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他逃婚離家,棄她而去,令她淪為滿城笑柄,如今再度歸來,他成了書院前途無量的宋少傅,她卻變為了人人可欺的小花奴,天差地別的身份,截然不同的境遇,一切荒謬得像說書人寫的戲摺子。
(一)
宋舒白印象中的莫挽柔,應當還是多年前飛揚任性,天真嬌俏的模樣,就算變了,也不該是現在這個樣子。
七年過去,他們再相見時,竟會在這一方花圃前,她舀著臭不可聞的糞水,埋頭默默地澆灌著花兒。
從前那個錦衣玉食,無憂無慮的莫家大小姐,竟然會成為書院裡最低賤的一個花奴,命運簡直荒唐得令人不敢置信。
宋舒白喉頭動了動,眼眶不覺有些泛紅,心潮起伏間,到底輕輕喚出了那一聲:「挽柔,你,你還好嗎?」
正在澆花的女子手一顫,慢慢抬起頭,還是那張熟悉的面容,卻不復年少時的飛揚嬌俏,眉目間反倒帶了幾分小心翼翼的卑微。
宋舒白的心又是一痛。
女子眨了眨眼,似乎疑心自己看錯了,好半天才張了張嘴,聲音卻沒多大變化,依然似玉佩相擊般清脆,只是略有些滄桑。
「宋舒白,你……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他們隔著一片花圃,隔著臭不可聞的糞水,在長空下四目相對,恍如隔世。
七年前他逃婚離家,棄她而去,令她淪為滿城笑柄,如今再度歸來,他成了書院前途無量的宋少傅,她卻變為了人人可欺的小花奴,天差地別的身份,截然不同的境遇,一切荒謬得像說書人寫的戲摺子。
所謂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七年前的紹安城裡,莫家還是城中首富,莫挽柔的母親因為天生體弱,只生了她一個孩子,家中除卻領養的一個男童外,莫挽柔是府上唯一的大小姐,過著眾星捧月,萬般寵愛於一身的日子。
那個領養來的弟弟取名叫莫君庭,與莫挽柔雖非親生姐弟,卻感情甚篤,乖巧聰慧的弟弟,從小到大,對姐姐都好到無微不至。
許是在這樣的環境中長大,莫挽柔養成了不諳世事,天真善良卻又有些任性飛揚的性格。
這種性格,在她所念的麒麟書院中是不討喜的。
因為她總是做些格外討人嫌,惹人厭,可笑至極而不自知的事情。
鄰桌的芸娘出身貧寒,一支毛筆用了又用,尾端全都開叉爛掉了,卻沒有銀錢換新的,莫挽柔瞧見了,竟然當著班上眾人的面,驚聲呼道:
「芸娘,你這支毛筆怎麼爛成這個樣子了?這也能寫嗎?不成不成,我給你用我的吧,反正我有好多支,都用不完的,全是吉祥齋的上等狼毫,給你給你,快拿著……」
天地良心,莫挽柔說這話時當真是出於一片好心,沒有絲毫嘲諷挖苦的意思,但她這個人缺心眼兒,根本不知道自己說出來的話有多麼難聽傷人。
那芸娘雖然家境貧寒,卻靠自己的努力考入麒麟書院,心氣頗高,她聽著莫挽柔的話眼眶立時便紅了一圈,狠狠摔掉了莫挽柔塞過來的毛筆。
「夠了,莫挽柔,你不要欺人太甚,不就是家裡有些錢嗎?用得著這麼羞辱人嗎?」
眾目睽睽下,莫挽柔納悶了,滿臉無辜:「我,我沒有羞辱你啊,我只是看你毛筆壞了而已……」
不識民間疾苦的大小姐,單純地以為鄰桌的芸娘是不喜歡她送的毛筆,第二天來書院時,直接就帶了幾個金元寶,眉開眼笑地堆在芸娘桌上,讓她去買自己喜歡的毛筆。
這一下,不僅是芸娘氣紅了眼,書院裡的其他人也嘖嘖議論,對著莫挽柔翻盡了白眼。
偏偏這種蠢事兒莫挽柔還幹了不少件,久而久之,書院中人人都開始疏遠她,譏諷她是大小姐脾氣,趾高氣揚,目中無人,總是仗著家中錢財,羞辱同窗,欺人太甚。
莫挽柔聽到這些流言蜚語時簡直哭笑不得,自己明明一片好心,做的都是好事情,怎麼在別人嘴裡就成了欺壓羞辱呢?
