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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煥庸120年祭:那條線,那個人

這本是一條充滿學術色彩的分界線,這本是一個地理學界膜拜的名字,如今卻跟他發現的這條線一起,為社會公眾所津津樂道。

1935年,他發表論文《中國人口之分佈》時,提出“璦琿-騰衝線”是中國人口地理分界線。但他只說了璦琿和騰衝兩個端點,並沒有在論文附圖上畫出這條線。直到1989年,他才跟人合作,利用最新的人口調查資料,真實畫出了這條線。究其原因,很可能是因為這條線並非那篇論文的學術重點。

多年以後,這條“璦琿-騰衝線”已被稱為“胡煥庸線”。在學術圈內,它以其科學性和穩定性,被公認為中國綜合國情的頂級分界線,成為與“秦嶺-淮河線”“長城線”並列的又一條重要的國家地理分界。而且,前兩條線都遵循自然山川或人工建築,是有跡可循的,而“胡煥庸線”不是具象的,是橫空出世。

在社會上,這條線已經成為一條探秘線、旅遊線,開車沿著“胡煥庸線”跑一趟,成了很多人心中神往的旅程。因為這條線上地理形態紛繁複雜,而且這條線的兩側人口密度差異巨大,經濟社會發展也相當懸殊。

這些年來,“胡煥庸線”因其超乎想象的穩定性,學術聲譽日隆。1935年,這條線西部人口占全國4%;而用2010年的人口普查資料再算,因分辨精度不同,西部人口的佔比大致在5.6%到6.3%之間,變化甚微。

由此,“胡煥庸線”又因其數十年不變的頑健性,讓很多人擔憂。於是,對於“胡煥庸線”該不該破、能不能破、怎麼破的討論,漸趨熱烈。

這條看似“橫空出世”的線,其實是基於嚴謹、枯燥、長期的學術研究。作為一名研究者,其根本任務就是在認識世界的過程中,發現一些規律性的東西。而“胡煥庸線”的本質,就是找到了刻畫中國人口空間形態的最為簡潔的方式,進而成為一條穩定的國情地理分界線,對國家的均衡發展、生態文明建設、民族振興和國防安全都有著深刻的影響,體現了重大應用價值。

今年是胡煥庸先生誕辰120週年,謹以此文向大師致敬。

胡煥庸120年祭:那條線,那個人


20世紀30年代胡煥庸

胡煥庸120年祭:那條線,那個人


晚年胡煥庸

大師檔案

胡煥庸:1901年11月生,字肖堂,江蘇宜興人。地理學家、地理教育家,中國現代人文地理學和自然地理學的重要奠基人。歷任中央大學地理系主任、中國地理學會理事長、華東師範大學人口研究所所長、教授。他提出中國人口的地域分佈以“璦琿-騰衝線”為界,後被稱為“胡煥庸線”。1998年4月,病逝於上海。

訪談嘉賓

丁金宏:1963年生,江蘇漣水人,本科和碩士畢業於南京大學地理系,華東師範大學人口研究所博士。現任全國政協委員,上海市人口學會副會長,華東師範大學人口研究所所長、教授,著有《人口空間過程》《理論地理學》等專著。

胡企中:1944年生,江蘇宜興人,胡煥庸第七子。1963年畢業於上海化工專科學校,1987年在上海溶劑廠副總工程師任上,由國家經委選派到美國通用電氣公司進修。1992年獲國務院特殊津貼,曾負責編著《聚甲醛樹脂及其應用》一書。

高淵:你是什麼時候到胡先生門下學習的?

丁金宏:我的本科和研究生是在南京大學地理系讀的,南大地理系延續的是原中央大學的脈絡,而胡先生當年不僅是中央大學地理學的領導人,也是全中國地理學的領導人。我在上大學的時候,全方位感受到胡煥庸這個名字在地理學界的影響力。

1986年,我研究生畢業,興趣是做人口地理研究。當時知道胡先生在華東師大,就給他寫了封信,談了我對國土規劃等方面的思考,不知有沒有可能到他的門下學習。很快就收到了胡先生的回信,這封信我一直儲存著。

高淵:對於胡先生的回信,你印象最深的是什麼?

丁金宏:一是他很熱情,他說雖然年紀大了,但歡迎我去考他的博士生;二是老先生回信是用鋼筆寫的,字跡有點抖動,我想畢竟是上了年紀。後來才知道,他因為常年伏案寫作,右手已經不能寫字,這封信是用右手託著左手寫的。

其實我跟胡先生還有一層關係,我的碩士導師是他當年在中央大學任教時的研究生,他其實是我的“師祖”,這是我跟胡先生的一種特殊緣分吧。

高淵:第一次見到胡先生,你覺得他是一個怎樣的人?

