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喜歡的一部菲茨傑拉德的小說
韓浩月
《美麗與毀滅》是菲茨傑拉德所有小說作品中我最喜歡的一部,對它的喜愛程度要超過那部著名的《了不起的蓋茨比》。《蓋茨比》寫愛情寫得更狂熱更浪漫,但精彩之處僅在於蓋茨比與黛西重新相見的那一瞬,《美麗與毀滅》不一樣,它不但寫了愛情,也寫了婚姻,更重要的是,寫了愛情與婚姻的死亡。
《美麗與毀滅》中安東尼與葛羅麗亞的愛情來得有些緩慢,或者說,這兩個人是不明就裡互相愛上的,抑或說,他愛上了她的美麗,她則愛上了他那點莫名其妙的憂鬱與才情。在他們表白的那個早晨,安東尼拿起電話,“早安——葛羅麗亞”,“早安”,“我打電話來只是要跟你說這個——親愛的”,“我很高興你這麼做”,他剋制著自己燃燒的情火,她則保持著女性的矜持。從一開始,他們的愛情便埋下了征服與反征服的種子。
安東尼是一個什麼樣的男人?從一名讀者的角度看,這是一個居住在單身公寓、無所事事的青年,愛好洗澡、獨自喝酒以及整理自己的襯衣,內心平靜地等待自己的祖父去世,等待祖父留給他的鉅額財產。作為交際花的葛羅麗亞曾數度受邀來到安東尼的公寓喝酒聊天——他們並非一見鍾情,自然也非日久生情,之所以能夠最終彼此吸引,還是在於,雙方都玩弄了屬於各自性別的伎倆,直白一點地說,雙方都以為自己是垂釣者,最後發現的真相卻是,自己不知不覺上鉤了。
安東尼擁有爵士時代的多數特徵,優雅,頹廢,縱情享樂,他還是個寫字的,在街頭咖啡館大談文學,在深夜酒館不醉不歸,是資深文藝青年。外表美麗內心虛榮的葛羅麗亞沒有可能真正愛上他,久在社交場合損失了少女情緒的她,很有可能沒能力再愛上別的什麼型別的男人,婚姻在她看來,何嘗不是愛情遊戲不可或缺的一幕?在現實中,葛羅麗亞的原型澤爾達,直到菲茨傑拉德出版了第一部長篇小說《人間天堂》,看到這人不是廢物,才嫁給了他。書內書外充滿交易性的婚姻,怎麼可能不在短暫的美麗之後走向毀滅。
從安東尼與葛羅麗亞的第一次爭吵開始,《美麗與毀滅》開始轉入對婚姻令人絕望一面的描寫,每一個生活細節都成為衝突爆發的理由,要不要多喝一杯酒再走?要不要挽留酒鬼朋友在家徹夜狂歡?是步行回家還是搭出租車回家?專制與反專制的角色在這夫妻二人身上輪番重演,早期的衝突通常以道歉換來短暫的平靜,晚期的衝突則導致離家出走和暴力頻仍……獨具中國特色的譯者,將其形容為這是對“美國暴發戶的貪婪與無情”進行嘲諷,而懂得婚姻殘忍一面的人會知道,這是男女組成家庭之後很難避免的世界性難題——婚內疲倦讓人絕望。
為了緩和關係,安東尼與葛羅麗亞選擇無休止的旅行,在旅行中結識新的朋友,在暫居地接待前來拜訪的朋友,這種對現實的逃避,卻最終導致他們走向毀滅。當安東尼口袋空空,連給黑人司機的車費都付不出的時候,愛情和婚姻同時死亡,更加悲劇的是,當祖父的千萬遺產歸於安東尼名下的時候,飽受打擊的安東尼已精神崩潰無福消受。葛羅麗亞平靜了。
這是一個悲傷的故事,悲傷主要來自安東尼。小說講述了一個男人的尊嚴是如何喪失的,也講述了一個女人的愛情是如何枯萎的。安東尼和葛羅麗亞本來應該會有美好的結局,坐在搖椅上慢慢搖的那種,但他們的個性使得婚姻成為牢籠,他們的愛情悲劇和時代無關,和自身有關。我們這個時代亦不缺乏安東尼和葛羅麗亞式的人物,他們也在時時經受著物質與精神存在巨大差距所帶來的煎熬,這樣的安東尼們,無法支撐一個家庭的運轉,這樣的葛羅麗亞們,也無法給予一個家庭柔性的元素——比如溫暖、柔情、理解。
讀安東尼的故事,會讓男性讀者成長,這個社會沒有空間容許男人頹廢下去,哪怕你像安東尼那樣有才華、有腰纏萬貫的祖父也不行。
讀安東尼的故事,會讓讀者對愛情與婚姻有切實的發現,知道怎麼去避免糟糕的一面被放大、被扭曲。在諸多的世界名著裡,愛情總是被謳歌,那是因為,“愛情在舞臺上,要比在人生中更有欣賞價值。因為在舞臺上愛情既是喜劇也是悲劇的素材,而在人生中,愛情常常招致不幸。”(培根《論愛情》)如何把舞臺上的愛情,轉化為日常生活的一茶一飯,對不從事藝術創作的普通人而言,都是門學問,值得用一生去學習與探索,只要有學習的勁頭和不斷反思的能力,愛情還是可以在婚姻裡維持美麗的形狀,起碼不會輕易走向毀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