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衛
每次看學林掌故,我都格外關注事主年齡。近日讀周維強《“青椒”趙萬里的朋友圈》一文,文中談及趙萬里諸多“輝煌事蹟”,看完令人思忖良多。
熟讀文史者都知道,有兩個名“萬里”的學人青史留名。一是水利專家黃萬里,一個是以善本考訂著稱的文史大家趙萬里。其中,這個趙萬里頗給人以天縱奇才之感。
趙萬里,浙江海寧人,是金庸老鄉。生於1905年,卒於1980年。其驚人之處在於,在極其依賴經驗和知識積累的古文獻鑑別這池“深水”中,趙萬里年紀輕輕就“暢遊其間”,堪稱奇才。
有例為證。1931年,胡適在所藏《大般涅槃經》有識語如下:“此卷標號為‘輔九’,殊不可解。宋以後刻經多以《千字文》編號,而《千字文》無‘輔’字。當另考之。”顯然,這個問題難住了博學多識的胡博士。
1933年,趙萬里到胡適書齋,“假歸借一讀,謹書數語於卷尾,以志眼福。”趙萬里到底在胡適的寶貝上寫了什麼?他寫道:“此書刊於南宋之末,尚遵用宋本《千字文》舊式。此卷編號為“輔九”,以‘輔’字代替‘匡’,蓋避宋太宗諱。《三希堂法帖》載宋高宗御書《千字文》。‘桓公匡合’作‘輔合’,其明證也。”
有理有據,言之鑿鑿,28歲的趙萬里竟給大名鼎鼎的胡博士上了一課。尤令人吃驚的是,他竟未經主人同意就在人家寶貝上隨意“批示”,全然一副不在乎人情世故的狂放做派。
在此5年前的1928年,年僅23歲的趙萬里在《大公報》上批評《夢坡室獲古從編》,趙萬里寫道:“此編所收偽器贗品佔全書十之六七以上,不啻為偽器開一盛大之展覽會”。又是底氣十足的言之鑿鑿。這個才過弱冠之年的後生好大的口氣!
趙萬里先後擔任故宮博物院圖書館專門委員(時年25歲),國立北平圖書館善本部考訂組組長(時年26歲),其才華令胡適、陳寅恪、吳宓、傅斯年、朱自清等大家交口稱讚。
在二十三四歲時,我在幹什麼?這是我在讀趙萬里故事時一直在想的。這個年齡,大學生們剛剛走向社會,許多人以“小白”身份在職場中打拼,詩和遠方只在夢境中出現。而我24歲時才走出校園。帶著對未來的迷茫進入職場。
那麼,趙萬里年紀輕輕為何能取得如此驚人成就?考其成長經歷可知,他生於浙江海寧的書香門第。其母頗有文化,在趙萬里上小學前就教兒子識字千餘。在浙江省立二中讀書期間,趙萬里成績均名列前茅,是標準的“學霸”。中學畢業後考入東南大學中文系,受教於詞學大師吳梅。1925年,年僅20歲的趙萬里入清華國學研究院,任王國維助教。從其經歷可見,趙萬里既有天分,而且用功。更有王國維和吳梅兩位大師悉心指點。內外因的共同作用,一位專精於文獻、版本之學的文史奇才橫空出世。
在文史領域,像趙萬里這樣在20出頭就成就斐然的青年才俊並不多見。筆者想來想去,才想起36歲即英年早逝的中國社科院文學所學者張暉。張暉生於1977年,卒於2013年。他在2001年,年僅24歲時即出版了含金量很高的《龍榆生先生年譜》。在其36歲辭世之前,共寫就7部專著,另編校7部著作。作為一個享壽僅36歲的學人,張暉的成就可謂驚人。
而科學領域的情況卻大不相同,青年時期即成就斐然者很多。伽利略25歲就被稱為“當代阿基米德”,愛因斯坦26歲發表《狹義相對論》,瓦特29歲發明蒸汽機,愛迪生32歲發明電燈,而在當代,科學界早早做出大成就的青年才俊也是層出不窮,15歲即受邀參加世界頂尖科學家大會的談芳琳,22歲即榮登《自然》年度科學人物榜榜首的曹原,31歲獲菲爾茲獎的陶哲軒等等。
在現實生活中,我們也有這樣的觀感。理工科35歲左右的教授博導不少,但人文學科的博導教授平均年齡線至少也得到50歲。
這二者頂尖人才的年齡差異也體現了這兩個領域的不同特點。研究表明:比起擅長具體知識領域的學者,比如歷史、文學,研究抽象領域的學者,比如物理、數學,越容易在年輕時取得較大成就,比如,在諾貝爾獎獲得者中,獲獎的物理學家平均年齡為36歲,獲獎的化學家平均年齡為39歲。
概而言之,人文學科就如同金字塔,只有地基深,底座寬,塔尖才能高,而科學領域則如同菱形,完全可以在知識儲備達不到頂尖水平時做出頂尖成就。也就是說,人文學科要想有大成就,必須“水漲船高”,而科學家要想出大成就,只要在其科學家生涯的某一階段,尤其是青年階段有驚人的“大爆發”就有望達成。
或許可以下個結論:出色的人文學者更擅長“有中生有”,以“厚積薄發”為特徵。優秀的科學家更擅長“無中生有”,以“橫空出世”為特徵。
當然,即使偉大如牛頓者,也要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才能“看得更遠”,在任何領域有大成就者,都不可能完全繞開人類智慧的龐大結晶體。不過,天才之所以為天才,就是因為他們常打破種種“定律”,比如趙萬里,就是這樣一個天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