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香港、澳門和大陸已經能間接通郵。期間,88歲的張學良接到了一封來自大陸老友的信函,感慨萬千。不久後,他激動地寄出了通往睽違四十年之久的大陸的第一封信:
“御之夫人惠鑑:十一月十日來信和相片八張,俱已收到。我十分欣慰。你辛苦撫養子女成人,重遠有知,當亦含笑地下也。我也為你驕傲。願上帝祝福你們!”
張學良在信中稱呼的這位“御之夫人”,正是他闊別多年的老友侯御之。也許很多人第一次聽說這個名字,但是這位女性的履歷卻讓人過目難忘。
侯御之是民國曆史上罕見的超級女學霸,不僅8歲就考取“庚子賠款赴日公費留學生”,能說七國語言,而且極具音樂才華,她被在日本的各國外交官尊稱為“公主殿下”。除此之外,她還是中國第一位女法學博士,是當年燕京大學最年輕的女教授。
按理說,這樣一位才貌超群的女性,一生定然精彩無限,前途無量。但是誰能想到,在她寄信給張學良的這一年,她已經告別法學工作50年有餘。她的丈夫也已經離開她46年之久,唯一的兒子先她一步心梗離世,而風燭殘年的她還患上了癌症。
那時她的左肺全切,右肺肺氣氣腫,加上喉返神經被切除,她的氣管已經不能正常閉合,每吃一頓飯,都要被嗆得汗淋窒息。這樣的晚景常常讓人忘了,在她昔年的風華里,她曾是個能彈善唱的才女……而她所有人生軌跡的改變,都要從一段刻骨銘心的感情說起。
01
侯御之,1912年生於北京的一個傳教士家庭。除了母病早逝,從小缺乏母愛這一點外,她是一個被上帝開了無數扇窗的女孩。由於父親重視教育,加上侯御之天資聰穎,她的成才之路實屬一帆風順。
8歲那年,侯御之便考取公費留學生資格,赴日留學;在日本讀書期間,她不僅門門功課第一,還習得了七國語言;與此同時,侯御之的音樂天賦十分出眾,唱歌劇、做指揮、奏鋼琴,樣樣出色。因此,她常常在聚會中震驚四座。
優異的成績、出眾的才華、典雅的氣質……這個集萬千榮耀於一身的中國女孩,在日期間贏得了很多日本人的青眼與尊重。只不過彼時的侯御之身在東洋,卻心繫祖國。
當時適逢日本號召國民大批定居旅順和大連,其侵華野心昭然若揭,不少留學生常常上街進行愛國遊行活動,這些人當中就有侯御之。侯御之的歌聲悲壯、指揮有力,她的加入常常能將抗議活動推向高潮。
也是在這個過程中,侯御之結識了這些遊行活動的實際組織者杜重遠。杜重遠和侯御之一樣,同為在日的愛國留學生。當時杜學習的是陶瓷製造,一心希望有朝一日透過實業救國。
侯御之對這個身懷抱負又才華橫溢的青年很是敬佩,常常去聽他的愛國演講,參加他組織的活動。而她沒想到,不久之後,杜重遠竟對自己表白了。當時由於兩人之間存在十幾歲的年齡差距,加上杜重遠身上負有一段包辦婚姻,侯御之很自然地拒絕了對方的求愛。
只不過,侯御之的決絕,帶給杜重遠的反而是更多的不捨。在那之後的幾年裡,杜重遠還是鍥而不捨地給侯御之寫信。一直到1930年,18歲的侯御之以第一名的成績從京都大學畢業。而此時的杜重遠已經畢業7年,回國後他在瀋陽創辦了肇新窯業,開啟了自己的實業救國夢。
侯御之畢業領獎那日,杜重遠不畏路途遙遙,特意趕到學校為她拍了照片。這份情意在侯御之心中掀起了不小的波瀾。畢業後,她雖然沒有和杜重遠走到一起,卻深受其救國理想的影響。為此,侯御之放棄了擅長的音樂,全心攻讀法學博士,以求將來為祖國挽回喪失的權益。
1932年秋,侯御之學成歸來,成為中國的第一位女法學博士。當時日本高等學府、各國使館紛紛帶著優厚的條件來函聘職,侯御之卻一一拒絕了。而後她選擇回到北平的燕京大學工作。其間,她一邊任教,一邊撰寫《刑法學》,聲名在外,頗受好評。
