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份量的書,是不值得關注的。2020年9月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出版的《董其昌傳》,重達一斤九兩。這本沉甸甸的書,有著怎樣的價值呢?
對多數讀者來說,董其昌屬於熟悉的陌生人。因為書畫市場的存在,董其昌一直沒有離開公眾的視野,但這個人物的歷史價值仍是鮮為人知。《董其昌傳》是一部全景式的傳記作品,即以董其昌人生經歷為主線,自起其青年時期起筆,書寫至其終老。這種立傳方式,對作者來說,避免了對人物早期經歷的繁瑣考證;對普通讀者來說,可能更容易捕捉自己的看點。
九分寫藝,十分寫史,是作者為人物立傳的獨到之處。中國書畫史可謂群星璀璨,董其昌正是以書畫大家的形象,出現在今天的公眾視野。我在數十年的明史研究中,對董氏書畫多有接觸,而見得最多的一次,是在一家公司。當時有一老一少前來推銷董氏書畫,老者像是一個業內人士,對董氏作品如數家珍;少者放下背上的麻袋,左手抹汗右手從袋中取出書畫,長卷、斗方一一展示。這種戲劇性的場面,其意義不在當下書畫市場的離奇,而是當下董其昌影響力的一種反映。
書寫這樣的歷史人物,貌視容易,其實不易。歷史人物傳記的流弊,是讀者閱讀後已知者已知,不知者仍舊。《董其昌傳》中,作者著重從“南北宗”論、中國“文人畫”概念的形成等不同方面,闡述了董其昌在明代畫壇以及中國美術史上的地位。這種概括,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作者的學識功底,也是一種新的立說方式。
作者在書中用細膩的筆觸,寫了一段落董其昌從馮夢禎處借閱王維《江山雪霽圖》的故事。董其昌商借時,承諾借期“三日”,但一年之後仍未歸還。不僅如此,董其昌還向另一位朋友炫耀,家中有王維的《江山雪霽圖》。這樣一些趣味性細節,有利於塑造鮮活的人物,不經意間也講清了“披麻皴”等專業術語。
歷史人物的價值,在於其歷史意義,而不是純粹的人物傳奇。“民抄董宦”是董其昌一生中最為刻骨銘心的經歷,作者於書中單列了一章。萬曆四十三年(1615),辭官歸裡的董其昌,因其子強搶佃戶之女此發民怨,鄉民將董府付之一炬。作者勾勒了這一事件的三個背景:一是同時期臨近地區崑山的聚眾“打砸搶”事件;二是山東、河南等地的民生危機;三是後金起兵反明的事實呈現。一個天崩地坼的時代,被作者推到讀者面前。歷史題材起筆要闊,下筆要細,作者在書寫這一事件時,甄別了《十五十六民抄董宦事實》之類的野史,梳理董其昌書信,採信了《明神宗實錄》等官方史料,從而寫出了事件背後的社會危機,展示出特定歷史背景下個體經歷的社會意義。
一部好的人物傳記,寫活歷史人物是關鍵所在。書中曾這樣刻畫董其昌的形象:“興沖沖地走在最前面的人是個矮個子,身穿粗布長袍,頭戴士人方巾,年齡稍長。細看他,原是方臉小眼,顴骨略高,抿嘴而笑,滿臉憨厚的神色。”與虛構作品不同,作者必須帶著鐐銬跳舞。《董其昌傳》中董其昌的形象,顯然來自上海博物館所藏《尚友圖》、南京博物院所藏董其昌《秋興八景》冊頁上的畫像等。《董其昌傳》也有多處小說筆法,但都不失寫作的嚴謹,核心是在文字邏輯。
董其昌三十五歲步入仕途,八十歲告老還鄉,亦官亦隱四十五年,臺閣為宦十八年,退歸田野二十七年,一生騰挪閃躍,三進三退,仕途生涯波瀾起伏。董氏交結十分複雜,曾為天子之師,與權貴交集,正邪皆通,在複雜的黨爭中,最終以謙遜超邁的形象攀上了世俗權勢的巔峰。作者將董其昌與趙南星、李贄、焦竑、陳繼儒、王錫爵、魏忠賢、阮大鋮等不同人物的交集合理鋪陳,將一位藝術家的傳記,寫成了一部晚明史。《董其昌傳》一書可謂圖文並茂,但圖文的結合並單純只為書籍的華美,而是注重圖文生成閱讀上的延伸。
《董其昌傳》的作者非專業治史,書中細節性硬傷在所難免,如第二章第十節的標題冠以“連中三元”,即值得推敲。“連中三元”是古代科舉的專有名詞,是指鄉試、會試、殿試中連續考中第一名,或指縣試、府試、院試中連續考中第一名,前者稱“大三元”,後者稱“小三元”。董其昌於萬曆十六年(1588)鄉試第三,次年會試第二,殿試二甲第一(第四名),沒有中過解元、會元與狀元,只能是“科場三捷”,而不是“連中三元”。
篤而論之:“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是歷史著述的要義所在。有些歷史在時間中龜裂塵封,有些歷史則成為“懸在我們身後的星座”,《董其昌傳》的作者以其媒體人的敏感與紮實的史學功底,向讀者推送了一顆依舊閃動的辰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