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梗概】
米生有次喝醉酒，見有傅姓人家舉辦宴席，闖了進去。主人待之以禮，米又一次大醉。米因他人牽連被削去功名，傅女贈送珠花以使公關。米捨不得明珠暗投。後赴試，傅女再贈金，米憑藉實力得中，並結識巡撫。
傅家有難，米設法解脫，傅家嫁女。女不能生育，後娶一妾，生有兩子。米死，女同穴。
【批註】
米生者閩人，傳者忘其名字、郡邑。偶入郡，醉過市廛，聞高門中簫鼓如雷。問之居人，雲是開壽筵者，然門庭殊清寂。聽之笙歌繁響，醉中雅愛樂之，並不問其何家，即街頭市祝儀，投晚生刺焉【酒壯慫人膽】。或見其衣冠樸陋，便問：“君系此翁何親？”答言：“無之。”或言：“此流寓者僑居於此，不審何官，甚貴倨也。既非親屬，將何求？”生聞而悔之，而刺已入矣。無何，兩少年出逆客，華裳炫目，丰采都雅，揖生入。見一叟南向坐，東西列數筵，客六七人，皆似貴胄（貴族子弟。胄，zhóu）；見生至，盡起為禮，叟亦杖而起（扶著柺杖站起為禮）。生久立，待與周旋，而叟殊不離席。兩少年致詞曰：“家君衰邁，起拜良艱，予兄弟代謝高賢之見枉（屈駕光臨）也。”生遜謝而罷【也不問是誰】。遂增一筵於上，與叟接席。未幾，女樂作於下。座後設琉璃屏，以幛內眷。鼓吹大作，座客不復可以傾談。筵將終，兩少年起，各以巨杯勸客，杯可容三鬥；生有難色，然見客受，亦受。頃刻四顧，主客盡釂（jiào，喝乾杯中酒），生不得已，亦強盡之。少年復斟；生覺憊甚，起而告退。少年強挽其裾。生大醉䞶地（倒地。䞶，dàng，跌倒），但覺有人以冷水灑面，恍然若寤。起視，賓客盡散，惟一少年捉臂送之，遂別而歸【估計再也不會隨便蹭宴了】。後再過其門，則已遷去矣。
自郡歸，偶適市，一人自肆中出，招之飲。視之不識；姑從之入，則座上先有里人鮑莊在焉。問其人，乃諸姓，市中磨鏡者（磨鏡人。古時用銅鏡。鏡用久發黯，需磨洗使之發亮）也。問：“何相識？”曰：“前日上壽者，君識之否？”生曰：“不識。”諸曰：“予出入其門最稔（熟悉）。翁，傅姓，不知其何省、何官。先生上壽時，我方在墀下，故識之也。”日暮，飲散。鮑莊夜死於途。鮑父不識諸，執名訟生【小心你旁邊喝酒的人】。檢得鮑莊體有重傷，生以謀殺論死，備歷械梏；以諸未獲，罪無申證（明證。申，明白），頌繫（關押在獄，不加刑具。頌，寬容）之。年餘，直指（漢代官名。朝廷直接派往地方檢查吏治及司法的官員）巡方（巡行地方考察），廉（考察，查訪）知其冤，出之。
家中田產蕩盡，衣巾革褫，冀其可以辨復（革除功名的生員，經辨明無罪，恢復功名，稱“辨復”），於是攜囊入郡。日將暮，步履頗殆，休於路側。遙見小車來，二青衣夾隨之。既過，忽命停輿。車中不知何言，俄一青衣問生：“君非米姓乎？”生驚起諾之。問：“何貧窶（貧乏，貧窮。窶，jù）若此？”生告以故。又問：“安之？”又告之。青衣去，向車中語；俄復返，請生至車前。車中以纖手搴簾（qiān，掀起簾子），微睨之，絕代佳人也。謂生曰：“君不幸得無妄之禍（意外的災禍），聞之太息。今日學使署中，非白手（空手）可以出入者【人情】，途中無可解贈……”乃於髻上摘珠花一朵，授生曰：“此物可鬻百金，請緘藏之。”生下拜，欲問官閥（官階；門第），車行甚疾，其去已遠，不解何人。執花懸想，上綴明珠，非凡物也。珍藏而行【不想讓明珠暗投】。至郡，投狀，上下勒索甚苦；出花展視，不忍置去，遂歸。歸而無家，依於兄嫂。幸兄賢，為之經紀，貧不廢讀。