一日,侯御之站在宿舍窗前,看到了一隻別緻的雁形風箏,正面寫著“不傳訊息只傳情”,背面上的字是“我在這裡等你”。
原來一晃幾年過去,是杜重遠再次回來找她了。這一次,杜重遠已經解除了早年的包辦婚約。並且再見之時,杜已經是《生活》週刊的撰稿,並以記者的全新身份投入到了抗日活動。
兜兜轉轉,侯御之終是為杜重遠的一片真心打動了。這個執著於救國理想的年輕人,原來同樣執著於自己。杭州西子湖畔,他們緣定三生。那一日,張學良為他們送去一枚心形金盾作為訂婚賀禮,並致賀詞:
“我送的這顆愛心,象徵著你們永結同心,也代表著我們萬眾一心,復我山河。”
02
由於日寇不斷進犯,侯御之逐漸意識到,在這些窮兇極惡的侵略者們面前,所謂法律也不過一紙空文。從那時起,她決定走下講壇,和丈夫一同奔赴轟轟烈烈的抗日救亡之路。
1933年初,杜重遠與侯御之在上海舉行了盛大的婚禮。當時,杜重遠買下了位於淮海路的上千平方的大豪宅,光是花園就有六畝地。當然,這不僅是想給妻子一個驚喜,更是出於鬥爭環境的需要。
當時的杜重遠已經秘密加入了地下抗日工作,他常與周恩來、潘漢年等人在此聯絡、開會,因此需要這樣一個豪宅作為掩體。而侯御之也將配合工作做得很好。
一次深夜,杜重遠以麻將桌作為掩護,正和潘漢年等人密談,卻突然有一隊人氣勢洶洶地上門查問。面對這群不速之客,逃跑已經來不及,好在侯御之急中生智。她當即換上了一身尊貴的和服,一臉慍怒地走下了樓,隨即用一口流利的日語道出了自己和許多日本軍界高層的關係,嚇得對方連連道歉,倉皇撤走。為此,朋友們都稱她為“女諸葛”。
是年年底,由於《生活》週刊被查禁,主編流亡海外,杜重遠選擇頂著白色恐怖,挺身而出重新創辦《新生》週刊。期間,侯御之全力協助丈夫修改、編髮稿件。
為了給前線供應物資,杜重遠四下奔走,開辦瓷廠,侯御之就幫著丈夫應付催款單、籌集資金。緊鑼密鼓的抗日工作,讓兩人的心捱得更近了。可是不久後,噩耗傳來。
1935年,杜重遠因涉嫌在《新生》週刊上“侮辱天皇”,在日本人的壓力下被捕入獄。當時的侯御之已經身懷六甲。為了營救丈夫,她頂著驕陽,四處奔波;為了照顧丈夫,她不顧飢鼠繞床、蝙蝠飛舞,住在監獄附近的破廟裡,以自己所學的法律知識,將強加在丈夫身上的罪狀一一駁回。
她用多種語言翻譯了洋洋灑灑的《抗告書》,發表在海內外的各大刊物上,為丈夫爭取輿論的支援。終於,經過一年的奔走,杜重遠被准許保外就醫。遺憾的是,侯御之卻因為勞累過度,永遠失去了肚子裡的孩子。
杜重遠出獄後,隨即借前往南京開會的機會,給張學良和楊虎城做聯共抗日的工作,共商救國大計。短短兩週後,“西安事變”爆發。而杜重遠不出意外地被以“幕後策劃者”的罪名逮捕,再次入獄。
侯御之來到機場送行時,十分清楚丈夫此次一去,生死難料,但她還是竭力剋制自己的悲傷,含淚把時間留給丈夫和他的同時安排陶廠後事。
等侯御之再次見到丈夫,已經是8個月以後了。此時國共已經再次合作,杜重遠經過同志們的營救也再度獲釋。然而,作為一個著名企業家,一個積極抗日分子,杜重遠的處境依舊危險,日本人對他的通緝從未停止過。
為了躲避暗殺,侯御之不得不改名換姓,不斷更換住處,後又流亡到香港。其間,侯御之同他相依相偎,形影不離。
後來,杜重遠決定帶著舉家前往新疆,因為當時的新疆邊防督辦盛世才是他在留日期間的同學。他見盛世才在新疆高舉抗日旗幟,廣納英才,因而產生了幫助老同學將新疆建設為抗日基地的想法。
可誰也沒有想到,這卻成了一家人噩夢的開始。
03
對於侯御之這樣一個貴族小姐而言,從香港花園洋房到新疆的粗陋氈屋,這樣的物質生活落差是非常明顯的,但侯御之還是十分平靜地留了下來。
杜重遠曾飽含愧疚地問妻子:“在上海沒讓你過上安穩生活,現在你又要隨我去新疆過更苦的日子,要我怎樣回報你?”
