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亞基人,一群生活在巴拉圭密林中的印第安人,以打獵、採集為生,有自己的語言、風俗與社會制度。16世紀起,西方殖民者和當地居民一道,不斷佔領、吞食他們生活的領地,他們躲避、抗爭、流亡、被“安置”……到了20世紀60年代末,這個部落的人口已不足三十。
法國人類學家皮埃爾·克拉斯特在瓜亞基人被安置於定居點後進入了這個部落,與他們一同生活,從生育、死亡、飲食、求偶、部落管理、性向認同、勞動分工等方面進行了細緻入微地觀察和書寫,最後成書《瓜亞基印第安人編年史》。
《瓜亞基印第安人編年史》
今天,書中所描繪的瓜亞基部落已經從這個我們仍生存著的星球上消失了,而克拉斯特也在本書首次出版僅兩年之後、在43歲的年紀,因為一場車禍英年早逝。
近日,《瓜亞基印第安人編年史》中文版由世紀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其中特別收錄了英文版譯者、美國當代小說大師保羅·奧斯特的序言,用他的話來說:親愛的讀者,當你手握這本書,這本身就已經是一種勝利,是在面對造化弄人的摧枯拉朽時,一次小小的勝利。
從對克拉斯特這本小書的閱讀中,我們得以將自身暫時從現代文明世界抽離,跟隨作者一起深入瓜亞基部落,在與他們的“共同生活”中,見證出生、成年、婚配、死亡、節日、祭祀……並反問我們自己:能不能放棄追求一切,告別惶惶不可終日,拒絕屈服權力,也拒絕過度生產,更從容、自由、堅定地生活,擺脫外部世界的束縛?
比肩《憂鬱的熱帶》,擊敗時間的民族誌書寫
皮埃爾·克拉斯特生於1934年,起先在巴黎進修哲學,隨後轉攻民族學。他在巴拉圭形形色色的印第安部落中生活了數年,包括瓜亞基部落、瓜拉尼部落,大廈谷中的阿什盧斯萊部落,以及委內瑞拉境內亞馬遜叢林中的亞諾馬米人部落。在返回法國期間,作為法蘭西學院社會人類學實驗室的一員,克拉斯特師從法國國寶級人類學家、《憂鬱的熱帶》作者克洛德·列維—斯特勞斯,是法國新一代人類學家中最被看好的一位。
一個人類學家如何經由觀察發現另一種文明的不同尋常之處、獲得線索和資訊?操著不同語言、屬於兩種文化體系的人類成員之間如何進行交流?人們會在什麼樣的情況下保守秘密?克拉斯特儘量不帶偏見、客觀地書寫瓜亞基人的習俗。在為我們刻畫這個未知的文明時,克拉斯特的寫作帶著優秀小說家的狡黠。他對細節的關注一絲不苟、無比精確;而他那種將自己的思想融匯為膽大又自洽的論點的能力往往令人稱奇,這些都經由《瓜亞基印第安人編年史》一書的樸素率真、透明坦誠而呈現了出來。
新生兒與“美洲豹”:誕生與死亡的宇宙秩序
神話和儀式的結合尤其讓克拉斯特著迷。在《瓜亞基印第安人編年史》一書中,名詞“美洲豹”的出現頻率極高,克拉斯特發現,在瓜亞基人的思想中,對美洲豹的恐懼佔據著核心地位,人們沒把美洲豹看作叢林中的野獸,而是看成某種隱形力量的使者。作為一種超越的存在,“美洲豹”貫穿瓜亞基人的生老病死,以及與之相應的行為和儀式。
某一個清晨,克拉斯特從睡夢中被一個名叫“大浣熊”的瓜亞基人叫醒,獲准圍觀他妹妹的分娩儀式。克拉斯特發現,對瓜亞基人來說,起源神話的一個個片段以非常明確的方式出現在了新生兒的誕生儀式中。
為什麼父親要在兒子降生後立即離開去森林裡打獵?在瓜亞基人的宇宙觀中,這背後的原則是:孩子與世界的結合意味著父親與世界的分離。美洲豹作為死亡的代言人與嬰兒的使者,被委派來重建世界的秩序,以完成印第安人潛意識中弒父的宿命。存在受到質疑的父親只有透過殺死獵物才能夠活下去,並以戰勝者的姿態與美洲豹決一死戰,而美洲豹正是嬰兒力量的化身。從本質上來說,這種力量不光是對社會秩序的挑戰,它甚至還動搖了宇宙的秩序:只有透過除去另一條生命,一條新生命才可能誕生;而一條生命的降生所破壞的秩序只有透過與之相抵消的死亡才能夠被重建。
最終,印第安人的儀式行告訴我們:人不是永恆的,我們必須在有限的生命面前屈服,一個人不可能同時橫跨生死。最終,印第安人也好,哲學家也罷,他們的努力所共同面臨的困境都在於——不知死,焉可知生。
諸如此類,用克拉斯特的話來說,瓜亞基人的宇宙觀和他們關於世界命運的哲學思考往往隱藏在一些看似平常的行為之中,印第安社會也沒有把他們自己的命運與宇宙的命運分開看待,宇宙和社會、自然與文化是一體的。因此,社會中發生的一切都會立即對整個宇宙產生影響。人類學家要做的,就是解開這些“文字”,透過分析來釋放其背後盤根錯節的意義,讓這些動作或行為說話。而透過追隨人類學家的腳步,我們也得以觸碰到瓜亞基人的思維,發現一個充滿意義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