丁金宏:記得最後一門課考完後,監考老師跟我們幾個考生說,胡老先生想見你們。這讓我覺得很意外,因為考試成績還沒出來,導師就要求見面了,放在今天更不可想象。

那年胡先生85歲,帶著兩三位學術助手,在華東師大工會跟我們作了面談。交流過程中,胡先生思路非常清楚,對中國人口走勢瞭如指掌,思維和表達絲毫沒有紊亂,說明他身體還是可以的。他不斷地問問題,就是想看我們是不是真的感興趣,真的想研究。

我還有一個感覺,覺得他挺急的,迫切希望有人跟著他把人口地理學研究推進下去。“文革”結束後,胡先生在1984年招了第一屆博士生,只招一個。第二年不知什麼原因停了一年,到1986年我們這一屆是他第二次招生,包括我在內,一下子招了三個。

高淵:你們三位是他的關門弟子?

丁金宏:我們之後,胡先生還招收過博士生。但他年紀越來越大,後來的博士生主要由副導師帶了。可以說,我們是他親自帶的最後一屆博士生。

高淵:他是怎麼給你們上課的?

丁金宏:胡先生不是有系統地開課,而是經常叫我們去他家,以漫談的方式跟我們聊學術。我們既感到榮幸,也很有壓力,每次去先生家都要作很多準備。他問得最多的是你最近有什麼想法,最近做了什麼,如果沒達到他的期待,他就會叮囑我們要抓緊時間。

那時候胡先生住在師大一村,一樓小三室要住他們老夫妻、小兒子胡企中夫婦和女兒,還有一個保姆。我們每次去就在小書房裡聊,挺擁擠的。

胡煥庸120年祭:那條線,那個人


20世紀80年代末,胡煥庸與博士生在一起,右一為丁金宏

高淵:你們跟胡先生交談時,他會經常提到“胡煥庸線”嗎?

丁金宏:我們會討論這個話題,但他不會特別強調這條線的重要性。他是位平和的學者,不會標榜自己的學術成果。

1935年,胡先生在《中國人口之分佈》一文中提出了一條人口地理分界線,叫做“璦琿-騰衝線”。一直到1984年7月,美籍華裔人口學家田心源教授到上海拜訪胡先生時,提出“璦琿-騰衝線”早已超越人口地理的範疇,被應用於人地關係所能觸及的諸多領域,應該稱為“胡煥庸線”。這是目前所知“胡煥庸線”稱呼的肇始,後來廣泛出現在研究文獻中,這在相對謙遜的東方學術文化中並不常見。

高淵:在你看來,胡先生在1935年提出這條人口地理分界線,是偶然還是必然?

丁金宏:這要看當年的大背景。20 世紀初期,中國籠罩在甲午戰敗和庚子賠款的陰影中,除了反思制度痼疾和文化沉痾,龐大的人口數量也被認為是“冤頭債主”。由此,人口和土地的尖銳矛盾成為解釋國家危機的一個重要因子。

當時,有不少學者主張透過大規模墾荒,將過剩人口遷移到人煙稀少的西北地區,以緩解國家人滿為患之憂。1931年“九·一八”事變後東北淪陷,西北地區更成為國內移民的唯一目的地,地方大員、民間賢達紛紛建議屯墾實邊、開發移民,一時間方案層出不窮。不過,當時的中央和地方政府對開發西北並不積極,即便是多方要求設立的“西北建設委員會”也沒批准。

高淵:但正是這種困頓時局,讓研究人地關係的人口地理學應運而生?

丁金宏:對,當時有不少中外學者開始研究中國人口地理,竺可楨和翁文灝等人開始了中國人口地理的啟蒙。20世紀30年代初,胡先生是中央大學地理系主任,他循著老師竺可楨的路徑研究人口分佈問題,更精細地劃分人口地理單元,製作了江蘇省江寧、句容等地的鄉鎮尺度的人口分佈圖,並用地形、土壤等地理要素加以解釋。1935 年發表了《安徽省之人口密度與農產區域》,將安徽省分成皖北旱糧區、皖中稻米區、皖南及皖西茶山區四個農產區域,並據此解釋人口分佈。

在省、縣人口地理分析的基礎上,胡先生在作全國人口縣級解析度的地圖製作和研究工作。他寫《中國人口之分佈》時,首要難題是人口資料的可得性和可靠性。胡先生儘量採用1935年當年的最新資料,但現實狀況是隻有浙江、山西等六省的縣級統計是齊全的。他花了極大精力透過各種途徑蒐集核算了各地人口,其中江蘇、安徽等17 個省的資料取自政府報告,直轄市、租界的資料主要取自《統計月報》和英國《政治家年鑑》,四川、貴州、福建三省因缺乏新近資料,不得不採用1925 年的郵政統計資料,藏族人口及西康、青海兩省人口根據經驗作了主觀估計。此外,他還用了一些《申報年鑑》、英文《中國年鑑》等的零星資料。

經過細針密縷的整理,胡先生實現了中國大陸人口資料的第一次縣級統計單元完整拼合,他自己也不無自豪地稱為“全國人口比較最完備之統計”。

高淵:著名的“璦琿-騰衝線”就此誕生了?