侯御之笑了笑,又不無期待地說:“抗戰勝利了,你一定要陪我去倫敦喝一次下午茶。”
就這樣,新疆雖然環境艱苦,但是侯御之守著丈夫和子女在這裡,倒也甘之如飴。杜重遠時任新疆學院院長,主要在外培養人才,創辦進步刊物,而侯御之則在家全心哺育兒女。閒暇時光,她喜歡把這個小家描進她筆下的五彩世界裡,盡顯溫馨浪漫。
與此同時,現實世界裡的疾風暴雨卻在悄悄醞釀。
隨著新疆學院在當地越辦越好,辦學卓有成效的杜重遠的社會威望越來越高,老同學盛世才對他的態度慢慢從接納變成了嫉恨。更糟糕的是,隨著革命環境的變化,盛世才開始公然背叛革命,瘋狂迫害共產黨人和進步人士。
杜重遠無可避免地被捲入了這場政治風波。多年後,那次慘痛的經歷還讓侯御之歷歷在目:“重遠被捕後,夜間,廚師傭人全部撤退,席捲一空。家中粒米無存,我想燒壺開水,還要到遠處打水。孩子幼小,鄰里不敢同情我這個‘叛逆家屬’,我喊叫一夜,叫天不應,叫地不靈……”
侯御之一度前往特務機關找人。只是每一次,她都會被偵緝隊粗暴地拖回。不久後,她和孩子們也被捕入獄。在監獄中,小女兒才剛剛出生,長期的營養不良和精神折磨讓侯御之一度陷入暈厥。而喪心病狂的盛世才竟趁機派人來奪她的孩子,將其剛出生的女兒扔到了零下四十多度的雪地中,好在被一名白俄助產護士救下。
迫於周恩來、宋慶齡等人的壓力,盛世才不敢將杜重遠一家在監獄中處決。於是,他又慘無人道地將侯御之和孩子們關進了當地的肺結核醫院,試圖用疾病這把軟刀子殺人。
由於醫院裡經常有病人大口吐出鮮血,侯御之的大女兒在入院不久後就因驚嚇過度,患上了小兒精神紊亂。兩個月後,盛世才在確定母子幾人全部患上了肺結核後,才重新將他們軟禁在家裡。
那段時間,盛世才不允許他們一家與外界的人有任何接觸,不僅不給他們任何的衣食供給,還凍結了他們的全部賬戶。在這種絕境下,侯御之和她的幾個孩子,又病又餓,三五日吃不得一頓飽飯,已經遊離在死亡的邊緣。
那時唯一讓一息尚存的侯御之堅持活著的理由只有一個——孩子。她的三個孩子們,一個三歲,一個兩歲,最小的一個還在襁褓之中。面對孩子們可憐的目光,她想起了獄中的丈夫最後對她說的話:“我在這裡一切都好,望你好好照顧孩子,務必撫養他們長大……”
想到這裡,她又強打精神,掙扎著起來給孩子們喂幾口奶,喂一點發黴的果醬。在母性的支援下,身染重病的她一度強闖戒備森嚴的督辦公署,懇求他們公正處理,放過自己年幼的孩子。
遺憾的是,這一切都是徒勞。侯御之的苦難一直持續到1944年,盛世才被調往重慶。
04
也是在盛世才離開以後,侯御之才得到那個讓她感到天崩地裂的噩耗:杜重遠已經遇害了。這一年,侯御之不過32歲。
在那之後,她一直強忍著悲痛,四處打探丈夫遇害的訊息。她要知道,丈夫是如何遇害的,最後究竟又殞命何處。可惜她查探了新疆大大小小的監獄,均無所獲。為此,她一度以為丈夫尚在人世。直到有一天,杜重遠的獄友來訪,含淚向她說出了杜重遠生前忍受種種酷刑的經過。
那一刻,侯御之確信丈夫再也不會回來了。從此,她開始不吃、不喝、不睡、也不說話,以各種方式折磨自己。有人說她瘋了,她也不在乎。直到孩子後來的一聲哭泣,把她拉回了現實。
“萬一我遇害了,你千萬這樣想,離散了一家,團圓了萬家。”這是丈夫生前對她說過的一句話。如今,丈夫為愛國而死,她卻要為愛他而生!
