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6月,NBA官方宣佈推出“年度最佳隊友獎”,獎盃的造型是一名手持籃球的運動員拉起隊友,象徵著相互扶持,彼此鼓勵,不離不棄。
在獎盃上刻著兩個名字,特威曼與斯托克斯,那是一段承載著友情,互助,堅強的傳奇,來自籃球,卻也超越籃球。
我感覺自己要死了
1958年3月15日,從底特律飛往辛辛那提的航班,一位身材高大的黑人運動員癱倒在座位上,意識模糊,渾身顫抖,汗流遍體。
他的名字叫莫里斯-斯托克斯,NBA球隊辛辛那提皇家的主力大前鋒,1955年的榜眼秀,NBA生涯三年場均16.4分17.3籃板5.3助攻,三個賽季都入選全明星和最佳陣容第二隊,是令對手聞風喪膽的悍將,一位超越所處時代的全能戰士。
“他的速度,傳球能力,賽場意識都是難以置信的,”凱爾特人比賽播音員約翰尼-莫斯特談到斯托克斯時說,“後來當我看到‘魔術師’約翰遜打球,我就想起莫里斯,你要知道他身高6英尺7英寸,體重240磅,能夠像組織後衛那樣控球,可以像中鋒那樣搶籃板。”
然而,此時此刻的斯托克斯,完全沒有了往日的勇猛,他的眼前彷彿有一團濃霧,視線漸漸昏暗,力量從四肢抽離,彷彿要墜入無盡的深淵。
“我感覺自己要死了。”這是斯托克斯昏迷前說的最後一句話。
坐在斯托克斯前排的是一位白人球員,名叫傑克-特威曼,他與斯托克斯都來自匹茲堡,高中時期就認識,同在1955年透過選秀進入皇家。斯托克斯是榜眼,特威曼是第二輪第十位。斯托克斯是全能前鋒,特威曼是一位神射手,他在1957-58賽季場均得到17.2分,投籃命中率領跑全聯盟。
在上飛機之前,特威曼就已經感到斯托克斯身體異常,他們剛剛在底特律打完1958年季後賽首場比賽,83-100輸給了活塞,斯托克斯雖然拿到了12分15籃板,但明顯狀態不對勁,昏昏沉沉,腳步遲緩,幾乎是靠運動本能堅持打完。
特威曼想到三天前的那場球,不禁打了個冷戰,那是1957-58賽季常規賽最後一場比賽,皇家在明尼阿波利斯對壘湖人,斯托克斯在一次突破上籃中發生身體接觸,失去平衡摔落在地,頭部砸在了地板上。
斯托克斯昏了過去,過了幾分鐘才漸漸恢復意識,但他的狀態並不正常,捂著頭部跪在地上,緩了很久才站起來。這樣的情況如果現在發生,斯托克斯會被抬下場接受檢查,球隊將啟動腦震盪監測系統,斯托克斯將獲得全面的醫學檢測,直到所有專案達標才能獲准再次上場。
然而,在63年前,NBA還處於“上古”時期,根本沒有完善的醫療系統,斯托克斯只是稍作調整,使用了嗅鹽(一種藥品,用來減輕昏迷或頭痛)後就重新登場,拿到了24分19籃板帶隊取得勝利。
摔到頭部的斯托克斯,賽後也沒有做詳細的檢查,照常訓練比賽,對活塞這場球上場39分鐘,儘管他在場上已經明顯感到不適。
賽後,皇家前往機場準備返程,斯托克斯開始反覆嘔吐,全身疼痛,肌肉無力,走路都有些困難。然而,隊醫並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認為斯托克斯可能是感冒,或者是賽後聚餐時喝多了,在飛機上睡一覺就好,但特威曼很擔心。“我們把他扶上了飛機,我感到他在發抖,渾身冒冷汗。”特威曼說。