丁金宏:胡先生將縣級人口數與土地面積相關聯,製作了人口分佈點值圖和密度等級圖。他用一個點代表2萬人,將縣級人口密度分為8個等級,直觀反映人口分佈的疏密差異。

然後,他將人口密度等級跟自然地理屬性作了對應分析。比如人口最密的第一級對應稻作平原,第二級為旱作沖積平原,第三級為沿江沿河區域性平原,其下為丘陵、山地、高原等,確立了以地形、氣候為條件,以糧食生產為關鍵中間變數的人口地理分析正規化。

在完成人口分佈圖和人口密度圖之後,胡先生敏銳地發現中國的人口密度差異性存在一個線性輪廓,這就是“璦琿—騰衝線”。這條線畫龍點睛地反映了中國人口分佈的不均勻格局,是中國人口密度從東南向西北遞減漸變過程中的突變線。

高淵:但當年,胡先生為何沒有把這條線畫在文章的附圖上?

丁金宏:確實,他在文中提出了這條線,但並沒有真實劃出這條線,這多少有點讓人感到意外。直到1989年,胡煥庸和伍理用1982年人口普查和1985 年人口統計資料,重新精繪了中國人口分佈圖、密度圖,才將“璦琿-騰衝線”落實在地圖上。

根據我們的揣測,他當時沒有直接畫出來,很可能因為“璦琿-騰衝線”不是《中國人口之分佈》一文的學術重心。但後來,卻成為中國人口地理學最有影響力的學術成果之一。

胡煥庸120年祭:那條線,那個人


胡煥庸在南京高等師範學校讀書時留影

胡煥庸120年祭:那條線,那個人
胡煥庸120年祭:那條線,那個人


1935年,胡煥庸代表作《中國人口之分佈》發表在《地理學報》上

高淵:從提出這條線,到真正畫出這條線,胡先生用了整整54年。從某種程度上說,時間驗證了這條線的科學性?

丁金宏:其實,當年胡先生對中國人口分佈的研究,特別是“璦琿-騰衝線”的發現,很快引起中外學者的關注。胡先生自己回憶說,1945年底他到美國考察時,就發現他的論文被美國地理學會全文翻譯印出,隨同他們發行的《地理評論》分送各方。1948年,一位美國學者發表論文《戰前中國人口:分佈與密度》,系統介紹了胡煥庸對中國人口分佈所作的開創性研究。

上世紀50年代,馬寅初的“新人口論”引起很大爭議,人口研究成為敏感問題。直到1982年第三次人口普查資料公佈後,有關中國人口地理分佈和“璦琿-騰衝線”的驗證研究才逐漸豐富起來。胡先生本人根據這次普查資料,核算了這條線兩側的人口比例,發現東南地區的人口比重由原來的96%略減到94.4%,相應地西北人口比重從原來的4%上升到5.6%,兩側的人口密度懸殊格局並沒有實質性變化。

高淵:有個學術名詞叫“頑健性”,用來形容“胡煥庸線”是否很恰當?

丁金宏:確實如此。上世紀90年代,又有學者根據1990年人口普查資料,發現“胡煥庸線”東西部的人口比例變化幅度僅為1.8%。

2015年是“胡煥庸線”發現80週年,我跟其他學者一起,用2010 年人口普查資料作了進一步驗證。由於分辨精度不同,各自的結果也略有差別,我們發現“胡煥庸線”以西人口占比大致在5.6%到6.3%,僅比1990年略有上升。這再一次顯示了“胡煥庸線”的穩定性,或者說頑健性。

高淵:“胡煥庸線”從提出到現在,已經快90年了,為什麼依然這麼穩定?

丁金宏:胡先生在寫《中國人口之分佈》時,強調了兩個因素:一是地形,二是氣候特別是雨量。一方面,“胡煥庸線”與中國地形的第二、三臺階分界線較為吻合; 另一方面,“胡煥庸線”又與400毫米等降雨量線較為貼近。這說明,地形及氣候條件的作用是宏觀準確的,也是綜合疊加的。

而且,“胡煥庸線”位於農牧交錯帶上,這條線兩側的農業生產方式差別顯著,東南部以耕作業為主,西北部以畜牧業為主,耕作業的土地生產效率比畜牧業高,從而決定了人口承載力的差異性。再進一步看,“胡煥庸線”是中國農業生產潛力,即陸地生態系統原始生產力的分界線。

另外,葛劍雄教授認為,“胡煥庸線”並不是從來就有的,而是清朝晚期才基本定形,它的穩定性是歷史階段性的還是長期甚至永恆的,需要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作更多的探索。

高淵:這麼多年來,有沒有人試圖挑戰或者調整“胡煥庸線”?