過歲，赴郡應童子試，誤入深山。會清明節，遊人甚眾。有數女騎來，內一女郎，即曩年車中人也。見生停驂，問其所往。生具以對。女驚曰：“君衣頂（此指生員冠服，代指生員資格）尚未復耶？”生慘然於衣下出珠花，曰：“不忍棄此，故猶童子也。”女郎暈紅上頰，既囑坐待路隅。款段（馬走得很慢）而去。久之，一婢馳馬來，以裹物授生，曰：“娘子言：今日學使之門如市（如同貿易的場所；隱指學使之門賄賂公行）；贈白金二百，為進取之資。”生辭曰：“娘子惠我多矣！自分掇芹（科舉時代稱考取秀才為“掇芹”）非難，重金所不敢受。但告以姓名，繪一小像，焚香供之，足矣【憑能力可以獲取，為什麼還要走後門】。”婢不顧，委地下而去。生由此用度頗充，然終不屑夤緣（攀附以升，喻攀附權要，以求仕進。此指賄賂學使，准予辨復。夤，yín）。後入邑庠第一。以金授兄；兄善居積，三年舊業盡復。
適閩中巡撫為生祖（米生祖父）門人，優恤甚厚，兄弟稱巨家矣【還是有點背景的】。然生素清鯁（清正耿直，不苟隨俗），雖屬大僚通家，而未嘗有所幹謁（對人有所求而請見，指請託）。一日，有客裘馬（衣輕裘、策肥馬，形容闊綽）至門，都無識者。出視，則傅公子也。揖而入，各道間闊（遠隔。指久別之情）。治具相款，客辭以冗，然亦不竟言去。已而餚酒既陳，公子起而請間（請避開他人，單獨談話。間，隙）；相將入內，拜伏於地。生驚問何事。愴然曰：“家君適罹大禍，欲有求於撫臺（對巡撫的敬稱），非兄不可。”生辭曰：“渠雖世誼，而以私幹人，生平所為也。”公子伏地哀泣。生厲色曰：“小生與公子，一飲之知交耳，何遂以喪節（喪失品節）強人【交淺而言深】！”公子大慚，起而別去。越日，方獨坐，有青衣人入，視之，即山中贈金者。生方驚起，青衣曰：“君忘珠花耶？”生曰：“唯唯，不敢忘。”曰：“昨公子，即娘子胞兄也。”生聞之，竊喜，偽曰：“此難相信。若得娘子親見一言，則油鼎可蹈（烹人的油鍋也可以下去；喻不計生死）耳；不然，不敢奉命【有他的小心思】。”青衣出，馳馬而去。更半復返，扣扉入曰：“娘子來矣。”言未幾，女郎慘然入，向壁而哭，不出一語。生拜曰：“小生非卿，無以有今日。但有驅策，敢不惟命！”女曰：“受人求者常驕人，求人者常畏人【至理名言】。中夜奔波，生平何解此苦，只以畏人故耳，亦復何言！”生慰之曰：“小生所以不遽諾（立即應允）者，恐過此一見為難耳。使卿夙夜蒙露，吾知罪矣！”因挽其袪（qū，衣袖），隱抑搔之【真實意圖】。女怒曰：“子誠敝人（德行不高的人）也！不念疇昔之義，而欲乘人之厄。予過矣！”忿然而出，登車欲去。生追出謝過，長跪而要遮之。青衣亦為緩頰（講情）。女意稍解，就車中謂生曰：“實告君：妾非人，乃神女也。家君為南嶽都理司，偶失禮於地官（道教所信奉的神。道教以天官、地官、水官為三官。傳說天官賜福，地官赦罪，水官解厄），將達帝（指天帝）聽；非本地都人官（此指該省巡撫。都，總領）印信（官印），不可解也。君如不忘舊義，以黃紙一幅，為妾求之。”言已，車發遂去。生歸，悚懼不已。乃假驅祟，言於巡撫。巡撫謂其事近巫盅（巫師使用邪術加害於人），不許。生以厚金賂其心腹，諾之，而未得其便。既歸，青衣候門，生具告之，默然遂去，意似怨其不忠。生追送之曰：“歸語娘子，如事不諧，我以身命殉之！”既歸，終夜輾轉，不知計之所出。適院署（巡撫衙門。院，撫院）有寵姬購珠，生乃以珠花獻之。姬大悅，竊印為之嵌（蓋印）之。懷歸，青衣適至。笑曰：“幸不辱命。但數年來貧賤乞食所不忍鬻者，今還為主人棄之矣！”因告以情。且曰：“黃金拋置，我都不惜。寄語娘子：珠花須要償也。”
