到死,但覺得死了也是光榮的。總之,我希望能成為一箇中國共產黨員以後再死。我有決心一定爭取在援朝戰爭中入黨。”
陸朝華在參加抗美援朝戰爭時,還堅持寫日記。解放軍畫報社《攝影網》上刊登有陸朝華的遺作《出國日記》。
陸朝華壯烈殉國,毛澤東簽發烈士證
1951年3月,解放軍畫報社《攝影網》報道:“中國人民志願軍某部攝影記者陸朝華同志,在突破三八線戰役中,深入前沿陣地,從事戰場攝影採訪,於二月七日晨勝利進擊中,不幸腹部中敵三彈,光榮殉職。”5月,志願軍司令部政治部為陸朝華烈士頒發了立功證明書。陸朝華的同事白振武撰寫了《陸朝華烈士被追記為光榮的共產黨員,並追記抗美援朝一大功》的報道。6月16日,中國人民志願軍第38軍首長聯名向陸朝華親屬發出慰問信。1952年9月8日,毛澤東為陸朝華烈士簽發了革命犧牲軍人家屬光榮紀念證。
接受筆者採訪的原第38集團軍離休幹部、113師宣傳科長王耀南仔細回憶了陸朝華犧牲的經過:“二次戰役後部隊向三八線開進,朝鮮人民軍報社的一位記者隨38軍113師採訪,宣傳部領導安排陸朝華陪同他一起採訪。當時都是白天休息,夜間行軍。半夜,113師在一個村落休息時遇到美軍飛機盲目地轟炸、掃射,陸朝華和朝鮮人民軍記者不幸中彈,當時以為他倆犧牲了。
由於部隊急需趕路行軍作戰,只能將兩人安置到路邊的房子裡。後續擔架隊上來後,發現朝鮮人民軍記者還有生命體徵,後將他送到中國治療養傷,後來重返朝鮮我還見過他。但陸朝華同志已壯烈犧牲。當時在戰爭環境下,陸朝華只能就地掩埋了。”
談到哥哥朝華的犧牲,吳竹說:“我二姐(吳蘭)是1951年夏天回來的。我記得我姐姐從香港回來,到北京看到我,第一句話就說二哥犧牲了。我說你開什麼玩笑,馬上覺得這種事不可能開玩笑,接著扔下姐姐大哭回宿舍。主要是我無法接受這殘酷的事實。當時我才20歲,在我年輕的生命中,第一次遇到親人死亡,而二哥犧牲時才24歲!”
吳竹回憶:“那個時候二哥的領導總來看我,關心我。我長得不高,瘦瘦小小,他們把我當小妹。二哥的戰友白振武我也很熟,他非常出色,曾和我姐姐短暫相戀,後來又回前線。當時38軍二哥所在部門的志願軍戰士都要和我們相聚,把我們視為親妹妹。請我們吃飯。他們豪爽地喝酒場面,就像電影《魂斷藍橋》二戰中的場景。我印象很深。”
吳竹說:“部隊把哥哥的遺物寄來,我幾個月後才收到,因為寄去了陶然亭京華美術學院,而我已經轉到戲劇學院。有一天,我接到原京華美院老同學寄我一個郵包,原來是我二哥犧牲後,他所在部隊寄給我的身亡通知書和遺物,裡面有一隻表、一個毯子和一本日記。因為同學說本來有些錢,給她弄丟了,所以遲遲才寄我!人都沒了,錢算是什麼!苦的是作為親人的我一直被矇在鼓裡,等待著勝利重逢!”