那時宋舒白也在麒麟書院裡唸書,還跟莫挽柔在同一個班,他眼瞧著這位首富千金做了一件又一件的蠢事,終於看不下去了,在一次授課完後,等在書院的花圃前,叫住了莫挽柔。
「大小姐,你知道自己為何不討喜嗎?為何出錢出力,也沒有一個人領你的情嗎?」
那是三月草長鶯飛的季節,晚風徐徐,花香撩人,夕陽映照著宋舒白俊秀的眉目,他目視著滿臉天真懵懂的少女,搖頭一嘆:
「莫挽柔,你聽過一句話,叫作『何不食肉糜』嗎?」
(二)
宋家與莫家有些生意上的往來,也算得上世交了,宋舒白出言點撥莫挽柔,完全是出自一片好意,並沒有其他想法。
可他卻低估了莫挽柔的缺心眼,自從那日黃昏之中,他教了她一番人情世故後,莫挽柔就纏上了他。
是的,少女的愛意來得純碎而熱烈,以為宋舒白出手相助,是對她有意。
本就是情竇初開的年紀,一旦動了心思,就似一片銀河之水傾瀉而下,將宋舒白團團包圍,叫他幾乎要溺死。
莫挽柔開始沒羞沒臊地纏著宋舒白,在書院裡成天囔著他的名字,也不在意旁人的目光,一會兒給他送這個,一會兒給他送那個,滿腔炙熱情意唯恐天下不知。
與莫挽柔同桌的那位芸娘,本就愛慕著宋舒白,這樣一來,對莫挽柔的嫉恨自然更加深了。
宋舒白也開始後悔自己一時多管閒事了,而更叫他頭疼的是,莫挽柔似乎對他的誤會頗深,不管他怎麼拒絕,她總以為他是靦腆矜持,羞於展露愛意,實際上將她好好放在心底,只是不敢表白而已。
她一廂情願得讓人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宋舒白無計可施,莫挽柔甚至還有一次攔下了他,對他鄭重其事地道:「不要緊的,你不敢開口,那我來便是,誰說一定要男子主動呢?倘若我們中間有一百步之距,那就由我來走九十九步,你只需最後邁開一步就行,好不好?」
依然在那片花圃前,黃昏搖曳,宋舒白望著少女亮晶晶的一雙眼眸,一顆心驀然跳得很快。
即便很不想承認,他也必須得說,有那麼一刻,他被她眼中的那片星光……打動過。
但僅僅只是打動,還不足以讓他——娶她。
是的,這又是一個很令人啼笑皆非的誤會,那一年十三王爺的小女兒,敏音郡主途經紹安城,在一次書院的盛宴上,看見了宋舒白撫琴吟詩的清雅風華,對他一見傾心,王府的人沒隔多久便上了宋家提親。
宋舒白彼時正是最意氣風發的年紀,只想好好唸書,絲毫沒考慮過兒女之事,也對那敏音郡主全然沒有感覺,但郡主逼得急迫,王府又不是好得罪的,宋舒白情急之下,只能說自己已有心儀之人,早就許下了婚約。
敏音郡主在城中一打聽,能跟宋舒白到談婚論嫁這一步的世家小姐,除了莫挽柔,還能有誰呢?
