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南北方的劃分自古就有。但是,當一名外省人問一名江蘇人是南方人還是北方人的時候,被問者可能會遲疑一下。如果被問者是淮安人、盱眙人、漣水人、濱海人、阜寧人,則更加可能一時無法解答。按現行標準答案,秦嶺-淮河線是中國南北方分界線,但具體到江蘇,這條界線就顯得不那麼清晰了。江蘇是南北方過渡的省份,大量市縣在南北方身份狀態上出現搖擺。
本文原發“方誌江蘇”,作者黃浪,經授權轉載。
有觀點認為中國歷史上以長江界定南北方,而非淮河,恐非如此。由於過去交通的不便,長江作為天塹存在是顯而易見的,但未必以此作為南北之別。至於淮河,雖說遲至1908年才由泗陽人張相文首次提出“秦嶺—淮河線”之說,但早在《晏子春秋》中早就提及“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於淮北則為枳”。《史記》中稱“江、淮以南,無凍餓之人,亦無千金之家”,淮南、江南都被籠統地當做南方。晉代永嘉南渡,揚州被僑置為“南青州”,六合、浦口及皖中等地被僑置為“南豫州”。至於“南兗州”,先後在揚州、鎮江設定過。這些也見證了東晉的江淮地區為南方。另外需要說明的是,儘管現在的南北方方言界線偏南,但東晉時二者界線也大致在淮河一線。在唐代,白居易在《楚州贈郭使君》稱淮安為“淮水東南第一州”,宋之問的《初宿淮口》也偏向把淮安當做南方。在宋代,米芾所說的“東南第一山”就位於盱眙。
明代文獻出現諸多“江南”、“江北”的比較,讓人誤以為這是南北方之別,實際不見得如此。在明代王士性的地理著作《廣志繹》中,分別講述了“江北四省”和“江南諸省”。看上去是在以長江作為南北方分界線,實際上考察內容,僅是把山東及以北當做北方,浙江及以南稱作南方,而跨越長江的江蘇處於“兩都”分類中。南北方沒有以長江為分界依據。明代有地區性的民間養馬攤派政策,《大明會典》記載永樂十五年“定南方養馬例。江北每五丁養馬一匹,江南十丁養馬一匹。”這裡顯而可見,無論江北還是江南,都是南方的一部分。
明初的“南北榜案”也與明代南北方劃界問題相關。洪武三十年(1397年)的會試錄取的都是南方人,朱元璋為籠絡北方人增添“北榜”,以後“南北榜”成為定製。在明代歷史長河中,江蘇所在的南直隸因科舉拆散,其中應天、松江、蘇州、常州、鎮江、徽州、寧國、池州、太平、淮安、揚州和廣德州使用南卷,廬州、鳳陽、安慶、滁州、和州、徐州使用中卷。這樣,除徐州一帶以外,江蘇省其他地區基本被當做南方。明清時期,“南北此咽喉”、“南船北馬舍舟登陸”等說法都表明了淮安地跨南北方,以淮河為南北分界的依據也因此顯得很明朗。
洪武年間的“南北榜案”發生在南京的江南貢院
至於上海、蘇南一帶把江北視為北方的情況(現今已不太普遍)只是一種地區性的表達,並未從全國角度審視。這就好比東北人把山東叫做“南方”,廣東人卻將眾多湖南、江西等南方省份外來人員視為“北佬”,只是程度不同而已。
洪澤湖以東的南北方分界線
在《中國地理教程》這一本大學地理專業教材中,作者表示秦嶺—淮河線作為南北分界線並不十分精確,秦嶺分界線存在爭議,學者提出了沿秦嶺北坡、沿秦嶺南坡、沿秦嶺主脊等多種具體界線。該教材展示了秦嶺作為南北分界線的複雜性,卻沒有提及淮河。淮河的情況可能比秦嶺還要複雜。
淮河自桐柏山發源,一路向東,抵達洪澤湖,但過了洪澤湖之後,開始“身份不明”。洪澤湖以東,淮河有入江水道,有入海水道。入江水道經過揚州的“七河八島”,在三江營入江。揚州方面在廖家溝萬福閘、萬福大橋之間立有石碑,上書“千里淮河由此歸江”,這一舉措就表明在揚州當地看來,廖家溝即為長江的一部分,其上游(萬福閘以北)的鳳凰河、新河、壁虎河本質為淮河。如果“秦嶺—淮河線”把這裡視為終點,那問題就來了:廖家溝以東的各個市縣無法界定是南方還是北方,因為它們既不在淮河以南,也不在淮河以北。