在經歷四個多月的煎熬之後,侯御之接到監獄的通知,前去認領丈夫的遺物。為了不讓那些冷酷的獄卒們看笑話,她一路上顯得十分平靜,沒有流一滴眼淚。走出牢房後,她翻開了丈夫最後留下的日記本,扉頁上血跡斑斑,最後一句話寫的是:
“抗戰必勝,原諒我,最遠的下午茶,我卻失約了。”
看到這句話,侯御之再也抑制不住心頭的悲慼,倒在了自家門口。
在復仇之心的支撐下,侯御之帶著三個生病的孩子回到重慶,一紙訴狀向國民政府控告了盛世才“殺人枉法”的罪過,請求申冤。然而,亂世之中的一紙呈文,哪裡抵得上盛世才的黃金萬兩。病痛、失望和情緒的折磨接連擊垮了侯御之。
當時,侯御之的大女兒因胸膜結核惡化,已經命在旦夕。所幸在周恩來的關懷下,一家人被送回上海治療。回到昔日的這棟花園別墅,一切物是人非。侯御之也不免觸景傷懷,幾個孩子常常問她爸爸去哪兒了,她只能一日一日地哄著:“爸爸就快回來了。”
但是孩子們不理解,為什麼媽媽每次說到爸爸快要回來了,就很傷心。後來,為了給孩子們治病,繼續維持生計,侯御之賣掉了這棟丈夫曾為她買下的別墅。母子四人從此東一處、西一處地,或門樓、或弄堂,四處租住、流落。
直到1949年,新中國成立後,在周恩來的關心下,一家人的生活才實現了穩定。餘生,侯御之將全部精力放在了對幾個孩子的培養上。但是幾個孩子因為肺病的後遺症,免疫力低下,動不動就要發燒,入學也只好一再推遲。
為了解決孩子上學困難的問題,侯御之在病床前親自給幾個孩子授課。三個孩子在她的教導下,僅用三年就學完了中小學的全部課程,而且成績相當出色。
1963年,這三個沒有正式上過一天學的孩子分別被上海外國語學院、上海音樂學院和上海交通大學錄取。對侯御之來說,這是對丈夫在天之靈最好的告慰。
侯御之晚年最大的遺憾,其實是自己一生所學未能用於社會,因此她常常勉勵三個子女完成父親未竟之事業。兩個女兒後期在母親的感召下,全部在大陸創辦了公司。她們奔走海內外,為國內吸引了諸多實力雄厚的外資,還促成了多個能源大專案,很好地繼承了父親實業興國的遺志。
1998年6月21日,侯御之在與癌症抗爭了十八年後,在病床上平靜結束了自己苦難而輝煌的一生。彌留之際,她說自己的遺願是希望能把丈夫一生為國忘家的事蹟,留給後人。
何止是杜重遠呢,其實是杜重遠和侯御之的烽火人生,作為後輩的我們,世代不敢忘!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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