事已至此,郡主只能黯然離去,宋莫兩家的婚約卻在城中傳得沸沸揚揚,不少人都當了真。
宋舒白才想要去找莫挽柔解釋清楚時,莫挽柔就已經在一個深夜,悄悄翻牆進了宋舒白的院子,敲開他的房門,在他面前打開了一個金光閃閃的木匣子。
「阿舒,你說這件嫁衣好看嗎?我家裡數百位繡娘不眠不休做了好幾夜,用了無數根金絲才趕出來的,你覺得配得上我們的大婚嗎?」
宋舒白目瞪口呆,嚇得後退兩步,才想開口時,莫挽柔已經揚起唇角,在月下捧著嫁衣,樂得像個討著糖吃的孩童般。
「阿舒,我當真沒想到,你竟這般勇敢,我才走了十步不到,你就把剩下的九十多步一口氣全走完了!」
(三)
後來的很多年裡,宋舒白每每想到那一夜捧著嫁衣,雙眼發亮的莫挽柔,心中就會湧起一股說不出的愧疚與歉意。
他逃婚了,是的,那一年他騎虎難下,難以收場,正好皇城極為出名的一所書院在招收弟子,他便連夜逃婚,扔下了一心待嫁的莫挽柔,直奔皇城。
此後一走,就是七年。
七年裡發生了許多事,宋舒白在家中寄來的書信上了解得一清二楚,比如當年他逃婚而去後,莫挽柔淪為了全城的笑柄,再也沒有任何男子願意娶她,哪怕她是首富之女。
不,連這個身份莫挽柔也失去了,因為沒幾年後,十三王爺就起兵造反了,莫家也不知道怎麼回事,竟然跟王府暗中勾結,以滔天財力支援王府造反,浩浩蕩蕩的反軍卻到底敗了,莫家也跟著萬劫不復。
上下一族滿門抄斬,所有財產盡歸國庫,莫老爺在窮途末路之際,靠著最後一點人脈,千辛萬苦保住了莫挽柔的性命,還有那個被領養的莫君庭,因為並非莫家骨肉,也僥倖活了下來。
兩姐弟從此相依為命,莫君庭也爭氣,竟然考入了麒麟書院,但莫挽柔就沒那麼好命了,她到底是莫家的女兒,戴罪之身人人厭棄,只能做了麒麟書院的花奴,賺取一點微薄的工錢,養活自己和弟弟。
宋舒白自從得知莫家天翻地覆的變故後,連續好長一段時間,都夢見了莫挽柔的身影。
少女坐在一團霧中,無聲地哭泣著,無論他怎麼努力,始終都走不近她。
宋舒白直到這時才猛然發現,原來這麼多年過去了,自己始終都沒有……忘記過她。
他想了無數個深夜後,終於鬼使神差地做出了一個決定。
他放棄了皇城中人人豔羨的大好仕途,在學業完成後,竟然選擇回到了紹安城,成為了麒麟書院的一名少傅。
這其中有幾分是為了莫挽柔,只有宋舒白自己心裡清楚。
但七年前那個月下翻牆,滿心歡喜來送嫁衣給宋舒白看的少女,似乎被人世間的苦難磨平,再也看不見了從前的身影了。
一朝失去所有家人,自雲端跌到泥土裡的莫挽柔,在這世上開始活得小心翼翼,唯唯諾諾,她再也不說從前那些傻話,做從前那些傻事了,每天只是安安分分地澆花幹活,只想多賺一些工錢,好好地供弟弟莫君庭唸書。
她的弟弟,她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他那樣聰慧,那樣懂事,是她活下去的全部希望,她只盼他將來考上功名後,就再也不用跟著她過苦日子了。
可年少時得罪的人太多了,莫挽柔在書院裡的日子其實並不好過,當年那位同桌的芸娘,竟然當上了書院裡的女傅,她們兩個的人生整個顛倒過來,芸娘怎麼可能不在這時狠狠踐踏莫挽柔,為當年連一支新毛筆都買不起的自己出一口氣呢?
她三天兩頭地開始尋莫挽柔麻煩,莫挽柔儘量躲著她,卻總也有躲不過去的時候。
而那一次,正巧就被剛進書院不久的宋舒白撞見了。
芸娘硬說莫挽柔澆花時,不小心將幾滴糞水濺在了她鞋上,一定要莫挽柔當著書院一眾師生的面,跪在地上給她擦鞋,否則莫挽柔以後就別想再幹這份活兒了!