丁金宏:曾有地理學者提出,中國的地理分界線應該是“漠河-騰衝線”,而非“璦琿-騰衝線”,漠河在璦琿西北方向大約500公里。

他沒有說明這樣調整的必要性,我推測可能是出於兩種考慮。其一,“漠河-騰衝線”將國土分為面積大致相等的兩部分;其二,漠河是中國緯度最北的一個縣,視覺上更具有頂點意義。

高淵:胡先生對這樣的改動持什麼態度?

丁金宏:他當然不同意,但也沒有寫文章去駁斥。我讀博士的時候,有一次照例去胡先生家上課,他提了一句,說這樣的改動有什麼意思呢,漠河有什麼特殊性?

其實這樣的修改,對“胡煥庸線”的地位影響甚微。胡先生當年提出這條線時,中國版圖跟現在不同,漠河的頂點意義及“漠河-騰衝線”的國土均分意義都不成立。更何況,這樣調整後,西北側的人口比重反而升到10%,而且線上很多地方的地理型別發生了很大變化,不再具備地理上的分界線意義。所以過了一段時間,這條“漠河-騰衝線”就基本沒人再提了。

胡煥庸120年祭:那條線,那個人


1945年至1947年,胡煥庸在美國考察

高淵:以往,人們廣為知曉的是“秦嶺-淮河線”“長城線”等。而現在,從社會熱度上看,“胡煥庸線”的被議論度已經達到甚至超過了前兩者。從學術地位上看,這三條線是否可以等量齊觀?

丁金宏:我認為,“胡煥庸線”已逐漸確立為國家地理分界。

所謂國家地理分界,是指較大規模國家的國內頂級區域分界線。中國幅員遼闊、地理條件複雜多樣,頂級地理區域有多種習慣分法,比如以 “秦嶺-淮河線”或“長江線”來劃分南方與北方,以“長城線”劃分塞內與塞外,以南北向結合省界劃分為沿海、內地或東中西三大地帶,以地形落差輪廓劃分為高、中、低三大臺階等。

“胡煥庸線”形式上發端於人口密度差異,而實質上深刻揭示了中國自然、經濟、人文等因素的綜合分異格局。從這條線可以看到,直接影響人口密度的是人類活動因子,包括農業的生產方式、工業的交通條件、商業的集聚區位等,而潛藏在人類活動之後的是自然條件如地形地貌、氣溫降水、土壤植被等。在“胡煥庸線”西北的地區,自然條件、農業基礎、交通條件、城市發展等跟東南地區形成強烈反差,導致人口相對稀疏。

可以確認,“胡煥庸線”是中國綜合國情的頂級分界,在國家經濟社會和生態文明建設實踐中越來越彰顯出它的辨識度、科學性和穩定性,正在成為與“秦嶺-淮河線”“長城線”並列的又一條重要的國家地理分界。

高淵:不過,當“胡煥庸線”日益成為市井談資,是否存在穿鑿附會和過度引申的問題?

丁金宏:“胡煥庸線”依託於中國的自然地理基礎,很多受自然條件制約的社會經濟甚至文化現象,都會跟這條線產生或多或少的關聯,由此導致了紛繁複雜的引申探索。

比如,有人認為這條線區分了中國城鄉發展水平的宏觀地域差異性,東南地區不僅城市化領先,農村發展水平也明顯高於西部;有人發現中國人口高流出區與高流入區,在這條線東南半壁呈互補關係,低流出區與低流入區則在西北半壁基本一致;也有人驗證在這條線東南側城市化水平與環境汙染狀況是負相關,而西北側為正相關等。

把“胡煥庸線”延伸到人口遷移與城市化等方面,是順理成章的。但也有一些研究引申到更廣泛的領域,有些有待於驗證,更有一些則近乎獵奇了。有人認為“胡煥庸線”是中國家庭規模演變的一條分界線,兩側家庭都在小型化過程中,但是西北部家庭規模收縮更快;有人說這條線對中國入境旅遊空間有分界意義,東南多熱點,西北多冷點;還有人認為這條線是中國人集體主義精神的分界線。

高淵:有些離奇的過度引申,其實是在消費“胡煥庸線”了。

丁金宏:“胡煥庸線”的本質是人地關係,而人與地這兩個維度都有充分的可延展性,近年日見繁盛的引申研究正說明了這一點。

我認為,當下的研究應該多思考這條線與人口均衡發展的關係,西北地區如何增加發展機會、增進社會福利,以及這條線在後工業社會、大資料時代的新表現等。只有科學、嚴謹、務實地研究人地關係新命題,才能讓“胡煥庸線”更好地服務於國情認知和國家建設。

而那些關於“胡煥庸線”穿鑿附會的所謂研究,是對“胡煥庸線”的不恰當的“學術消費”,是不值得提倡的。

高淵:你們兄弟姐妹有七位?

