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黃牛在村口悲鳴,翻過坡就再也看不到村子了。父親站在家門口靜靜地目送,牛回了幾下頭,它很想回頭看看,可牛販死拽著牛繩往前走,牛努力了幾次都沒看成。父親含著淚學了幾聲牛鳴,牛便翻過了那道山樑。 牛從大山裡來的,又回到大山中去了。來時,是桀驁不馴的小牛犢,走時,是瘦了的老黃牛。沒趕上春耕便急著把牛賣了。父親說遲早會累死在這頭牛上,父親說話時內心是悲傷的,無助的,劇痛的。牛跟他待了八年,在泥水裡滾打,在山地上追逐,早把牛當兄弟視朋友。他壓根兒也不想賣牛的,可他病了,而且病得不輕,他實在撐不住了。
我家之前養過一頭水牛,水牛是包產到戶時分的,當時病懨懨的,瘦得只剩皮包骨,根本犁不翻田的,別人不想要,父親也不想要,父親會醫牛,可怎麼醫也是個虧本買賣,隊長半賣半送把牛分給了爸。接連幾天,父親都忙著上山採藥,熬藥,擂米漿。牛在他的悉心照料下,一天一天地長膘,一天一天地健壯,犁起田來不用加鞭,村民見了都誇。父親也為此得意了一陣,得意過後就高興不起來了。這牛力氣多得用不完,吃得不停嘴,拉得一大堆,家裡窮,窮得揭不開鍋,沒草料喂牛,沒稻草鋪圈。牛整天在圈裡叫,在圈裡鬧,把圈底鬧出個大泥坑,鬧得牛不像牛,圈不成圈。父親便尋思著把水牛賣了,換養了一頭黃牛,黃牛不打欄,所需草料不多,不勞心。
咱家的黃牛很烈,很難套上牛軛,牛軛一挨身便拼命往前跑,人還沒反應過來,它就跑出了幾里地。每逢春耕,便得請上好幾個人來,把牛頭頂著朝天,才能套上牛軛,牛不想拉犁,老跟人叫勁,老不聽指揮,一個勁地亂衝,犁頭吃很深的泥都把人累得緩不過氣來。還好父親練過武,身材也高大,在泥水裡行走自如,只鬧了滿身泥水。牛最終還是累了,漸漸慢下陣來,同樣跪地不起,父親沒有打牛,倒讓牛歇歇,把大鍋米飯讓給牛吃。儘管一鍋飯不夠牛塞牙縫,可牛還是爬了起來,溫順地犁完了所有的土地。
後來我常常想起那頭牛,覺得那頭牛便是我自己。牛跑來跑去鬥來鬥去,我也跑來跑去鬥來鬥去,我是人世間另外的牛,只是我的思想變化無常,我的天空更為廣闊,牛被人抓住了致命的弱點,奴役一生也難逃殺戮,我也是被人牽制的,被環境左右的,被地域出身經濟差異牽著鼻子走,像牛一樣勞無所獲,奮鬥一生。
有人說命運是可以改變的,只要努力便可得到改善,我不信,如果人一旦被某種東西牽制,便和牛沒有什麼區別了,即使勞苦一生也只是徒勞,只是按照別人的擺佈去忙碌,總有掙脫不了的靈魂束縛。
凌晨被喧鬧聲吵醒,因為家居的北墻緊挨著屠宰場,父親對這種喧鬧習以為常,甚至少了喧囂反而感到不適。但是對於離家的我來說,畜叫是抓撓人心的。痛不欲生的黑夜即將坍塌,成為斷壁殘垣,最後消而不見。父親翻身而起,他得搶先去守購豬雜,鄉下沒有菜市場,去晚了就沒得買了。既然睡不覺,索性隨父親去了屠宰場。
在屠宰場遇到了一頭拴在樹樁上的牛,那是很膘壯的一頭牛,此刻它只能低下頭顱躲閃著殺戮。可它能躲得了嗎?一個屠夫手裡掄著大鐵錘,往它頭上不斷地打擊,打一下嘭的一聲,牛便踉蹌一下,再打一下,牛又踉蹌一下,那頭牛隻能鼓著發白的雙眼,流著老淚,直到命絕。
剝光皮的牛猛然崛起,衝向田野衝向黎明,把所有的殺戮者都嚇呆了,手裡的屠刀散落在地,屠殺者渾身哆嗦,紛紛跪地燒香求饒。可是,牛的抗爭並不構成鄉野的圖騰,但並不意味著良知的盡棄。牛在百米之外的田野上倒下了,不再動彈。
秋天,田野單薄而潔淨,很想和一頭牛談談心事,與放牛的老人聊聊家常,聊起貧困無聊的年代,把一支支旱菸化為灰燼。過去,那個樸素的年代,每次放牛都會帶上一本書,或者一本詩集,找一塊石頭或者草皮坐下,低頭讀詩抬頭放牛,詩集,去郵局一期一期的買,為省下一塊錢的車費,浪費半天時光,從鄉下走到城裡,從城裡走到鄉下,有時候也去老校長那交換詩集,老校長家養了牛,有個女兒長得很好看。換書時便多了些滋味,覺得所有的不悅都是多餘的。每次放牛都會叫上她,只要她在便覺得生活中充滿陽光,如果她不在,那個下午便會非常地漚氣,我常常看到她蹲在河邊的碼頭上,洗衣洗菜,有時候從口袋裡掏出幾片餅乾,她一塊,我一塊,說一些無關痛癢的事,或者講一些虛有的故事,儘管聽得耳朵起繭,還是睜著好奇的眼睛。我常在開心的時候聽到有人大喊,牛吃菜了。此時我才從她的故事中醒來,驚慌地前往趕,她卻一味地竊笑.