飛機起飛沒多久,斯托克斯的症狀加重,他漸漸失去了知覺,如同要與這個世界隔絕。皇家的球員陷入驚慌之中,隊醫也手足無措,好在一位空乘及時給斯托克斯戴上了氧氣罩,後來給斯托克斯做檢查的醫生表示,如果沒有這個氧氣罩,斯托克斯恐怕堅持不到飛機著陸。
兄弟,謝謝你
斯托克斯被緊急送往醫院,最初診斷為腦炎,但隨著追溯到他曾頭部受傷,最終確診為創傷後腦病,這是一種損害了運動控制中心的腦損傷。
在抵達醫院後的數週時間裡,斯托克斯不省人事,當他醒過來的時候,處於癱瘓狀態,只有眼睛能動。
得知斯托克斯的病情後,皇家“果斷”做出了決定,他們將斯托克斯移出球隊名單,拒絕支付兩萬美元的工資。
雖然球員們很關心斯托克斯,但並不瞭解病情,當他們看到這位昔日運動才能驚人的賽場勇將,失去了最基本的身體機能時,嚇得不敢接近他,在病房簡單問候兩句就匆匆離開。
50年代的NBA,市場開發還處於“蠻荒”階段,球員收入普遍不高,需要打零工補貼家用。斯托克斯受傷時銀行賬戶只有9000美元,他家境貧寒,父親在匹茲堡的鋼廠打工,沒有能力給予斯托克斯需要的照顧。
如果這種狀況持續下去,斯托克斯的命運將向死亡的深淵滑落,在生死攸關的時刻,出人意料的事情發生了,特威曼站了出來,主動承擔起照料斯托克斯的工作。
“我必須馬上採取行動,當時隊內除了我,沒有人可以做這些事情。”特威曼說。
同隊效力期間,特威曼與斯托克斯的關係其實很一般,還曾在訓練和比賽中有過爭吵,但在斯托克斯命懸一線的時候,特威曼伸出了援手。特威曼是白人,斯托克斯是黑人,特威曼的行動在那個美國種族歧視非常嚴重的年代,需要無畏的勇氣。
“我們都來自匹茲堡,他在這裡沒有親人,我要幫助他。”特威曼說。
特威曼申請成為斯托克斯的監護人,並爭取到工傷賠償,同時採取其他措施籌集治療和恢復所需款項。
斯托克斯喪失了語言能力,特威曼為了能夠與他溝通,會拿著一個字母表,點上面的字母,如果點到的是斯托克斯想說單詞的首字母,斯托克斯就眨一下眼睛,這樣逐個拼出完整的單詞和句子。
雖然每一次對話都要花費很長時間,但特威曼只要在醫院,就與斯托克斯聊天,兩人還經常互相調侃。
“當一個籃板手有什麼不對的嗎?”斯托克斯有一次問道。
“像你這樣的球員,必須會搶籃板,因為你總是投不進,要自己搶回來接著投。”特威曼笑著說。
在特威曼的幫助下,斯托克斯獲得了系統的治療,還有配套的恢復計劃。埃利奧普洛斯是斯托克斯的理療師,他的工作是重新啟用斯托克斯的肌肉,逐步達到行走功能部分恢復,這樣的訓練是非常艱苦的,但斯托克斯堅持了下來。
“每次進行肌肉拉伸,他的面部表情都會痛苦地扭曲,汗水從身上傾瀉而出,就像淋浴一般,但他從不放棄。透過努力,他可以在不用攙扶的情況下,挪動8到10英尺。”埃利奧普洛斯說。
特威曼每天訓練結束後都會去醫院,有時候還會帶著妻子卡羅爾和兩個孩子麗莎與傑伊。很多次,特威曼在走廊就聽到斯托克斯的笑聲,他知道那一定是斯托克斯又取得了進步。
斯托克斯的手指功能也在慢慢改善,醫護人員在病床邊安裝了一個吊帶,斯托克斯的手腕放在吊帶上,這樣他的手指就可以觸碰附近的一臺打字機。斯托克斯花了一個星期的時間,打出了一段話,是送給特威曼的--
“我該如何感謝你所做的一切?”