胡企中:對,我最小,排行老七。我是1944年12月生在重慶,那是抗戰時期,中央大學臨時搬到了重慶。生我的時候,父親已經43歲,他當過中央大學教務長,不過我出生時應該已經辭掉這個職務了。

父親的原配夫人因病去世後,留下三個兒子。我的母親是南京人,但因為外祖父在新疆,少女時代是在塔城度過的。她十五六歲跟家人回南京,後來考上了中央大學歷史系,畢業後算大齡了,經人介紹跟父親結了婚。

高淵:父母之間是怎樣的相處關係?

胡企中:我母親非常善良,她和父親結婚第三天,晚上就帶著襁褓中的三哥睡了。我父親一直以事業為重,中央大學遷往重慶時,他沒帶母親和孩子,而是帶著學生們先出發。我母親是在南京大屠殺前夕,僥倖帶著老人和孩子擠上了西行的輪船。

新中國成立前,父親拒絕了去臺灣的機票,後來去華北人民革命大學學習,然後去安徽蚌埠的治淮委員會,再去懷遠籌辦淮河水利專科學校,都是他一個人先去,母親帶著孩子們再跟去。母親受過很好的教育,但她當了一輩子家庭婦女。後來她跟每一個兒媳婦說,你們一定要自立,不能不工作,這是她這輩子最大的遺憾。

高淵:你們是什麼時候到華東師範大學的?

胡企中:父親1950年到水利部治淮委員會工作,帶隊從皖北到蘇北進行實地考察,完成了蘇北灌溉總渠的勘測定線。1952年建成後,淮河的洪澇災害得到了有效遏制。

他是1953年調到華東師大地理系任教,這次也是他先來上海,母親隨後再過來。一直以來都是這樣,母親踩著父親的腳印跟著他。當時,我的大哥二哥都很大了,其他哥哥姐姐都在外上學,所以家裡母親只帶了我一個。

高淵:胡先生到華東師大是52歲,之後就沒有離開過,他在華東師大過得怎麼樣?

胡企中:應該說,學校對我父親是不錯的。從工作上講,1957年華東師大創辦人口地理研究室,由我父親擔任主任,這是中國高校第一個人口研究機構。“文革”後,1981年華東師大恢復重建人口研究室,還是由我父親當主任,當時他已經80歲了。1983年,學校成立人口研究所,父親是首任所長。他是1990年申請退休獲准的,那年89歲。

從生活上來講,父親剛來時,學校分給他三間新建的平房。過了幾年,又讓我們住進一個小洋房的底樓,有好幾個房間。“文革”中,我們搬進一個15平方米的平房,那當然很小。到了上世紀80年代,給父親分了一套一樓的小三房,那時候丁金宏他們經常來家裡上課。到了1990年,學校分給父親一套新房,雖然面積只有100平方米,但有5個房間,我家那個老保姆也有地方住了。

高淵:老先生年紀大了後,日常生活有什麼習慣?

胡企中:他白天就是看書,經常看原版書。記得那時候傍晚我陪他在校園裡散步,他老是教導我,要想了解學科前沿的東西,就要看原版書,幾個大語種都要會。

他對孫輩的要求是,做作業時一人一套字典,不要互相借。他在房間裡踱步,看到誰頭太低了,就敲敲桌子。他吃得很簡單,早上和中午都是吃麵條,下午三四點吃點小點心,晚飯是不吃的。

丁金宏:我每次去,覺得胡先生天天都在思考中國人口的重大問題。他是非常勤奮的,早上一睜眼就在琢磨看什麼書,這是他的生活方式。他們家都圍著胡先生轉,他是家裡的中心,要看什麼書,別人就趕緊給他遞上。有段時候,他家旁邊建大樓,打樁聲非常響,他就夾著幾本書去工會看。

我真難以想象,胡先生80多歲時,還經常發表論文,每一兩年還會出版一本專著。而且他是用左手寫作的,真是惜時如金。

高淵:老先生的最後歲月是怎麼度過的?