吳竹說,哥哥的遺物中,日記本是最重要的,給了媽媽。“而我哥的毯子,我帶了到西北,那條深藍色帶紅格的毯子,20多年來一直隨著我,每天蓋著陪我,直到唐山大地震,波及天津,把我家一切震沒了。”
吳竹回憶:“我媽媽1951年冬天還是1952年初從香港回到內地。二哥犧牲的事,不敢告訴我媽媽。我們很久才告訴媽媽,我媽媽知道哥哥過身以後,我們食飯時,一直放個飯碗,留一個哥哥的位置。”“我哥哥有一本日記,那個時候二哥很苦,堅持工作,堅持行軍,那日記寫得很好。部隊先給我,後來我給媽媽,我媽媽把它交給了軍事博物館。”
寫給哥哥的信
1949年7月底,陸朝華給哥哥陸文華寫了一封長信,信中敘述了他參加南下工作團的經歷和思想轉變的軌跡。
文華:
今晨至午到大隊開會,政委報告了我們明天中午一時動身。當時心裡是說不出的快樂。全體同學也興奮得不停地鼓掌。回來後大家整理一下洗一洗衣服,把小米糧食行李等搬上卡車,打掃院子,擦玻璃窗。因為這房子都是借住的,走前須要整理好還屋主。
這次我們是太幸運的了,路上大概是不會走路,除非鐵路遭水沖壞等意外事發生,那須要行走少少的路程。行李也准許多帶。除自己背四十斤左右,多出來的可交大隊運輸……組織上對我印象還不差,也和我談了好多次關於自己思想轉變的過程和生活情況。在行途中我擔任本分隊的衛生員及保管員和壁報通採員。我準備在這次行軍中 (約有半個月)爭取入團,鍛鍊自己,使自己更進步。因為團方號召過,在行途亦是對申請入團的同志一個考驗。
到武漢後我有一定的地址後再給你信。
這次我的南下路上,在車廂為避免苦悶,各分隊 (每分隊四十人一節車)有文娛組、壁報組、衛生組,組織在路上一路出壁報及演劇歌唱遊戲,南下前為表示自己的決心南下,都寫了保證書。路上我們帶了乾糧 (餅乾、麵包、饅頭、罐頭牛魚肉及鹹菜,都是自己背)吃。
睡在旁邊的同志很髒,而且生有白蝨,前二天我身上也發現了,也沒有法子。只可以自己清潔一點,姆媽知道了又要害怕了。在上海時有一次我從南京回去,身上有白蝨,姆媽怕得要命,而且還不敢高聲講出來,怕鄰居聽到。現在想想真可笑,這種思想就是小資產階級愛面子不講實際的錯誤。
最近學了社會發展規律,自己看了本社會發展簡史,我覺得囝囝須要研究一下這方面的常識,將來的社會內不懂這一套是成笑話的了。
我們南工團是屬於第四野戰軍的,所以也算是革命軍人,家屬就成為軍屬,在後方是有優待的。這些都是政府對我們的關心。
上星期我們開會時 (三分團大會),有一個同學當眾把手指咬破,用血寫了“堅決南下”的四個血字已表示自己的決心。像這□在開會時上臺一面流淚 (興奮、熱情的表現)一面的宣誓。
1950年入朝時的陸朝華
本月 (七月)實際只有半個月,其餘半月是準備行軍工作。我們學習三個問題。一、人民民主專政,二、人生觀,三、組織原則與組織觀念。得益太多了,學習的方法也好,先是上面發下一篇檔案,一天先草草的把它唸完,第二天指導員或政委講關於這檔案的問題。我們歸去再深地討論二天或三天討論完後,政委又對我們講一輪。所以各問題都是很徹底的瞭解。我自己覺得比香港時進步太多了。
我們的三分團政委是徐懋庸,是浙蘇人,是以前東北臨大的校長。人太好了,講課時又幽默又深刻,淺容易懂,口才又好。上二次 “鬥爭”指出破壞分子時他的講話太厲害了,把那些壞分子弄得啞口無言。
上星期天晚上,我們到大華去看話劇,是東北文化教育工作團演出的 《立功》。講關於工人的覺悟,太偉大了。演員的演技、配音、佈景都好,尤其是劇情好,配合現實。我想如果你們能看到一定歡喜。這兒的一切的文工團都好,舞蹈、歌詠、戲劇,我以前是都沒見過這麼好的。
我們這次南下到漢口,還要有一時期的,學習三個月左右,然後分配工作。我很希望能到農村中搞一下土改,那時我想廣州也要解放了。……希望來信寫長一點報告一些香港的事,在 (再)妹妹他們的生活。
朝華
七月□□
陸朝華致哥哥陸文華的信,是1949年7月某日寫的。這封儲存了70多年的幾頁長信,雖略有殘缺,通讀之後,仍然可以看出陸朝華熱切的理想追求和成長脈絡,可以看出他是如何從香港“少爺”成長為志願軍英雄的。
陸朝華遺物中有一紙革命軍人證明書,背面有用毛筆字填寫的資訊:38軍政治部,攝影記者,男,陸朝華,二十一歲;江蘇蘇州,四九,湖南省常德縣,自願;陳彬龢,父子。
1998年7月出版的《萬歲軍》文字圖冊集一書的後記中,有關於陸朝華抗美援朝戰爭攝影作品的記載:“在紀念平江起義70週年之際,《萬歲軍》同讀者見面了。此書力圖以文字、圖片、繪畫的形式,形象地反映38軍參加抗美援朝戰爭的整個過程。書中所選照片,大多由當年38軍戰地攝影組的白振武、陳士勁、高林、肖英、徐洪錄、陸朝華等同志所攝。他們當中的一些人,有的犧牲在朝鮮戰場,有的歸國後因傷病故去,現存的人已經不多了,在此表示對他們的誠摯敬意。”斯人已去,但陸朝華用生命換來的攝影作品,永遠保留在《萬歲軍》的史冊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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