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祐二年(905年)十月六日,朱溫統領大軍自襄州(今湖北省襄陽市)出發,向淮南洶湧而來。
朱溫估計跟龍王爺有仇,打李克用就是因為暴雨才功虧一簣,這一次朱溫大軍還未到達戰場,就又遇到了一場瓢潑大雨,被淋了個當頭,狼狽不堪,士氣可想而知。但是這並沒有澆滅朱溫平定淮南的激情,他繼續指令全軍前進,但戰局卻沒有什麼意外。
汴軍先後圍攻光州、壽州,均未取得突破,不得已朱溫只好決定撤軍。
十ー月二日,朱溫率軍渡過淮河北返,得到訊息的光州刺史柴再用堅決要送老朱一程讓他留點紀念品,於是他率兵抄了汴軍的後路,斬殺汴軍三千,繳獲了數以萬計的輜重。這次淮南之徵就此以慘痛的失敗記入了朱溫的征戰史。
對於淮南而言,朱溫敗退無疑是一個很振奮人心的訊息,但是所有人都沒有流露出一絲喜悅興奮的神采。因為就在十一月二十六日這一天,淮南軍的最高統帥、吳王楊行密薨,年五十四,諡武忠。
楊行密終於走完了他傳奇的一生,從幼年喪父的農家子弟,到雄踞一方,連朱溫都要敬畏三分的一世英雄,這段故事之精彩波折著實令人拍案叫絕,佩服之至。
他雖混跡於紛繁複雜之亂世,但卻未隨波逐流,成為無賴軍閥;他雖諳熟權謀詭計,但卻能做到真誠對待身邊的人。他不懼強權,不怕威脅,有原則,有擔當,在任期間輕徭薄賦,勸課農桑,在有戰事時又能與將士同甘共苦,無所猜忌,從而在人心不古的世道下更讓人覺得難能可貴當然了,楊行密這樣的猛人也不可能做到完美,他也有腹黑的一面,也會演戲作假算計人,也不能超脫於血脈親情。
所以楊行密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一個立體而真實的人,一個沒有脫離時代卻能立於潮頭的人,一個有利於國家和人民的人。
古人在史籍中對這位“十國第一人”做了這樣的評價:
唐末,強藩分據,海內雲擾。太祖以三十六英雄起自草間,殲孫儒、禽趙惶、破杜洪、滅田頵,聲罪汴疆,耀兵越徼,江淮南北以次削平。亦可謂非常之傑、不世出者矣。《五代史》言其為人寬仁雅信,能得士心,卒之開國廣陵,傳世四主,蓋有以也夫。
非常之傑、不世出者!他實至名歸。
楊行密誠然一世人傑,看完了他,再看他的大兒子楊渥,你簡直有分分鐘把楊渥扔掉的衝動。但是老爺子的六個兒子中也就這個楊渥長大成人了,次子楊渭還是八歲的孩子,生活尚不能自理、所以無論如何,,就是他了。
於是在楊行密將領們的共同請求下,宣諭使李儼承製任命楊渥為淮南節度使、東南諸道行營都統,兼侍中、弘農郡王。
楊渥不愧是楊渥,繼立後不過一個月,就和楊行密派去守宣州的大將王茂章徹底鬧翻了。撕破臉皮後,他便派出馬步都指揮使李簡等率兵五千襲擊王茂章。
而他剛挑起淮南軍的內戰,湖南的馬殷就趁著淮南辦喪事,打了過來。不過這次馬殷的突襲只是有驚無險,因為淮南牙內指揮使楊彪早有準備,替楊渥擊退了湖南軍,所以楊渥的位子終究坐穩了。而那邊的王茂章面對來襲宣州的李簡所部,知道難以堅守城池,便主動棄城,帶領手下人投奔了兩浙。
受到王茂章突然叛降的影響,本來都已經攻下了睦州的陶雅唯恐被王茂章截斷了後路,只得主動放棄睦州,領兵回了歙州,錢繆就此收復睦州。不久,陳璋得知陶雅撤軍,也主動放棄了婺州,退保衢州。婺州由此被兩浙軍大將方永珍重新佔據,而衢州則成了兩浙與淮南爭奪的新焦點,淮南兼併兩浙的機會就此不復存在。
淮南軍東線不利,但楊渥卻並不憂心,因為他找到了更適合自己建功立業的物件。
說來也是非常巧合,這一年的四月,鎮南節度使鍾傳死了,軍中擁立其子鍾匡時為鎮南留後,而他時任江州刺史的養子鍾延規(一說是鍾傳的次子,名叫鍾匡範)聞訊大怒,因為沒分到遺產,便遣使赴淮南求見楊渥,請求淮南出兵幫他爭家產。
對於這個請求,楊渥自然沒有拒絕的理由,於是他任命升州刺史秦裴為西南行都招討使,領兵進入江西,攻打鐘匡時。
秦裴不辱使命,僅用一個多月後,就攻破洪州城,生擒鍾匡時及其麾下兵將總計五千人凱旋,江西之地就此被劃入楊渥的掌控。於是楊渥自行宣佈兼任鎮南節度使,同時任命秦裴為洪州制置使。
楊渥在西線取得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勝利,可是在東線卻有點扛不住,衢州刺史陳璋被兩浙軍圍攻得接連告急。楊渥雖然派出了左廂馬步都虞候周本帶兵救回了陳璋的人,但是衢州不可避免地被錢鏐笑納了。淮南與兩浙,或者更確切地說日後的南吳與吳越兩國的國界基本上就自此固定了下來。不知楊行密泉下有知,對於這樣的結果會做何感想。
楊渥應該是不太顧及其他人的感想的,更何況是他已經死去的老爹。在兼併江西后,這位仁兄開始親身實踐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的老話,重現自己愛亂來的本來面貌,日益驕橫奢侈,胡搞亂搞。其實相對而言,這還算是小事,他之所以把小事發展成了大事,是因為他殺了一個人。
他殺的那位仁兄就是此前寧肯讓楊行密等到斷氣,也不願跑腿去宣州召回楊渥接班的周隱。據說楊渥殺周隱給定的罪名就是一句話:“你出賣我們的國家麼臉面再與我相見!”