胡企中:記得有一天,我們突然發現父親坐在藤椅上雙眼翻白。我妻子一邊喊一邊用力掐人中,過了一會兒,一口氣終於喘上來了。那以後,父親的身體明顯變差,沒多久就住進了華東醫院。在醫院裡住了四年零一個月,最後陷入彌留時,醫生問我們要不要切開氣管,我們說不要了,父親虛歲98了,不要徒增痛苦。

丁金宏:胡先生住進華東醫院後,我因為已經留校工作,經常去看他。他住的是雙人病房,同房間的是上海文學界的前輩於伶先生。一開始他身體還可以,能跟我聊聊,還給我介紹於先生。

1998年4月30日,我們人口所全體老師去揚州春遊,我因為去過了就沒去。也真是天意,那天我想有段時間沒去看胡先生了,應該去一趟。到醫院時,胡企中夫婦都在,看到胡先生躺在病床上呼吸急促,臉上還遮著紗布,已經沒有意識了。

我剛回到家,就接到胡企中妻子的電話,說爸爸走了。

胡煥庸120年祭:那條線,那個人
胡煥庸120年祭:那條線,那個人


胡煥庸與夫人桂秀君

高淵:胡先生已經故去20多年了,而對於這條神奇的“胡煥庸線”,社會各界興趣越來越濃,不少人都想開著車跑一跑,還有人想舉辦汽車拉力賽。從科研的角度看,你覺得應該跑一跑嗎?

丁金宏:中國有三條國家級的地理分界線,“秦嶺-淮河線”和“長城線”有著很強的具象性,而“胡煥庸線”的具象性不夠,胡先生只告訴我們兩個端點。這條線上的地理形態很複雜,非常有必要親自走一走。

我在很多年前就有這個願望,但一直到最近才實現。從2019年到2020年,我帶著學生開車跑完了全程。

高淵:你們是一口氣跑完,還是分段跑?除了看地形地貌,還重點看了什麼?

丁金宏:我們是分段跑的,在線上兩個月,前後歷時一年。第一段先到璦琿,然後租車往南跑,先把東北跑完;第二段是從騰衝往北跑,把雲南、四川跑完;第三段受去年年初疫情影響,直到9月份才跑完了山西、陝西等地。

我們不可能完全在線上跑,因為並沒有一條按“胡煥庸線”修造的公路,而且線上有火山和地震帶。我們就像縫衣服那樣,沿著線上下來回穿梭。原則是儘可能地貼近“胡煥庸線”,包括橫斷山脈和秦嶺等都跑了。

高淵:這一路跑下來,最大的心得是什麼?

丁金宏:應該說,我們親眼確認了“胡煥庸線”對國家地理分界的意義。這條線上,有些段明顯是南北地理分界線,也有些段是東西地理分界線,這種直觀感受是從地圖上得不到的。

我們不僅看地形地貌,還要去沿線老百姓的家、博物館等等。因為從本質說,“胡煥庸線”不僅僅是自然地理分界線,更深層的內涵是人地關係。我正在寫一本這條線上人地關係的書,這趟旅程讓我終身受益。

高淵:從胡先生的一生來看,他的學術領域很寬,“璦琿-騰衝線”甚至不是他那篇學術論文的重點。為什麼在他逝世後,這條線被尊稱為“胡煥庸線”,似乎成了胡先生最大的學術遺產?

丁金宏:胡先生是一位跨文史地領域的大師,一生著述非常多,但如果從實際影響力來看,“胡煥庸線”可以說是他最重要的學術成就。

中國自近代以來,人地關係的矛盾漸漸突顯。清初人口在一億左右,到清末民初已經增長到4億多,被稱為清代人口奇蹟,人口變數和耕地常量之間的矛盾日益尖銳。從竺可楨、翁文灝到胡煥庸,都把土地、農產與人口緊密關聯起來,對“地大物博人稠”的國情深表憂慮。

“胡煥庸線”的巨大價值,潛藏於人類生存基本需要的食物邏輯和就業邏輯中。食物是人類生存不可須臾或缺的資源,現代社會食物雖然可以從市場上獲取,但是大規模、遠距離的食物運輸是不經濟的,因此食物的生產能力依然對人口宏觀分佈具有最強的解釋力。而就業是人口在城市集聚的關鍵中間變數,農耕條件好的地方往往也適合城市發展,這正是“胡煥庸線”在工業化過程中仍然能夠保持穩定的重要原因。

高淵:這幾年,關於怎樣突破“胡煥庸線”的討論日益增多,這條線真的牢不可破嗎?

丁金宏:胡先生提出這條線時,是20 世紀30 年代中期,當時中國人口是4.58 億,地理學家已經對中國遍地都是經營小塊土地的農民驚訝不已。到如今,中國人口已經突破14 億,人口增長了兩倍,而耕地面積僅增加56%。

“胡煥庸線”是地理國情的一種客觀存在,是人口密集與稀疏的分界,不幸的是它也成了富裕與貧窮的分界,這正是希望突破“胡煥庸線”的原因。但這種突破,應該以讓西北地區獲得更多發展機會為目標,特別是加強對交通、教育以及生態保護等基礎設施的建設,改善投資環境,保障基本民生,只有這樣才能讓西部有更快的發展速度,縮小與東部地區的差距。

高淵:在你看來,突破“胡煥庸線”的核心意義是什麼?