卡茨基爾的陽光
在照顧斯托克斯的那些日子裡,特威曼遇到的最大困難是資金。斯托克斯每年的醫療費高達10萬美元,他和家屬都無力支付,特威曼也不是“有錢人”,他的年薪是1.5萬美元,自己還要賣保險貼補家庭花銷。
特威曼想了各種各樣的辦法為斯托克斯籌集醫療費,他邀請了體育專欄作家前往醫院,透過他們將斯托克斯的遭遇報道出去,進而獲得來自社會的援助。
只靠社會捐款並非長久之計,特威曼需要一個能夠持續性獲得收入的模式。特威曼去紐約打比賽,與當地一家酒店的老闆米爾頓-庫什爾聊天時談到了斯托克斯的處境,庫什爾是一位狂熱的籃球迷,與很多籃球名宿建立了友誼,凱爾特人主教練奧爾巴赫就是他的好朋友。庫什爾的酒店還為很多大學籃球運動員提供了打工機會,當時一位在堪薩斯大學打球的年輕人就為庫什爾工作過,他的名字叫威爾特-張伯倫。
庫什爾向特威曼建議,在他位於卡茨基爾山的酒店舉辦一場慈善籃球賽,庫什爾提供食宿,特威曼負責邀請球員。
特威曼馬上採取了行動,他最初預想能夠請到10名球員組成兩支球隊就行,但到了比賽當天,1959年8月4日,有30名球員趕到了卡茨基爾,其中包括比爾-拉塞爾、庫西等NBA巨星,即將開啟NBA生涯的張伯倫也欣然前往助陣,奧爾巴赫親自擔任球隊教練。
比賽在室外場地進行,晚上8點30分正式開始,在庫什爾安排酒店員工修建的露天看臺上,擠滿了球迷,還有攝影機追蹤拍攝。張伯倫成為了這場比賽的星中之星,他在半場球不到的時間裡就砍下20分14籃板10蓋帽。
當比賽結束,一位工作人員找到了參賽的球星們,提出了一個要求。
“請大家把球衣留下來,我們明年接著用。”
從1959年開始,斯托克斯慈善賽成為了每年夏天固定的賽事,一代又一代球星在這裡奉送精彩的比賽,賈巴爾還在紐約讀高中的時候,就知道卡茨基爾籃球賽的故事,當他進入NBA,馬上就報名參賽。
雖然是慈善比賽,但對抗非常激烈,參賽球員們都是真刀真槍。“那可不是全明星賽,你去扣籃也沒人管,”華盛頓子彈(奇才前身)前鋒凱文-格雷維說,“我有一次去參賽,持球向內線突破,我忘記當時防守者是誰了,好像是尼克斯或者籃網的球員,他對我犯規,直接把我砍倒在地。”
在出戰的球星中,張伯倫的表現最令人印象深刻,這位經常被媒體描繪成花花公子的超級中鋒,是最積極的參賽者。
“威爾特在那裡就是上帝,”步行者中鋒倫-埃爾莫爾說,“有一次,他起跳投籃,我防不了他,只好對他犯規。我抓住了他的手腕,但他力量太大了,幾乎把我帶到半空中。”
張伯倫對斯托克斯慈善賽充滿熱情,1970年那場比賽,張伯倫從歐洲趕回來,他乘坐的飛機遭遇了劫機事件,最後在芝加哥迫降。張伯倫租了一架飛機趕赴卡茨基爾,他在途中請求飛行員與地面聯絡,提前準備好車輛,一下飛機就乘車奔赴比賽現場。
儘管張伯倫搶分奪秒地趕路,還是遲到了一些,為了做出補償,他在賽後留下來滿足大家的簽名要求。“威爾特非常懊悔,他為自己未能及時趕到而深感歉意,儘管這根本不是他的錯。”庫什爾說。
所有參賽球員都沒有出場費,還要自己掏路費,但大家都將慈善賽當做一項事業來做,漸漸形成了一個傳統賽事。1971年,庫什爾改造了一座體育館,將比賽帶到室內,奧爾巴赫將波士頓花園的地板捐贈出來,讓慈善賽的場地更有傳奇性。奧爾巴赫還在凱爾特人隊內建立了一條不成文的規定:“我知道慈善賽是自願參加的,但如果你是凱爾特人的球員,這場比賽你就不能缺席。”
1965年,斯托克斯的身體恢復取得了進展,他可以含糊地說幾句話,走10英尺的距離,斯托克斯希望能夠去慈善賽現場表達他的謝意。
