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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讀金庸,讀的是個爽。
袁承志四處排解難題,成了眾望所歸的盟主;郭靖苦練升級,在華山上和岳父師父打成平手,從個傻小子到了接近天下第一;楊過重劍無鋒大巧不工,海潮中練出了絕代劍法,襄陽城下成了一代大俠;張無忌排難解紛當六強;蕭峰雖千萬人吾往矣;韋小寶雖然不算怎麼慷慨豪俠,但終於也打跑了羅剎人,守疆立碑,位極人臣。
爽。
後來略長大些,讀了些書,也知道了歷史典故。
敢情郭靖交好的那個拖雷,確實是成吉思汗的兒子,曾經監國過大蒙古帝國;哲別師父也不是虛構的,確實是縱橫天下的名將;花剌子模確有其國。
袁承志其實親歷了甲申之變:無論是他目睹的皇太極與范文程商議,還是崇禎之死和李自成始末,都可做一段晚明史看。
楊過所認識的忽必烈,就是後來的元世祖;他所擊殺的蒙哥,也確實駕崩於南征途中。
蕭峰平定的皇太叔之亂,原來確有其事;大理國確實有段正明、段正淳這兩個皇帝,確實有個皇帝叫段和譽——也就是段譽。
原來康熙真的擒了鰲拜,平了三藩,原來鄭成功確實有個孫子叫鄭克塽,有個軍師叫陳永華,只不知道他們是不是真的認識韋小寶。
原來乾隆在被紅花會捉住之前點花國狀元時,看熱鬧的袁枚、沈德潛、紀曉嵐、鄭板橋們,以及韋小寶交接的顧炎武、呂留良、黃宗羲,是這麼厲害的人物。
也慢慢明白了,故事能寫這麼好看,並非憑空而來。文筆在這兒擺著呢。
比如《射鵰英雄傳》中期,郭靖和黃蓉密室療傷,坐看外面此前出場過的所有人物,你方唱罷我登場——後來才想明白,這是舞臺劇的故事結構。
比如《鹿鼎記》裡,韋小寶的親隨伺候他寫字,“在一方王羲之當年所用的蟠龍紫石古硯中加上清水,取過一錠褚遂良用剩的唐朝松煙香墨,安腕運指,屏息凝氣,磨了一硯濃墨,再從筆筒中取出一枝趙孟?定造的湖州銀鑲斑竹極品羊毫筆,鋪開了一張宋徽宗敕制的金花玉版箋,點起了一爐衛夫人寫字時所焚的龍腦溫麝香”——後來才意識到,這段是在戲仿賈寶玉夢遊太虛幻境前,秦可卿的安排。
慢慢也發覺了,自《神鵰俠侶》之後,感情開始有孽緣;《鴛鴦刀》的各色反轉,酷似一本迷你《鹿鼎記》;《雪山飛狐》實際上的故事長度只有半天,全靠所有出場角色的敘述補完了二十七年的一段歷史。
金庸自己在三聯版《天龍八部》後記裡,提到了夏濟安與陳世驤先生們的評說,其實也是給自己的小說做了註解。《袁崇煥評傳》其實並不只是在補充《碧血劍》,也可以看做是他自己的心路歷程。
真是浩如煙海的世界。
所以初讀金庸,喜歡拆解武功招式、修為高低、恩怨情仇。
看得多了,就容易去解析人情了——就像初看《金瓶梅》的,許多是衝著西門慶和妻妾們的親熱戲;初看《紅樓夢的》,是衝著金玉木石;初看《西遊記》的,是衝著大聖的神通。但久而久之,都是去看世道人心的。
武功高低,江湖恩怨,最後都還是歸到了形形色色的動機、慾望與情感之上。所以韋小寶連武功都沒有,卻擁有可能所有十四部中,最好看的故事。
許多類似的剖析,是要看罷之後,才一拍大腿,“的確的確,以前讀書時沒想到這點!”
話說,金庸自己寫小說,很喜歡寄託情感。他自己在《袁崇煥評傳》裡說過句話:“《碧血劍》中的袁承志,在性格上只是一個平凡人物。他沒有抗拒艱難時世的勇氣,受了挫折後逃避海外,就像我們大多數在海外的人一樣。”——那是顯然以袁承志自比了。他借郭靖之口,說成吉思汗殺得人多,未必便是英雄,也算是一句普通人對大英雄的詰問了。他在《天龍八部》裡,借高太后與宋哲宗的爭端,其實已非在講故事,更像在描述自己對歷史的看法。
畢竟他巔峰期時,可是一邊寫社論時事,一邊寫小說的。
六神磊磊寫金庸的妙處是:解析金庸,也大可以託此言彼得。或者,這才是開啟金庸的正確方式:
畢竟金庸寫小說,本也不指望泥於歷史,而是騰躍變化。
畢竟小說本非歷史,自有無限多的解讀法;金庸借歷史為釘子掛他的小說,後人也不妨以金庸小說為釘子,掛自己的心得。
畢竟這世上幾乎任何你想談論的事,都能在浩如煙海的金庸世界裡找到原型。
畢竟如上所述,到得後來,刨掉武功秘籍、江湖恩怨,最後能讓我們彼此心心相印的,就是世道人心。歷史可垂千萬年,人心總是不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