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剛到表姐家,山山就犯了一個不小的錯誤,將煤氣灶的開關鈕按斷了。山山才知道表姐的脾氣大得很,一手叉腰,一手指過來,罵她笨,笨豬一頭。山山沒有哭,只有淚水在眼眶裡打轉。
這個表姐其實是拐彎抹角的,但無論怎麼說,人家能夠去火車站接自己,已經相當不差了。電話裡說好的,過來給她帶小孩,後面小孩大一些,就負責給山山找一份工。聽到這個訊息時,山山正在山上放牛,那一刻真是快樂極了,每天見的白雲、青山還有老水牛,在她眼裡都變得極其的美好!爹爹打趣她,看把你美得個傻傻樣。山山的臉傾刻紅了。
大山的樹啊草啊花啊,樣樣都美。真要離開它們,山山一時很捨不得,但是一想到外面,想到外面的精彩,少女的心即刻就砰砰地跳起來。
在這個大山裡,山山可能是呆得最久的一個女孩了。很多她的同齡人,或者比她大的,或者比她小的,都離開大山到外面打工去了。每到過年,就會有這樣的訊息在大山裡傳遞:誰誰誰的閨女在外面發了大財了,誰誰誰的姑娘現在成了城裡人了……再沒有比這樣的訊息能讓這個孤寂的大山興奮的了。
往往這個時候,山山會在爹爹面前使使小性子。因為她不能出去,全由於爹爹不讓她走的原因。小性子使過了,心裡平靜下來,山山又會為自己的任性氣惱。
山山的爹爹是個殘疾人,山山才幾歲時,爹爹在山上扛木頭,砸斷了腿,因為沒錢及時醫療,那條腿後來惡化被截掉了。
爹爹是個苦命人。剛剛做爹爹不久,老婆生病撒手離開了一大一小。爹爹一把淚一把屎地帶大了山山。
山山很懂事。父女倆個艱難而快樂地支撐起這個家。儘管家裡沒有什麼錢,但大山裡的日子也一天一天好過起來了。
爹爹常說:“我會讓你出去的。還大一點的時候,到時你不願,我也要催你走的。”
現在山山大了,可以離開大山了,可以飛到外面去了。
真走的那天,一向堅強的爹爹還是流淚了。爹爹說:“放心走吧,我會照料好自己的。到外面要勤快,要做好人。聽到嗎?”
怎麼不聽到呢?都像刻在心裡面去了。山山點著頭,含淚安慰爹爹。到這個時候,山山才發覺自己的骨子裡是不想離開爹爹,不想離開大山。但是怎麼辦呢?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山山就有一個心願:要掙到錢,給爹爹失去的腿安裝假肢,讓爹爹過上好日子。可是在大山裡,再怎麼勤勞,山山試過,一年下來掙不了幾個錢;沒有錢,那個心願就無法實現。山山想:別人能在外面發大財,我不想發什麼財,我只要掙到夠爹爹安裝假肢的錢,實現心願就滿足了。
在表姐家第二天,山山就感覺到氣氛有點不對。她原以為表姐脾氣不好,她可以慢慢適應,把事情做得更好。她哪裡知道表姐,從第一眼開始就厭惡她這個來自大山裡的姑娘;烏黑自然的頭髮、白嫩透紅的臉蛋以及小小心心的禮貌周到,都成了表姐憎惡的物件。果然,表姐下了逐客令:“我們小胖害怕你,你呢粗手粗腳,不是弄壞這裡就是打爛那裡,我怕了你了!以前說的,咻,不作數的!你呢,可以回老家,也可以找工作,——我們那時來城裡還不是自己找的工作!誰幫誰呀!”
語氣沒有迴旋餘地,堅決得很。這回,山山沒有流淚,她默默地收拾起自己簡單的行李,一刻也沒停留,離開了表姐的家。
二
走到大街上,山山一下有虛脫的感覺,才想起自己一大早起來,忙這忙那忘了吃早餐。南方的太陽很是火辣,走著走著,山山的喉嚨乾渴得像要冒煙。
是回大山去?不,不,不!要回去,但不是現在。可是,落腳點又在哪裡?
一輛輛車從面前駛過,一條條道路擺在眼前,山山只感到這個城市太大了,這個城市的人太多了。
有不少的人朝她看,她終於聽出別人是在誇她的面板好,誇她的樣貌俊。自己留著汗水,走幾步張張頭,鄉下人進城,不醜死了才怪呢!