那年,村長死了,被牛犄傷後喝農藥死的。為此,回了一趟鄉下,計程車把我遠遠地扔在沙石小道邊。這是一個明媚的晴天,儘管草木已經復甦,還是能看到十餘里之外炊煙緩緩地升起,用一支短笛閃過雜亂的草叢,掠過天空的影子照在泥地上。 聽說,牛忍受了寒風的吹拂,忍受了過度的勞累,跪在泥水裡爬不起來了,它在求饒,你看了心痛麼?你看了著急麼?一畝地就剩幾圈沒犁翻了,晌午飯就差那麼幾分鐘就可吃了,牛死拽著不動,把那個犁田的村長氣得臉都紅了,吆喝著,臭罵著,鞭撻著,起來,快起來,犁翻這幾圈就回家,村長也餓慌了,可不能留下這幾圈再返一回地。他放下犁把,舉起鞭子,用力抽在牛背上,牛抽搐了一下,扭頭看了看他,沒動。牛和他叫勁,他期望用武力征服它,在他的指引下犁完沒翻的土地,在這料峭的早春溫一壺酒驅除寒意。可是牛不聽他擺佈,總是趴著不起。牛挑戰了他的尊嚴,他恨從心起,滿腦子想的不再是犁田了,而是用暴力洩憤。牛鞭不給力,用鋤頭應該可以了吧,他扔掉了手上的牛鞭,去取坑上的鋤頭。此時,牛從泥水中爬起,甩掉了肩上的牛軛,用力犄住他拋上天空。他像一枚暮秋的落日,炸開一朵血花。滿地都紅了,牛在田野上逃躥,最終被圍困在村口。
村長讓醫院搶救過來了,欠了一屁股債,斷了一條腿,這份打擊超出了村長的承受能力。村長有過發財夢,他想帶全村人一起致富,在後山建了個石灰窯取石燒灰,起初賺了點小錢,後又加築了一個石灰窯,民工的錢一直欠著,錢很快就要到手了,沒想到接連幾天暴雨把石灰窯沖垮了,所有的辛勞都付之東流。村民聞訊後前來索要工錢,把他逼得無路可走,喝了農藥留下妻兒老母撒手不管了。那頭牛換來一副水泥棺材,把他埋在亂葬崗上,不久妻子遠嫁深山,把六歲的兒子丟給了七旬的老母。
散漫無章的野草替代了田野上的莊稼,在亂草叢中村長的兒子沒戴笠也沒穿衣,手裡拿著一把鐮刀,割一叢枯黃的冬茅草。他把草一手一手地紮起來,一簇一簇地打成捆,把自己圈起來,他要蓋一座茅草房子,為的是給媽媽寄信,聽說他想與牛結婚與羊結婚與雞狗結婚。
在鄉下當郵遞員的那段日子,早上或中午總會被他攔著,塞給我信件,塞給我花生與雞蛋,還會拉我進屋吃飯喝茶。他的信件沒有地址沒有收件人沒有郵票沒有內容。我問他寄給誰?他說寄給媽。我說你媽在哪?他說不知道。我問他媽叫啥名字,他說沒名。我說,這信咋寄啊,他說他幫我放牛。我說我沒喂牛,他說幫我放雞放羊放氣。他用手去拔氣門芯,我趕忙攔住他。這是誰教的,那麼缺德。
村長兒子得過小兒麻痺症,瘸了一條腿,盡幹些偷雞摸狗之事,偶爾也幫人打打下手,在外混蕩多年竟混成了屠戶。 記得他老是騎著一輛又破又髒的摩托車。車後座掛著兩個生鏽的鐵籠子,有時裝著狗有時拖著死豬,有時拉著空籠子在院子裡瞎逛。摩托車哪來的,不清楚,狗是來歷不明的,豬是河邊撿的。有人看著他偷過狗,撿過豬。他有一張弓,箭簇上綁著醫用注射器,被他射中的狗沒有不倒的。一到冬天,鄉下的狗都莫名其妙地失蹤了,聽說全讓他拉去了城裡餐館了,那些狗還擠在餐館前的鐵籠裡喑吠。
有一陣子,村長兒子馱回了一個女人,還牽回了一頭牛。令人揪心的是那頭牛竟然是咱家賣出的,女人長得水靈靈的妖豔,把人都看傻了眼。那頭被他牽進隔壁的屠場宰了,被宰時絕望地叫了幾聲,叫得父親老淚縱橫,心肌絞痛。此時父親又學了幾聲牛鳴,聲音在夜空遊走,不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