團團包圍的人群裡,莫挽柔滿臉通紅,低著頭不住道歉,那芸娘卻不依不饒:「我再問你最後一遍,你到底擦不擦?」
「我,我擦……」莫挽柔咬住唇,柔順的脖頸到底低了下來,她眸中閃爍的淚光,深深刺痛了人群中的宋舒白,他握了握拳,正準備替她出頭時,一道俊逸的身影卻如風趕來,一把推開了人群,惡狠狠的聲音響徹長空——
「姐姐別下跪,分明是她欺人太甚,這書院大不了我不念了!」
(四)
那衝出來的少年不是別人,正是與莫挽柔在這世上相依為命的弟弟,莫君庭。
宋舒白曾經見過莫家這位領養的小公子,那時不過七八歲,比莫挽柔矮了一個頭,牽著他姐姐的手,面上看似乖巧聽話,望向他的眼神裡卻充滿了敵意。
那時宋舒白便覺得,這位莫小公子,並不像表面看上去的那樣溫順無害。
果然,多年未見,少年高了,眉目也完全長開了,護在莫挽柔面前,像一頭兇猛的小獸,一時間將那芸娘都嚇住了。
「賤人,我忍了你許久,你若再敢在書院中刁難我姐姐,我便是拼了這條命,也要拉你一起上路!」
眾目睽睽下,要不是莫挽柔死死拖住了莫君庭,只怕滿腔怒意的少年已經上前對那芸娘動手了。
一番鬧劇最終結束在了院首的調和下,院首是個惜才之人,莫君庭天資聰穎,有狀元之才,他絕不可能讓他退學的,即便是當著眾人的面口出狂言,他也只是罰莫君庭多抄了幾遍書院的誡律罷了。
有了院首的庇佑,縱然那芸娘懷恨在心,也一時難尋機會再去為難莫挽柔了。
莫挽柔算是過了一段清靜日子,卻沒想到,宋舒白會在這時找上了她。
曾經年少時是她纏著宋舒白,現在倒像反過來了一般。
臨近書院的會試,宋舒白提出要到莫挽柔家中替她弟弟補習策論,莫挽柔原本是拒絕的,但同在一個書院,兩人抬頭不見低頭見,她有心想躲也躲不過去。
既然如此,還不如大方接受,畢竟宋舒白的身份就是書院的老師,替學生補習功課也說得過去。
莫家自從滿門抄斬後,莫挽柔帶著莫君庭住在一處很偏僻簡陋的小院中,宋舒白到來時正是黃昏,莫挽柔在院裡晾曬著衣服,莫君庭就在院門前冷冷地等待著他。
少年的眼神依舊充滿了敵意,宋舒白與他擦肩而過時,只聽到滿帶戾氣的一句:「當年你棄我姐姐而去,令她淪為滿城笑柄,如今又為何要主動來招惹她?你以為莫家不在了,就可以再欺負她第二次嗎?」
宋舒白一時手足無措,連忙想要解釋:「你誤會了,我,我並沒有……」
少年卻冷笑著打斷了他,只頭也不回地丟擲一句:「有我在,誰也別想欺負我姐姐。」
他轉身踏入院中,夕陽映照著那道俊挺的身影,宋舒白眉心微皺,在風中隱隱覺察出了什麼。
當夜,宋舒白在小屋中替莫君庭補習策論,莫挽柔便摸到了廚房裡,給他們兩人燉湯喝。
月掛枝頭,夜風凜冽,莫挽柔正燒著柴火時,宋舒白的聲音卻忽然在她頭頂響起。
「挽柔……對不起。」
他給莫君庭佈置了一篇策論,趁著這功夫,自己悄悄來找了莫挽柔。多年未見,他實在有太多話想對她說,可惜書院裡人多口雜,他尋不到機會,直到今夜,那句遲來的「對不起」才終於能對她說出。
灶臺前,莫挽柔嚇了一跳,手中的柴火「劈啪」一聲,眼看那火星子就要濺到她臉上,宋舒白眼疾手快,趕緊將她一拉。
