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裘千仞的終極之問
《射鵰英雄傳》接近尾聲，眾人圍攻裘千仞，聲討其罪行。
裘千仞並無悔悟，反而傲然道：你們就沒幹過壞事嗎？你們哪一位生平沒殺過人、沒犯過惡行的，就請上來動手好了！
眾人具有慚色，個個低下頭來。
這個橋段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因為確實具有觸動心靈的力量。
武俠小說寫到這個境界，就不在講故事了，而大有宗教意味。
事實上這個橋段正是脫胎於《聖經》：
門徒們抓來一個妓女，說她犯了淫邪之罪，要判處死刑，用石頭砸死他。耶穌說，你們誰是無罪的人，便可處死她。門徒們反思自己，個個有罪，於是放下手裡的石頭。
每個人都是有罪的，審判別人之前，不妨捫心自問——我不是教友，所以也不管這個故事的教義寄託何在，我就是這麼理解的。
2，洪七公的大義凜然和我的不放心
但是金庸此處的改寫引申出又一個問題：“人人皆有罪”，這個命題用於自省則可，但是罪人拿來自辯，好像不對頭。
金庸是怎麼破這個難題的？
眾人羞愧無言之時，洪七公站了出來，說，我能殺你！我一生殺過二百三十一人，這二百三十一人個個都是惡徒，若非汙吏、土豪惡霸，就是大奸巨惡、負義薄倖之輩。我從來沒錯殺過一個好人。
一番話大義凜然，個個欽佩，連裘千仞也不禁氣為之奪。
說實話，玉山當年也是覺得很震撼的——但是多少又有點不放心。
檢查《射鵰英雄傳》洪七公一生行跡，他似乎是有資格講這個話的。無論於公於私，總之光明磊落，還真找不出問題。
但是，如果，我是說如果，他不是一個道德完美的人——不像我們看到的那樣完美呢？一個人對自己的道德評價就能做到那麼精準嗎？
洪七公或許靠譜，如果又有個洪八公、洪九公也這麼說呢。
這是我的第一個不放心。
更深一層不放心是，洪七公說自己從來沒有錯殺一人，可是這世間的對錯，該由誰來評判呢？又是誰賦予俠士審判和執行的權力呢？
羊的對錯和狼的對錯肯定是不同的，哪一個天然能夠成為標準呢？如果我們審判狼，或許我們自以為是依據道德，但是細想一想，這個道德狼未必同意，其實羊也不一定都贊同。所以我們並不是依據道德來審判狼，而是憑藉我們擁有比狼更強大的暴力。
我的意思就是，裘千仞說，誰道德完美誰就有權審判我；洪七公自以為憑藉道德自己可以審判他，實際上不是這麼回事，洪七公憑藉的是比裘千仞更強大的暴力。
洪七公式的行俠仗義，前提是承認這麼一個邏輯：這世上有某些人有權制定道德判別對錯，並進而審判其他人。哪些人擁有這些權力呢？——具備強大暴力的人。
如果他足夠強大，那麼這個對錯不還是任由他作無限地解釋嗎。
洪七公我信得過，但是這個邏輯我信不過：憑藉道德完美可以判定他人是否有罪。
這基本上和“禮教吃人”是一回事。同樣恐怖。
塞北江南，縱橫呼嘯了好大一本書，到頭來，卻發現還陷在最陳舊的那個泥坑裡。
看看今天網路輿情，更叫人恐懼之外更多一層疑惑：世上真有那麼多道德完美的洪七公嗎？
3，古龍的人道主義
金庸的武俠世界裡，“人”並無立足之地——《笑傲江湖》除外。
俠義道其實是很陳腐的東西，從這裡面是滋生不出人道主義的。所以雖然玉山喜歡金庸小說，但是聽有人熱捧其思想性，大抵還是不服的。我喜歡金庸，喜歡這兩點：一，少年成長史——金庸小說，幾乎都可以概括成這五個字，這是常寫常新的文藝母題；二，鮮活的、典型的人物形象。
記得我看古龍的那幾年——主要是高中階段，身邊喜歡古龍的比喜歡金庸的更多。
當時討論過古龍好在哪裡。古龍講故事是明顯比不上金庸的，大多虎頭蛇尾，前半部扣人心絃，後半部惹人發毛。金庸則能耐心地一層又一層地翻出新境界，巔峰是《天龍八部》，閱讀的感覺就好像爬山，你以為這就是最高峰，可是剛翻過山頭，嚯，又是一座，直聳雲霄。
古龍的魅力在哪裡呢？有人說是語言。
後來看到王朔批評金庸在語言上沒有創新，玉山對此倒以為無所謂。語言無論新舊，只要玩得轉就行，玩到精熟，那都是美的。
金庸的弱點還是在於思想意識的陳舊。真心沒什麼新東西，基本上和他的上一代通俗作家還珠樓主等等是一個調調。
古龍吸引我們的是什麼，當時沒有想明白，後來不看了，回想起來，卻隱約有點感覺：人道主義。
人的價值與尊嚴大抵是被想起來了，俠義、道德、家國，這些字眼仍然滾燙，但是，似乎不再可以無可置疑地輾軋生命，人與人道終於成為主題詞。
因為思想境界重新整理，也就有了全新的人物。
洪七公那樣的傳統俠士型別消失了，站在舞臺中央的，是一些中國小說裡從沒出現過的形象。
譬如楚留香，基本上都是探案故事，他武功蓋世，原則是堅決不殺人。
雖然這個人物幾乎復刻007，但在仍然是個新形象。
也就有了全新的審美意境，最後戰勝罪案之後，不再有金庸式的審判，而別開新天地。
譬如楚留香挫敗妙僧無花的陰謀之後，讚美無花敗得很有風度。
無花說了兩句話：
一是，我若勝了，會更有風度，只可惜沒有機會證實了；
二是，他們那種人，休想碰我一根手指頭。
說罷，自裁，沉江。
大抵是這樣吧，畢竟幾十年不看了。
印象還是很深的，和前一個正義審判的印象一樣深。
等有空我想再翻一翻古龍。書箱裡好像還有一套《歡樂英雄》——英雄我們素來是不缺的，歡樂的有幾個呢？
來源：蜻蜓動漫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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