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煢
注意:本文有嚴重劇透
《珍珠》是影評人轉型導演的李雲波拍攝的第三部劇情長片,相比《呼吸正常》的散漫矯飾,《無名狂》的堆疊效法,《珍珠》在觀感上落地舒適了不少。這其中,演員胡向真的表演功不可沒。
影片的劇情很簡單就可以概括,單身女青年珍珠站在40歲的門檻前,所面臨的一系列掙扎與徘徊,親媽以“死”逼婚,朋友聚會的話題永遠繞不開找男人,相親、網聊都成家常便飯,她心有不安與不甘,也試圖做點什麼打破僵局,但最終也只能努力獲得某種自我接納的一段日常“生活經驗”。
開場是一個跟拍的長鏡頭,珍珠被一個喋喋不休的男性糾纏逼問,自己方方面面都如此優秀,為何還是無法獲得珍珠的芳心,珍珠給出的答案是,“你太正常了,我沒有感覺。”這上來的一句話,觀眾大概就能感受到女主角,可能有點“作”。
出片名前後的鏡頭依舊很長,尾隨主人公遊走在廣州街頭巷尾,是一種快速進入人物生活情景的方式。
三個女性下午茶的環節,一度給人一種親戚催婚現場的錯覺,另外兩個已經結婚的好友,彷彿在狀態上比女主“老”了一個輩份,以至於在之後的劇情中,大家一起說到十七八歲的青蔥歲月時,筆者還有了幾分“婚姻催人老”的感慨,但多少這也是對於已婚婦女的某種偏見和刻板印象了。
幾個女性在一起討論的話題,大概也是大齡單身女青年們常常面臨的靈魂拷問。為什麼要結婚?婚姻可以保障愛情嗎?那什麼又是愛情?
眼鏡女說自己婚姻失敗,旁人就勸說,“你的孩子是最好的結果”;捲毛女說上了年紀荷爾蒙退卻才更知道怎麼好好去愛人,又被調侃說“還會被錢包衝昏頭腦”。女朋友們相聚調侃“老阿姨的愛情”,帶著幾分自嘲的揶揄,倒也真能讓人聯想到生活中老閨蜜們聚會的樣子。
珍珠在朋友的口中被叫作“天真”,大概朋友更明瞭她內心本來的樣子。
老媽打電話來,說自己得了癌症,女兒不帶個男朋友回來自己“死不瞑目”。這是個突如其來的drama環節,但大體大齡未婚男女,總要面對這樣的慌張。到了40歲這個關節,催婚的家長,就不再只是30歲那會兒叨逼叨純惱人的角色,實實在在要面臨的惶恐是,父母的年齡越來越大,需要人照顧是一方面,相伴時間也可能真的要進入倒計時。
好在有隻狗,提供了大多數時候的陪伴和慰籍。《奇葩說》裡的金句“養條狗啊”,還一度被影評人調侃為這部電影的主旨命題——“找個男朋友,還是養條狗?”但一朝狗狗走失,便是像世界崩塌般,能把一個平時貌似堅硬的成年人擊得粉碎。
影片的主幹,是珍珠經歷的幾個不同的男人。這是普遍關於這類主人公型別的電影都逃不過的套路,相親總免不了遇到奇葩、渣男。
鋼鐵直男的無趣,讓她提不起興趣;殷實富裕的鑽石王老五不斷強調“大家都是成年人”的利弊權衡,以及對於女性生育價值的評斷,雖然都是大實話,但怎麼聽著都讓人不對勁;三十歲的帥氣體貼一見如故男,讓人一時有恍惚的粉紅泡泡,但“老阿姨”不解風情的警鐘長鳴,意識到感情進展如此美好順利,也是某種“蹊蹺”,不真實感令人“齣戲”於是直接喊停。
雖然影片中男性角色的設定,都基本上陷入“我的相親物件是奇葩”的路數沒大新意,但女主人公面對這些套路所對應的內心細膩的“過敏反應”,還挺真實且扎心。
頂頭上司習慣性地在與珍珠的對話中帶上個“老”字,又繼而迅速把“老”改換成“資深”,這樣的刻意設計,像是在生活的日常裡突然安插了一段小品。
身為一個獨立女性,珍珠也要面臨事業上的“中年危機”。她在自己主持的電臺節目中直言並不適應新的工作內容,如今已經無處不在的直播帶貨,讓她讀來充滿彆扭,但這並不影響收聽率的轉危為安。
她知道自己的堅持也許沒有什麼意義,“將就”可能才是人生的常態,順應潮流也許是肉眼可見的安全牌。但是不是也許其他事也跟著一起“將就將就”就好,隨著大流能換一份不焦慮的心安?