莫挽柔猝不及防,直接撞上了宋舒白的胸口,她面紅耳赤,想要推開他,卻被那雙手摟得更緊了。
「挽柔,我,我當年沒想過事情會變成那樣,更沒想到你家中會……」
太多的歉意,太多的愧疚,還有太多深埋在心底,在此後的經年累月中,才後知後覺的情意。
宋舒白眼眶泛紅,一時語無倫次,莫挽柔卻低下了頭,只露出一截白皙纖細的脖頸,「沒,沒關係,當年的事都過去了,那婚約本來也就不作數的,一切都是我自作多情,其實細究起來,你什麼都沒有做錯,你只是……不喜歡我罷了。」
那聲音細細柔柔,卻聽得宋舒白心頭一酸,她再不是從前那個傻乎乎的莫家大小姐了,她會洗衣做飯,會幹活賺錢,不用他教也能懂得所有的人情世故了。
她變得那樣多,卻更撩動他心絃,叫他憐惜不已,再難放手了。
燈火搖曳下,莫挽柔露出的那截脖頸白皙細膩,看得宋舒白呼吸急促,正情不自禁低頭想要吻上去時,門口卻陡然傳來一個冷冰冰的聲音——
「湯都燒糊了,要敘舊也不急在這一時吧,宋少傅能放開我姐姐了嗎?」
少年雙手抱肩,站在月下,俊逸的眉目中帶著一股冷冽之意,宋舒白對上那目光,幾乎在一瞬間有什麼就瞭然於心了。
那是一種男人之間才能看懂的……情愫。
(五)
宋舒白彷彿無意間發現了一個秘密,莫君庭對莫挽柔,絕不止於姐弟之情。
他開始處處留心,越觀察越篤定自己的想法,而莫君庭也沒想在他面前遮掩,他挑釁的眼神再明顯不過,兩個男人心照不宣,卻唯獨莫挽柔渾然不知。
宋舒白急了,像是又回到了許多年前,眼看著莫挽柔犯傻,忍不住生出一種想要點醒她的衝動。
他又一次在花圃前找到了正在澆水的她,下定決心道:「挽柔,今晚亥時你能否去一趟城南的土地廟,我會在那裡等你,我有些話想對你說,一些很重要的話,你願意……來嗎?」
莫挽柔沒有給宋舒白確切的答覆,書院裡人來人往,宋舒白不便久留,又強調了一遍時間地點後匆匆而去,根本沒有發現暗處一道陰鷙的目光。
等到夜闌人靜時,宋舒白正準備赴約之際,一個人影卻攔在了他身前。
「宋師兄難道真的想和那罪臣之女有什麼瓜葛嗎?」
這攔路者不是別人,竟是跟宋舒白一起在書院裡教書的女傅芸娘,她白日裡偷聽到了宋舒白的邀約,只當宋舒白要在土地廟向莫挽柔表白心意,心中又妒又恨,當下也顧不上許多,攔在宋舒白麵前,即便是撕破臉皮,也一定要阻止他前去赴約!
「莫家造反滿門被斬,那莫挽柔即便活下來也是戴罪之身,宋師兄可一定要想清楚了,畢竟事關你的錦繡前途,家族顏面,你定要三思而行,那卑賤的女人當真值得你這樣做嗎?」
芸孃的話犀利無比,隱隱帶著幾分威脅的意味,卻又一針見血,宋舒白暗自惱怒,想說什麼卻只是動了動喉頭,終究一句話也沒說出口。
他不得不承認,自己在這一刻……竟然真的猶豫了。
有些事情的確非同小可,他不怕自己被牽連,只怕家族上下受他拖累。
亥時將至,他心中天人交戰,腳步卻到底沒有往城南而去,夜風拂過衣袂,宋舒白滿心沉重地折回了書院,芸娘臉上露出了滿意的微笑。
這一夜,宋舒白輾轉反側,越想越不放心,眼前浮現的全是莫挽柔那張楚楚動人的面容,他終是按捺不住,起身點了一盞燈。
無論如何,他都得去那土地廟看上一眼,莫挽柔那個死腦筋,萬一等到現在還沒有走呢?