逾數日，傅公子登堂申謝，納黃金百兩。生作色曰：“所以然者，為令妹之惠我無私耳；不然，即萬金豈足以易名節哉！”再強之，生色益厲。公子慚而去，曰：“此事殊未了！”翼日，青衣奉女郎命，進明珠百顆，曰：“此足以償珠花否耶？”生曰：“重花者，非貴珠也。設當日贈我萬鎰之寶（價值萬金的寶物。鎰，yì，古時一鎰為一金，一金為二十四兩），直須賣作富家翁耳；什襲（層層包裹，指珍藏）而甘貧賤，何為乎？娘子神人，小生何敢他望，幸得報洪恩於萬一，死無憾矣！”青衣置珠案間，生朝拜而後卻之。越數日，公子又至。生命治餚酒。公子使從人入廚下，自行烹調，相對縱飲，歡若一家。有客饋苦糯（一種米酒），公子飲而美，引盡百盞，面頰微赬（chēng，赤色），乃謂生曰：“君貞介士（堅貞耿介的讀書人），愚兄弟不能早知君，有愧裙釵多矣。家君感大德，無以相報，欲以妹子附為婚姻，恐以幽明（幽為陰，明為陽。這裡指人神隔絕）見嫌也。”生喜懼非常，不知所對。公子辭而出，曰：“明夜七月初九，新月鉤辰（謂新月與鉤辰星同現；為佳期之兆。鉤辰，星名，在河漢之中），天孫（星名，即織女星）有少女下嫁，吉期也，可備青廬（古時婚俗，以青布幔為屋，於此交拜迎婦，稱“青廬”）。”次夕，果送女郎至，一切無異常人。三日後，女自兄嫂以及婢僕大小，皆有饋賞。又最賢，事嫂如姑。
數年不育，勸納副室，生不肯。適兄賈於江淮，為買少姬而歸。姬，顧姓，小字博士，貌亦清婉，夫婦皆喜。見髻上插珠花，甚似當年故物；摘視，果然。異而詰之，答雲：“昔有巡撫愛妾死，其婢盜出鬻於市，先人（指已故的父親）廉其值，買而歸。妾愛之。先父無子，生妾一人，故所求無不得。後父死家落，妾寄養於顧媼之家。顧，妾姨行（遠房姨母），見珠，屢欲售去，妾投井覓死，故至今猶存也。”夫婦嘆曰：“十年之物，復歸故主，豈非數哉。”女另出珠花一朵，曰：“此物久無偶矣！”因並賜之，親為簪於髻上。姬退，問女郎家世甚悉，家人皆諱言之。陰語生曰：“妾視娘子，非人間人也；其眉目間有神氣。昨簪花時得近視，其美麗出於肌裡，非若凡人以黑白位置中見長耳。”生笑之。姬曰：“君勿言，妾將試之。如其神，但有所須，無人處焚香以求，彼當自知。”女郎繡襪精工，博士愛之，而未敢言，乃即閨中焚香祝之。女早起，忽檢篋中，出襪，遣婢贈博士。生見而笑。女問故，以實告。女曰：“黠哉婢乎！”因其慧，益憐愛之；然博士益恭，昧爽（黎明）時，必薰沐（薰香沐浴，消除濁穢，表示虔敬）以朝（拜見）。後博士一舉兩男，兩人分字（養育，撫養）之。生年八十，女貌猶如處子。生抱病，女鳩匠為材，令寬大倍於尋常。
既死，女不哭；男女他適（待送葬男女走後），女已入材中死矣。因合葬之。至今傳為“大材冢”雲。
異史氏曰：“女則神矣，博士而能知之，是遵何術歟？乃知人之慧，固有靈於神者矣！”
【我評】
有時，一次膽大妄為，一次失誤，會改變整個人生軌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