特威曼說服了一位俄亥俄州的商人,借給他一架私人飛機,皇家的球星奧斯卡-羅伯特森帶著隊友們與特威曼和護士一起,幫助斯托克斯乘機抵達卡茨基爾。
在現場球員與球迷的熱烈掌聲中,斯托克斯登上球場,球員們紛紛上前與他握手,斯托克斯面帶微笑慢慢地抬起手來向大家致意。
斯托克斯花了很長時間準備這場比賽,他自己製作了陶器,作為禮物送給張伯倫、羅伯特森與德布斯切爾等參賽球員。這份禮物成為球員們最珍貴的收藏,他們將陶器與獎盃放在一起,每次談起都會熱淚盈眶。
1970年4月6日,斯托克斯因心臟病發作去世,工作人員在整理斯托克斯的遺物時,發現了他寫下的一篇文章:“當太陽從地平線探出頭來,這是新一天開始的訊號。太陽創造的美無法用言語描述,對於我來說最快樂的生活是在鄉村的那段日子,可以欣賞到清澈的陽光之美。”
在斯托克斯人生的最後12年中,他大部分時間待在辛辛那提的醫院中,那段幸福的鄉村生活,是斯托克斯每年在卡茨基爾度過的時光。
他們改變了籃球
斯托克斯離開了,但斯托克斯慈善賽並未停止,每年八月球員們會準時出現在卡茨基爾,這項賽事繼續為遭遇生活困難的球員及家屬提供支援,直到1999年張伯倫去世,斯托克斯慈善賽才取消,張伯倫在離世前兩個月,還去卡茨基爾參加了比賽。
斯托克斯慈善賽落幕有著時代的因素,一項賽事能夠為一部分有需要的人帶去幫助,但想要從根本上提供保障,需要制度上的改革。
在斯托克斯受傷時,NBA球員工會獲得NBA承認才一年,斯托克斯的工資被取消,沒有醫療保險的狀況,讓球員工會意識到變革的重要性。
球員工會與NBA共同制定了醫療保險制度,該制度經過不斷完善,目前的執行標準為效力三年球員就可獲得聯盟提供的終身醫療保險,NBA球齡達到十年的,妻子與孩子也將享有同樣的醫保待遇。
在完善合同保障方面,球員工會透過勞資談判做了大量的工作,球員合同的保障工資部分,球隊必須支付。球隊需要為球員的合同購買保險,如果球員受傷,傷勢嚴重到長時間缺席,他的工資將由保險公司承擔大部分,斯托克斯曾遭遇的工資無故被扣,受傷後沒有保險等情況,不會再發生了。
NBA執行的球員福利保障,斯托克斯並沒有享受到,但正是他與特威曼頑強地與殘酷命運戰鬥,推動了NBA的改革。
特威曼是一位偉大的人,也是一位偉大的球員,他NBA生涯6次入選全明星,巔峰賽季場均31分。1983年,特威曼入選籃球名人堂,他認為斯托克斯也應該在這座籃球聖殿擁有一席之地。經過特威曼的努力,斯托克斯在2004年進入名人堂,特威曼代表老朋友登臺領取這份榮譽,當臺下的觀眾以熱烈的掌聲歡迎特威曼時,這位70歲的老人,將敬意送給在天堂的老友。
“我與莫里斯是相互支援,每當我遇到困難感到沮喪時,他都會給我加油打氣,”特威曼說,“能夠照顧這樣一名偉大的球員,是我的榮幸。”
2013年,NBA推出以特威曼與斯托克斯命名的年度最佳隊友獎,以此向兩位用愛心與頑強譜寫不朽人生的籃球名將致敬。
在年度最佳隊友獎首次頒發前一年,2012年5月30日,特威曼因白血病去世。特威曼的兒子傑伊回憶,父親人生最後的那段日子,總是笑著講述斯托克斯與病魔搏鬥時是多麼頑強,與這位老友相比,躺在病榻上的自己有些太“柔弱”了。
那一刻,時光彷彿將特威曼帶回辛辛那提的那間病房,他拿著字母表,與斯托克斯鬥嘴,誰也不肯服輸。
“當一個籃板手有什麼不對的嗎?”
“像你這樣的球員,必須會搶籃板,因為你總是投不進,要自己搶回來接著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