淮河必須直入大海,才能把整個江蘇分為南方和北方。好在淮河有三大系統入海水道,其一為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溝通的蘇北灌溉總渠,其二為淮沭河(分淮入沂工程),其三為淮河入海水道。目前學界一般認同蘇北灌溉總渠延續了淮河作為南北分界線的作用。在濱海縣的城市形象標語中,直接把蘇北灌溉總渠或淮河入海水道視為淮河。但是在我們平時看到的資料中基本只講 “秦嶺—淮河線”,而不會稱“秦嶺—淮河—蘇北灌溉總渠線”。這就顯示了蘇北灌溉總渠線作為分界線的身份不是特別明確。
在這種情況下,淮安方面對“淮河”又進行了另外的解讀。在城區境內的古黃河(又稱廢黃河、古淮河、黃河故道)上,當地製作了一個“中國南北地理分界線”標誌,古黃河不在淮河的入江、入海通道系統上,此舉在2008年時引發巨大爭議。如此,揚州、淮安、濱海等地對南北方界線都存在不同的看法,由此導致很多市縣在南北方身份問題上出現不確定性。
對江蘇市縣的南北方界定
如果以淮河—蘇北灌溉總渠線作為南北分界線,那麼沿線的盱眙縣、洪澤區、淮安區、阜寧縣、濱海縣均為地跨南北方。射陽縣則全境屬於南方,清江浦區、漣水縣全境為北方;若以廢黃河為南北分界依據,不但清江浦、淮安兩區由北方變為南方,連宿遷、徐州城區的南北方身份也變得不確定了。
盱眙原本全縣都在淮河以南,今天的淮北區域均為洪澤、泗洪劃入。圖為盱眙段淮河
淮河—蘇北灌溉總渠線穿過了很多縣、區內部,是否需要將南北方精確到鄉鎮?比如,濱海縣的縣城東坎以及濱海港、八灘等大鎮位於河北,另有通榆、五汛等鎮居於河南,這是否意味著前者便是北方,後者則為南方?實際上在濱海當地,並未明顯見到人們把全縣分為南方北方的情況。
濱海縣境內的蘇北灌溉總渠線
《中國地理教程》在解答秦嶺分界線不確定性上認為“在小比例尺地圖上,可將此線沿主脊透過,但在實踐中要注意實際情況,不能‘一刀切’”。”這種不能“一刀切”的做法同樣適用於淮河—蘇北灌溉總渠線。盱眙、洪澤、阜寧均為行政中心位於河南,同時轄區內大部分割槽域也在河以南,因此這三地可視為南方;濱海縣城與大部分行政區域位於河以北,濱海縣視為北方更合適一些。淮安區的情況很複雜,區中心位於河北,境內大部分地區位於河南,同時考慮到淮安區與清江浦的融合度已較高,因此不必單列。考慮到清江浦在總渠以北,淮陰區更是在古黃河之北,因此從當代自然地理角度講,整個淮安市區視為北方比較合理。
作為整體的江蘇的南北方身份問題
以淮河—蘇北灌溉總渠線界定江蘇南北方分界似乎是精確的,卻又是比較機械的。一些被河流分為北方的地區,它們在其他場合中常常又被當做南方,反之亦然。整體而言,江蘇可視為南北過渡的一個省份。如果這個南北過渡帶需要表述得更具體一些,那可以說它最南可達南京、南通,最北可至連雲港。而蘇錫常的南方屬性明顯,徐州的北方特徵顯著,其他地區多在這一過渡帶中。
全國多種自然與人文的分界線都會在江蘇得以呈現:揚子古陸與華北古陸地質分界線,1月份0℃等溫線,日均溫大於等於10℃積溫4500°C分界線,年降水量800mm等降水量線,長江流域與淮河流域分界線,歷史上南北政權分界線,南北方方言分界線,建築硬山頂與懸山頂的分界線,乃至暖氣使用分界線,米麵主食分界線……
淮安傳統建築的屋頂主要使用硬山屋頂,與北方一致。圖為淮安府署,多為硬山屋頂建築
這些林林總總的分界線最北的是在連雲港與徐州之間,如歷史政權中五代與十國(楊吳、南唐)的分界線便是如此。而連雲港城區以米飯為主食,徐州一帶則以麵食為主食,主食分界線也在徐連之間。南部的分界線最典型的則是南京、鎮江、常州間的南北方方言分界線,涉及丹徒、丹陽、金壇、溧水等多地。
江蘇兼有南北方特徵,存在大面積的南北過渡帶,這是顯而易見的。但是很多資料或措施有時因方便統計等原因,習慣以省為單位界定南北方。在這樣的情況下,江蘇會被整體性當做南方,一如河南儘管跨越淮河也會被整體性視為北方。江蘇整體性被當做南方而非北方,理由是十分充分的:省內淮河以南地區面積大於淮河以北地區面積,淮河以南的市縣數量也具體壓倒性的優勢。南北分界線雖然多種多樣,但多數分界線偏北。這樣,江蘇整體被當做南方省份也是可以的。
江蘇面積雖小,內部自然與人文差異卻非常大,它時而被精確分割為南北方兩部分,時而被視為南北過渡省份,有時又被當做南方省份。而正是江蘇南北方身份不確定性的獨特魅力,吸引著我們不斷去探索它。
來源:紫牛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