也有人跟她打招呼,但她一律不理,緊走自己的路。有一個小夥子,不甘心地跟在她的背後,沒話找話地搭訕她,走了一個街口又一個街口,還是洩下氣來,走掉了。山山重重鬆一口氣,剛才她的心都提在嗓子眼上,喉嚨又渴,好難受呢。
沿途山山留意到,有不少餐館招女服務員,包吃包住。山山想,這個自己能做的。幾次走到那餐館門口,又羞怯了。
的確地,山山有印象,在大山裡,有時也會有“討米”(乞丐)的上到家門前,伸出碗來,——此刻的自己,讓她聯想起了這些,真的有不少的羞怯。
不過,她終於看到了一個餐館,門前站著一個和她年齡一樣大的姑娘,樣子和和善善。山山正要鼓起勇氣,那姑娘說話了,露出一口白白的牙齒,說:“小姐,你是不是找工作?”山山趕緊點頭。
這是一家北方餐館,老闆是一對來自黑龍江的年輕夫婦,花了二十萬盤下這個餐館,還不到三個月,生意一直不好;剛剛換了廚師,想重振重振。那招呼山山的姑娘,也是黑龍江人,叫春燕,很快跟山山成了好朋友。
老闆夫婦是好人。對春燕好,對山山好,對廚師、雜工都好。山山的心穩妥下來,再苦再累,她都願意。可是生意還是平平淡淡,老闆著急,山山也著急。可是她不懂生意,只能更勤快地做事。往往,老闆娘會心疼地說:“看把你這個妹子……”
有一日,老闆夫婦笑著說:“山山,願不願意跟我們去東北?我看你最好做我們東北的媳婦,嗬嗬!”
春燕也會說起東北的種種神奇趣事,說起北方的美味佳餚。春燕睜著一雙黑溜溜的眼晴說:“其實啊,我們老闆很會做菜的,——可是這邊人不喜歡,這邊人的口味有點怪。”
山山說:“我是很愛吃你們這樣菜的,——以前從沒吃過,想不到真是好吃。”
“所以啊,你最好——”春燕做出一臉的俏皮,“最好做我們東北的媳婦!”
山山裝出生氣的樣子,軟軟地一拳打過去:“你做我們大山的媳婦才好呢……”
倆個女孩互相取笑著,打鬧著,打發著單調沉悶的時間。
可是這種不多的開心很快就結束了。一日,老闆終於決定轉讓門店回東北去,春燕也回去。
老闆夫婦徵求山山的意見。山山的淚水止不住地流下來,老闆娘抱住她也哭了。老闆娘把東北的地址電話寫給山山,說:“妹子,這裡不好做,就到東北去找姐,啊!”山山點頭,山山也把大山的地址寫給了他們。
三
有幾次山山真得很想去東北了,她很想念那對老闆夫婦,她很想念春燕。他們都是好人,他們給了山山無盡的溫暖、安慰,想起他們,就如同想起在大山裡的爹爹一樣,他們像親人。
冬天來到了這座南方城市,想不到不下雪的這裡也有點像大山裡的冬天了。冬天到了,春節也快近了。自從離開了北方餐館,山山去髮廊做過洗頭妹,去酒樓做過啤酒推銷員,還被拉去聽了一堂地下的傳銷課,這些——從不熟悉到了解,山山堅決地放棄了。有些人罵她蠢,拿著漂亮臉蛋不好好利用,怎麼能在這個城市立足?更有“熱心人”介紹她去夜總會坐檯——“像你這樣的條件,一個晚上輕輕鬆鬆七八百塊到手,如果‘出街’,嚇!鈔票多得很咧……”
山山苦笑地搖頭。
在一而再地尋找工作中,山山發現文化知識是多麼地重要。可是自己初中都沒有上完,要找一個好一點的工作實在太難。她還記得,那時因為沒有學費而不得不輟學的情景,爹爹好像一下子老了,一整天一整天沉鬱地不說話。她明白,爹爹的心在疼,在流血呀!
懂事的山山沒有露出不高興,整天用笑聲伴著爹爹。漸漸地,日子沖淡了這對父女對於輟學的憂傷……
山山後來找到了一份做清潔的工作。在一個民居花園裡,每天打掃七棟十層高的樓層衛生。每天清晨六點鐘就得起來,中午有兩個多鐘的休息,包住不包吃,每個月850塊的工資。山山很滿足了,她像一個陀螺歡快地做起來。她很喜歡那種流汗的感覺,有時候,她竟然會情不自禁地哼唱起歌來。當然,都是家鄉的那種山歌,特別地,打掃到樓頂上,空空曠曠的,沒有第二個人,她就會把嗓音放大一些——她好像在家鄉的山上呢。
一個來自四川的大姐發現了山山的歡快。大姐說:“小妹妹,你整天那麼子快樂呀,我眼羨你呢!你看看我們,一天下來,腰痠背疼的,話都懶待說了。”
另一個來自湖北的大姐,話還沒說,先呵呵地笑起來,把一個用膠布纏了幾道的大拇指豎起來:“你真的是喜鵲哩!不覺得嗎,我們這個房子,自你來了,住得舒服多了。”
她們同住在一間逼仄的小房子裡。山山在上鋪,山山的歡樂,山山的安靜,山山的勤快,同一間房裡,沒有哪個不喜歡的。
終於,她們還發現了山山的一個秘密,山山竟然不吃早餐,中午飯也吃得相當的簡單。幾個大姐嚴肅了,一齊說:“你不要命了!人是鐵,飯是鋼;更何況做我們這號事情,肚子不吃飽,哪行啊——”
山山笑笑,說:“你們看看,我多壯啊!再說了,比起我們山裡,這活兒,哪算什麼!沒事的,沒事的。”
四川的大姐忍不住抹起了眼淚,說:“小妹妹,你比我女兒大不了多少,你——好懂事呢!”