丁金宏:無論是公平發展的社會倫理,還是幫扶邊遠的感情寄託,都應該實施向西部傾斜的積極政策。因為如果聽憑市場的安排,消極等待東南地區的機會溢位,那將是長週期、大尺度的經濟迴圈,西北地區是等不起的。

我們也要清醒地看到,“胡煥庸線”的突破,不要只盯著人口數量的比重。對西北地區而言,增加人口密度不一定是值得追求的目標。目前佔全國人口6%未必嫌少,順其自然多點少點都沒問題,重要的是讓人民富裕起來,讓生態穩定向好。

欄目主編:陳抒怡 文字編輯:陳抒怡 題圖來源:受訪者提供 圖片編輯:曹立媛

來源:作者:高淵

分類: 健身
時間: 2021-1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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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象一下,當一臺晚會沒有主持人報幕,這臺晚會該怎麼延續?是不是覺得很難想象? 主持人這個角色就如同舞臺上的綠色,只有他們在才能襯托出精彩紛呈的節目.他們不僅要形象好,氣質佳,各方面條件還要過硬.不能說 ...

1956年毛澤東的專機中途失聯,死裡逃生後,毛澤東:胡萍是個人才

1956年毛澤東的專機中途失聯,死裡逃生後,毛澤東:胡萍是個人才
圖丨毛澤東 前言 新中國成立以後,中國共產黨成立了自己的空軍,民用飛機也從無到有,按理來說,毛澤東也應該和周恩來一樣,擁有自己的專機了,但是中央卻有一條不成文的規定,就是禁止毛澤東坐飛機. 人們都明白 ...

研究生畢業後發現,“學碩”和“專碩”大有不同,幸好當初沒選錯

研究生畢業後發現,“學碩”和“專碩”大有不同,幸好當初沒選錯
不少學生都會緊盯著學歷不放,有時候甚至會覺得,自己只要獲得了最高學歷,就會有不錯的發展,尤其是想在未來求穩,或者是想獲得穩定薪資的學生,可能在一開始就做好了準備,並且開始研究關於學歷的問題. 在這其中 ...

我的這些釣魚經驗,能幫助你魚獲提高

我的這些釣魚經驗,能幫助你魚獲提高
我釣魚已經有三十多年,有過野釣,黑坑釣,打過比賽,我喜歡釣魚,也喜歡總結,今天給大家說的,都是一些自己知道,而從來沒有在朋友面前說過的經驗. 一:初到一個釣點,不要心急,拿一根自己今天用的魚竿,在附近 ...

青藏線上的卡車人:跑“天路”,吃好喝好休息好是關鍵

青藏線上的卡車人:跑“天路”,吃好喝好休息好是關鍵
青藏線,又被稱為"天路",東起青海省西寧市,西到西藏拉薩市,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線路最長的柏油公路.由於地勢高.車道窄.空氣稀薄等原因,跑這條線路對車和人來說都是一種巨大的挑戰.對於 ...

雲霞明滅或可睹

雲霞明滅或可睹
來源:讀特 同樣是夏天,五年前奧林匹克聖火首次在美洲大地燃燒.在動感的桑巴舞蹈狂歡節奏中,全世界聚焦巴西里約所在的這塊500多年前從西班牙出發的航海探險家哥倫布發現的"新大陸". ...

來自老祖宗的口味:莧菜梗 | 湯碧峰

來自老祖宗的口味:莧菜梗 | 湯碧峰
來源:嘉興日報-嘉興線上 立秋一過就進入秋天了,可高溫尚未消退,伏天仍有十日,這段時間蔬菜是最少的,幾乎沒有闊葉菜. 這不,前日去文昌菜場買菜,對攤主說:你的菜怎麼又漲價了?攤主回答說:這本來就是漲價 ...

秋季雨中夜釣日記-釣了個寂寞(三)

秋季雨中夜釣日記-釣了個寂寞(三)
時間:9月17日 23:00下杆 地點:北方小城市內人工湖 水深:1米2 線組:4.8米 1+0.6 3號袖 餌料:腥香+香腥+鯽本味 1:1:1 拉餌 抱著測試秋季夜釣雨中魚口如何的想法,依然前往釣 ...

解讀5大商科專業:金融、管理、營銷、會計、MBA
商科一直是英國留學的最熱門專業.但具體要申請商科中的哪個專業?很多同學是一臉懵..特別是有些打算跨專業申請商科的同學,認為商科學的知識都大同小異. 有人甚至說,哪個好申我就申哪個,哪個不要求數學我就申 ...