就這樣,周隱這麼一個節度判官分分鐘就下去陪楊行密了。周隱一死,淮南軍中一片譁然,不少人都慌了。原因我們之前講過,此前軍中能看得上楊渥的人實在是鳳毛麟角。大概只有一個人是例外,這個人就是後來南唐的奠基者徐溫。
在如此壓抑的環境下,有些準南軍的將領開始受不了了。比如時任黑雲都指揮使的呂師周就是其中之一。這位呂師周是個很不錯的將領,他曾多次與湖南軍交戰,且屢戰屢勝,戰功赫赫,所以楊渥有些忌憚他。
呂師周不是那種粗線條的武將,楊渥忌憚他,他很清楚,所以很害怕,於是就跑去湖南馬殷那邊尋求政治避難了。
雖說楊渥忌憚呂師周,但呂師周叛逃了,楊郡王也沒有采取任何的應對措施,連派人調查這些基礎的工作都沒有。原因很簡單,他沒空。因為楊渥在忙著飲酒作樂。
楊渥為這一活動日夜操勞已經有很長的一段時間了,據相關史料記載,在他還為老爹楊行密服喪期間就已經沉迷其中,不能自拔。有的時候玩得剎不住車了(如打馬球時),為解決夜間沒有燈光照明的難題,楊渥就命人點燃巨型蠟燭,來幫他照亮球門,提高擊中球的機率。
當然了,那些巨型蠟燭都是造價不菲的,一支蠟燭就要花費數萬錢、而要支撐到楊渥盡興,打完全場的話,這花費就是一個天文數字了。
楊渥亂來的地方還不止這些,他還喜歡單騎出遊,而且還是自由行,經常把他的隨從們甩在半路上,自己連個影子都沒有,搞得大家誰也不知道他跑到哪兒了急得抓狂。
想來也是,如果楊渥一個人在外面亂跑時遇到劫道的,讓人給剁了,這些侍衛們就不是丟工作的問題了,那是要掉腦袋,甚至會株連到整個家族的。因此每到需要值班的日子,楊渥的侍衛就如同掉到了地獄裡,很多人精神都要崩潰了。
時間久了,楊渥的左右近臣再也無法忍受,左、右牙指揮使張顥、徐溫這二位再也看不下去了,便哭諫楊渥,希望他能夠約束下自己的行為,至少不要給自己帶來不測。這兩個都是楊行密留下來的老臣,且掌管牙兵,說話應該是很有分量的;但楊渥只用一句話就讓他們乖乖地閉上了嘴,不敢再談此事。楊渥的這句話是這樣的:
“你們認為我不才,何不殺了我自己當節度使?”