江西的大姐,看看這個,看看那個,說:“我想,要不這樣,我們也不要各做各的飯了,索性大夥的飯一起做了,這樣一來呀,還要節省呢!”
湖北的大姐說:“我看這樣好,大夥的錢湊一塊,還可以換著吃菜哩!”
江西的大姐說:“還可以比一比手藝呢!”
大夥於是都笑起來。
這年的春節忽忽地就到了。做清潔的她們難得地放了三天假。除夕晚上大家各自拿出各自的手藝來,做了滿滿的一桌子菜。還買了啤酒。每個人面前一大杯。這個春節,長這麼大的山山,第一個在外過的春節。山山捧著酒,話還沒說出來,那淚卻汪汪地流了出來……
湖北的大姐朗朗地說:“看看,看看,我們的喜鵲今天流淚了喲——”
幾個大姐打著哈哈笑,說:“來,乾杯!”
“乾杯!”
四
有一個下午,樓裡的一位阿姨叫住了山山,她說:“小妹子,我有幾句話跟你說——你來我家裡坐坐,喝口茶,休息休息!”
山山停下來,不肯去,說:“謝謝阿姨了。就在這裡說說,好嗎?”
“我兒子開了一家好大的公司,我兒子也見過你,說你不錯的。我想啊,你到他公司去,肯定沒有你這樣辛苦,工資也要高,這次我跟我兒子一說,他滿口答應。你如果應承下來,你很快就可以去上班的。”
山山感到意外,竟然有點害羞起來,好一會才說:“阿姨,可是我,我沒讀過多少書,除了粗活,我做不了什麼。我想想,好嗎?”
回到住處,跟幾個大姐說起,她們都高興得很,一個個說,好啊好啊。湖北的大姐還開起玩笑,說不定她兒子看上了山山,要討山山做老婆呢。山山臉緋紅緋紅,直拿手錘她。而江西的大姐一本正經地說:“這種事情不是不可能,而是非常的可能。瞧瞧!我們的山山妹妹,要多漂亮有多漂亮!不要說我們是做清潔的,他沒那個斤兩,我們山山根本不放眼裡呢。”
山山轉過身來要錘,卻錘不到。大夥又都笑起來。
可是第二天,山山卻婉言回絕了那個阿姨。幾個大姐不解,山山只笑笑,說:“我還是覺得做清潔好。流汗多,心裡可舒服。再說了,我捨不得你們啊!”
不過,山山跟那個阿姨越來越熟了。阿姨是一個退休老師,人很善良,說話輕聲細語,文質彬彬。邀約了山山多次,山山才去了她家。很大的一個房子,肯定要好多錢才買得下來。有一間房,是專門放書的,一列一列的,像圖書館裡的書。阿姨見山山盯著書看,說:“想看什麼書,只管拿去看——我一個老婆子,經常在家的,你隨時來拿都可以。”第二回去,山山果真跟阿姨借書了,阿姨還特意給她買了一本《新華字典》呢。
後來,山山知道,阿姨的老伴去世幾年了,大女兒在北京成了家,小兒子在這買了房子,小兒子開公司很成功,就是還沒女朋友,阿姨為小兒子的個人問題著急呢。
那次,山山去阿姨家還書,山山見到了阿姨的小兒子,人高高大大蠻英俊的。山山忽然想起,就是這個小夥子,曾經有意無意地打量過她幾次呢。又想起大姐的玩笑話來,山山的臉傾刻像火燒起來——這是怎麼了!出了阿姨的家,山山在心裡恨恨地罵起自己來;可是不行的,腦海裡老是晃動著那張臉。
因為這個心思,山山有好長時間沒有去阿姨家裡。倒是小夥子大方得多,一天碰見了山山,說他媽問她呢,讓有事沒事去坐坐。
山山笑了,看看,人家才沒那心思呢,自己太多情了吧!又想起一句俗語:“癩蛤蟆想吃天鵝肉”——難道自己是那隻癩蛤蟆?於是,她大聲地笑起來。
山山又迴歸到往日的平靜。
在這個花園小區,越來越多的人認識了山山。說起山山,沒有人不誇她的。山山被公司評為“優秀員工”,發了獎金,還提了工資。聽大姐們說,公司還要提拔她呢。
日子就這樣像流水一樣平穩而快速地過去。掐指算算,山山來這個城市快一年了,山山習慣了這個城市,也喜歡上了這個城市。她覺得有工作真是太好了!每當發了工資,她就會抽時間去郵局給爹爹匯款,那個時候她是最開心的,每每想到爹爹收到了女兒的匯款,山山就非常非常地感謝這個城市,感謝給她工作的公司,感謝她接觸的每一個人!
而且,她知道,藏在她心裡的那個願望,離實現越來越近了,越來越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