華為手機容量擴容大法:大華NM卡

華為手機容量擴容大法:大華NM卡
手機的儲存空間不夠用,可以說是最令人頭疼的問題了,現在手機應用和圖片影片的檔案大小越來越大,我這128G的小手機鴨梨山大,朋友告訴我可以擴容,瞭解以後成功被價格勸退了,那就插個記憶體卡吧,結果華為手機 ...

三讀《孔乙己》:當時代決定拋棄你,確實不會打招呼,而是抽耳光

三讀《孔乙己》:當時代決定拋棄你,確實不會打招呼,而是抽耳光
"--孔乙己剛用指甲蘸了酒,想在櫃上寫字,見我毫不熱心,便又嘆一口氣,顯出極惋惜的樣子." 每每讀到魯迅經典作品<孔乙己>的這一段,總有一種揮之不去的惆悵感覺,隨後便會 ...

格律詩平仄“一三五不論,二四六分明”怎麼來的,有什麼道理?

格律詩平仄“一三五不論,二四六分明”怎麼來的,有什麼道理?
我們現在都知道,格律詩平仄嚴格遵循"一三五不論,二四六分明"規則,那這個規則是怎麼來的?為什麼要這樣規定?這可以說是兩個問題,也可以說是一個問題. 所謂"一三五不論,二四 ...

雲鯨、石頭、科沃斯?帶自清潔功能的掃拖一體機,深度對比幫你選

雲鯨、石頭、科沃斯?帶自清潔功能的掃拖一體機,深度對比幫你選
前言 現在,國產掃地機越來越智慧,使用者體驗將國外品牌甩的遠遠的,從單一功能的清掃,到後來的掃拖一體,越來越多的廠商,都發布了自己的掃擦洗一體的掃地機,今天,UP主針對抖音裡宣傳最火熱的雲鯨J1小白鯨 ...

平型關大捷後,八路軍迅速發展,蔣介石感嘆:深謀遠慮,吾不及也

平型關大捷後,八路軍迅速發展,蔣介石感嘆:深謀遠慮,吾不及也
一.深刻反思 600多人!這些指戰員中,絕大部分都是經過五次反"圍剿"和長征的紅軍.他們都是革命隊伍中的精英.都是將來奪取全國政權的本錢哪! 八路軍初次一戰就損失600多人,這樣下 ...

宋江不是一般的腹黑,難怪身為鄆城一小吏,卻能在江湖上呼風喚雨

宋江不是一般的腹黑,難怪身為鄆城一小吏,卻能在江湖上呼風喚雨
楊角風談水滸第44期: 其實宋江一直不怎麼討人喜歡,雖然他也確實樂善好施,仗義疏財,還在江湖上落下一個"及時雨"的名號. 後來更是憑藉著自己良好的口碑,坐上了梁山頭把交椅,帶著眾多 ...

農業大學有多神奇?你可能一無所知……

農業大學有多神奇?你可能一無所知……
開學季 很多新生滿心期待著大學生活 但如果你的學校 是農業大學 或者你有一個農大的朋友 你要注意了 你可能對農業大學的力量 一無所知 今天 秦小青帶你看一看 農業大學 到底有多神奇 中國現有農業類大學 ...

我的小狐妖
"姓名?" 李璃璃." "民族?" "狐狸." 面前的中年人從桌上厚厚一摞表格材料中抬起頭來,迅速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我下意識按了按 ...

收藏市場上,買家、賣家誰比誰精?

收藏市場上,買家、賣家誰比誰精?
收藏市場上,買家.賣家誰比誰精? 元尚 俗話說"買的沒有賣的精."那意思是,買東西的總要被賣東西的忽悠.還有一句正好和這句相反,叫作"賣的沒有買的精".說的是你 ...

14歲參軍17歲赴朝,在朝鮮失去四肢和左眼的朱彥夫,後來怎樣了?

14歲參軍17歲赴朝,在朝鮮失去四肢和左眼的朱彥夫,後來怎樣了?
抗美援朝戰爭是新中國成立後的第一場保家衛國的戰爭,無數志願軍戰士義無反顧地跨過鴨綠江奔向了朝鮮戰場,以血肉之軀和鋼鐵意志打敗了不可一世的"聯合國軍". 本文故事的主人公朱彥夫便是當 ...

焦裕祿唯一當兵的兒子,初中畢業報名參軍,一干就是二十年

焦裕祿唯一當兵的兒子,初中畢業報名參軍,一干就是二十年
在河南省開封市,有一個叫蘭考的縣城,那是焦裕祿書記曾經工作過的地方. 焦裕祿書記為了人民群眾嘔心瀝血,奉獻了自己的一生,最後積勞成疾,在42歲時就永遠地離開了人世. 書記膝下有三兒三女:次子焦躍進走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