張顥和徐溫萬萬想不到會是這樣一個回覆,不但沒嚇唬住楊渥,還被楊渥給嚇了一身冷汗。
事實上,楊渥並不完全是在嚇唬人,他其實早就在暗中策劃將牙兵上下全部換下去,另建自己的親軍。因此他招募壯士組建了一支號稱“東院馬軍”的武裝,並任命自己的親信充任這支新軍的各級指揮官。
有楊渥信任又有兵權在手,這群“東院馬軍”的統兵官們自然不會低調,他們上任後不久就結結實實地做了不少仗勢欺人的事。
淮南軍被搞成了這副德性,張顥和徐溫憤怒了,想當初正是他們駁斥周隱,堅決支援楊行密選擇自己兒子接班的,因此可想而知,不談外界的輿論壓力,就是他們自己的精神壓力也是非常大的。於是經過幾次接觸,這兩位仁兄決定發動變亂拿掉楊渥,另擇淮南之帥。而當時楊渥將本來駐紮在牙城之內的數千親軍遷出城外,用騰出的空地作為騎射的訓練場的舉動正好為他們提供了很好的機會。
在張顥、徐溫搞密謀的時候,楊渥並沒有一直沒心沒肺地玩,此人雖然看似玩世不恭,極其不靠譜,但是仔細分析的話大家就能發現,他所做的一切很可能是他對外放出的煙幕彈,是用來混淆視聽的,而他這麼做的目的就是為了除掉老爹死前沒來得及處理掉的那些威脅。
我這麼說不是信口開河,而是有史料依據的。據《新唐書》所載,在楊行密離世前,他曾將楊渥召到自己的病榻前這樣囑咐自己的兒子:左衙都將張顥、王茂章、李遇都是有反骨的人,他們很可能會作亂,只是可惜沒來得及為我兒除掉他們。
既然老爹沒來得及動手,那就只好自己動手了。此時王茂章已經被打跑了,李遇在外領兵不方便下手,所以如果歐陽修先生沒有忽悠我們這些後人的話,的確輪到掌管牙兵的張顥了。此外,另有一種說法是張顥在楊行密去世後曾力主將都統印交給朝廷派來的宣渝使李儼,讓他代行節度使職權,因此遭到了楊渥的記恨、所以後來才要想方設法地除掉他。
無論原因如何,淮南軍高層之間的一場血腥內鬥已然不可避免。楊渥從宣州召回了朱思勍、範師從、陳鐇這三位他的心腹將領以及他們所統領的三千親軍,而張顥和徐溫則糾集了一群對楊渥不滿的牙兵和待衛,兩邊都已經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天祐四年(907年)正月,張顥和徐溫先發。他們此前已找機會將朱思勍等三將派出去跟隨秦裴進攻江西,把楊渥和他的心腹將領隔絕開,然後趁三將在洪州成守之機,給他們安了一個謀反的罪名,並派出將軍陳祐千里疾馳至秦表軍中,去誅殺朱思勃、範師從、陳鐇三人。
楊渥很快就得到了朱思勍等被斬殺在洪州的訊息,他意識到張顥、徐溫很快就要向自己下手了。他的直覺很準,的確很快。
正月初九這一天的清晨,當楊渥開始處理軍中的事務時,張顥、徐溫突然率二百名牙兵衝了進來。見到這個架勢,特別是牙兵手裡明晃晃的刀劍,楊渥知道是攤牌的時候了。
“你們真的想要殺我嗎?”
關鍵時刻,身為楊行密的兒子,楊渥在氣勢上沒有給老爹丟臉
末將當然不敢那樣做、只是想要除掉大王您左右亂政的人罷了!
說完,徐溫一揮手,士兵們將楊渥的十幾個親信帶到楊渥的面前,徐溫當場宜布他們的罪狀,然後下令將這些人拉到庭中用鐵楇擊殺。
經過這場所謂的兵諫,楊大權盡失,張顥、徐溫事實上掌握了準南軍的軍政大權,此後他們逐一將淮南軍中不聽招呼的將領設法殺掉,楊渥由此成為二人統領準南軍的傀儡。
雖說此時歷史上的南吳還沒有真正建立起來,在賬面上還有長達三十年的享國時間,但是楊行密創立的事業至此已經完結。這之後楊行密後世家族的命運如果用兩個字形容就是初號加粗的悲修,其經歷簡直讓人不忍卒讀。
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世事變遷,不是楊行密,也不是我們能夠左右的。
楊渥到雖然被奪了權但從不屈服,這樣就搞得張顥、徐溫很不安於是兩個人一合計,乾脆幹掉楊渥,分掉淮南,投降後梁得了。
就這樣,由張顥出面,派將領紀祥帶兵器殺入王宮,砍倒楊渥後,將其斬殺。隨後張顥、徐溫對外宣佈二十三歲的楊渥是暴病身亡。
不久,老戲碼上演,張顥、徐溫鬧了內訌。徐溫在嚴可求的建議下先下手為強,派心腹鍾泰章襲殺張顥,並把弒殺楊渥之罪的黑鍋送給了自己的這位老搭檔。徐溫殺掉了張顥,可以說是集淮南軍大權於一身,但聰明的徐溫並不打算像張顥那樣自立為節度使,他選擇了繼續玩傀儡遊戲,找來了楊行密次子楊隆演(本名楊渭)繼位。
可是這位仁兄心理素質不夠過硬,被徐溫欺負了十ニ年後,オニ十四歲的年紀就鬱悶死了,所以徐溫只好找來楊行密的第四子楊溥繼續放在前臺操控。在徐溫的要求下,這位吳王終於勇敢地自立為吳國皇帝。
雖然在楊溥稱帝前不久,權臣徐溫就病死了,但他留下的養子徐知誥是個更為厲害的權臣,所以楊溥稱帝不過十年,就讓徐知誥走了遍朱溫的程式,南吳皇位就此禪讓給齊王徐知誥。據說在被楊行密收為養子,再轉手給徐溫成為徐知誥前,徐知誥本來就姓李,叫作李彭奴。而他們家祖上就是唐憲宗之子建王李恪,所以徐知誥自己就改名為李昪,國號也就由齊改為唐。
而讓位的第二年,楊溥就同唐哀帝李柷一樣死於非命(一說是幽禁而死)至於楊行密的後人則被徐家人隔離式囚禁在海陵的永寧宮長達二十年之久,最後到了後周世宗柴榮準備征討淮南,下詔安撫楊行密子孫時,李璟為防有人藉機作亂,下令將楊家滅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