珍珠一面做著瑜伽尋找身心平衡,一面接受心理諮詢排遣失眠焦慮。心理諮詢師讓她擺理想中家園的沙盤,她構想出一整套溫馨樂土的樣子,只是裡面並沒有她自己。被一再追問之下,她把自己放進去。
“你在幹什麼?”“我在這裡看書”。“你帶孩子嗎?”“我不帶,他們自己在玩,很自然,很快樂。”
也許在內心世界裡,她並沒有真正進入外人所界定的那種“家庭生活”模式的訴求,很多時候,別人的標準答案並不是當事人真正向往的,也是因此,“合適”有時候就是某種將就。
意外的情節,發生在本以為已經被pass的某任奇葩相親男為珍珠找到走失的狗之後。體面的“成年人”用強硬的理性武裝了自己的溫柔。細膩的珍珠看到了其中的縫隙,兩個人你來我往有一番拉鋸,這個過程中種種微妙的言語交鋒和肢體語言,洩露了兩個中年人防備之下,都有那麼一絲絲想要給自己和彼此一點機會的意願和不甘心,但終究只有那麼一點點,此消彼熄,迅速自保,不如作罷。
一個送到門口,沒有追,一個停在門口,沒有留。那個未曾轉身,只是停頓揮手的背影,好像在說,算了吧,就這樣吧。看的人都心生幾分不甘,又深有體會這其中身為成年人一路受挫後倔強的自知況味。這段演員的表演狀態和導演的設計都很精彩,承接在珍珠情緒大開大合的崩潰和母親癌症烏龍的戲劇性段落之後,收了一個饒有餘味不落俗套的尾。
片中有一幕過場戲,珍珠走在一個老舊廢棄的遊樂場,過山車、旋轉木馬都還有繽紛的顏色,但空蕩冷清,無人光顧。大概每個單身大齡女青年的內心,都有一座老舊的遊樂場吧,甜美的機關還在,只是也很難再來一場遊園驚夢。
另一個讓人喜歡的設計是,影片的配樂幾乎全部採用巴赫的無伴奏大提琴,大多時候在人物獨處時響起。大提琴的聲音沉鬱,音色和四十歲的人生質感相合,巴赫有一種四平八穩的規整張力,但演奏的版本又自帶某種“自找彆扭”的演繹,和人物的性格內心呼應得巧妙又緊密。
幾經努力後,珍珠終於坦然告訴母親,自己沒法帶男朋友回去,以後也可能不會有人能被帶回。“你不能接受,也得接受。”她說出“不將就”的宣言,雖然在觀感上,這樣的臺詞也許有著某種為了點題的刻意。
鏡頭從前期跟拍運動著的動態,到結尾幾乎都是靜態冷靜的固定機位,彷彿某種不安的情緒也跟著穩定下來。珍珠經過了樁樁件件的生活日常,在40歲生日這天,許下願望,希望她的狗能夠長壽。
撇掉過分強調大齡單身的自戀與自憐,更好的狀態,不是一定要為這個狀態找到一個結論,說單身萬歲或遇到一個人就“守得雲開見月明”,而是一種對自身狀態更平和的自洽、自愈和自我接納。生活在繼續,一個人的40歲沒有變好,大概也沒那麼糟。
開頭跟著珍珠進入的攝影機鏡頭升騰起來,拍攝人流。導演也許想說,這不過是茫茫人海中的芸芸眾生吧。
責任編輯:程娛
校對:施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