宋舒白踏著月色,提燈趕到了破舊的土地廟,那裡卻空無一人,只有蕭蕭冷風吹得窗欞作響。
他四處找遍也沒有看到莫挽柔的身影,心中暗鬆口氣時,鼻尖卻隱隱嗅到一股血腥味。
燈盞照去,宋舒白定睛一望,臉色陡然大變,心頭狂跳不止——
那牆角處的一堆稻草上,竟然有一灘暗紅的血漬,在月下觸目驚心!
宋舒白徹底亂了。
接下來三日,莫挽柔都沒有來書院,宋舒白去她家中尋她,卻也院門緊閉,無論他怎樣呼喊都敲不開那扇門。
等到了第四天,莫挽柔終於來了書院,她整個人消瘦了一大圈,一見到宋舒白就慘白了一張臉,轉身就走。
宋舒白趕緊追了上去,在書院一處假山下攔住了莫挽柔,他將她拉入山洞裡,一顆心都要炸出胸膛了,他只想知道那一夜她究竟有沒有去赴約,究竟發生了什麼?
哪知莫挽柔竟拼命掙扎,身子痛苦地顫抖著,淚水洶湧落下:「求求你,別再戲耍我了,放過我吧,求求你了……」
她這樣激烈的反應更叫宋舒白慌了:「挽柔,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你告訴我啊,那一夜到底怎麼了……」
宋舒白一雙眸中血絲遍佈,他這些天沒睡過一個好覺,滿腦子都是莫挽柔,他從沒有那樣後悔過,後悔得恨不能殺了自己!
「求求你了,你別再問了……」莫挽柔淚如雨下,步步後退:「你放過我吧,我什麼也不奢望了,我什麼都不想要了,是我貪心,不該又對你生了心思,老天看不過才懲罰我的,我不會再貪圖任何不屬於自己的東西了,我只想跟我弟弟好好活下去,你放過我吧……」
她悽然的字字句句迴盪在山洞中,聽得宋舒白心如刀割 他嘶啞了喉頭:「你是不是,是不是在那土地廟裡……受欺負了?」
城南的土地廟一帶,總有些醉酒的乞丐,或是流浪漢什麼的,宋舒白不敢去想那最壞的結果,卻又不得不去想。
山洞裡,莫挽柔身子一震,聽到宋舒白問出的那句話後,整個人退縮得更厲害了,險些撞到身後尖銳的石壁。
宋舒白趕緊將她拉住,他眼眶通紅,胸膛起伏著,每一個字都說得無比艱難:「我後半夜去找你了,在那廟裡,看到了一攤血……」
一句話還沒說完時,莫挽柔已陡然發出了一聲尖叫,她猛地堵住耳朵,淚水奪眶而出:「別說了,別說了,求求你別說了!」
宋舒白如墜冰窟,瞬間遍體生寒,他一下像被人抽空了所有力氣般,連站都站不住了。
便就在此時,一道俊挺身影霍然出現在山洞中,一把拉過了莫挽柔,迎面就狠狠給了他一拳。
「你這個混賬,我姐姐的一生都叫你給毀了!」
少年悲憤交加的聲音響徹山洞,宋舒白跌跪在地,心口絞痛到難以呼吸,他埋首慟哭,失去了往日所有的清雅氣度,滿臉泥土灰塵,哭得喘不過氣來。
「對不起,對不起,挽柔對不起……」
(六)
山洞一事後,莫挽柔便向院首告了長假,不再去書院,莫君庭不放心她,也跟著告了假,幾乎是不眠不休地守在了姐姐身邊。
月照庭院,房中水霧氤氳,莫挽柔坐在木桶中,又一次擦洗起了自己骯髒的身子,那不堪的回憶不斷襲入腦海中,她終是捂住了臉,泣不成聲。
宋舒白邀約的那一夜,她猶豫了許久,卻到底還是去了城南那間破舊的土地廟,還換上了去年生辰時,莫君庭攢錢買給她的一件漂亮衣裳。
可直到夜色迷濛,寒風呼嘯,一場淅淅瀝瀝的小雨落下時,她都沒有等來宋舒白。
她心中正難掩失落之情時,廟中卻隱隱飄來了一陣酒香,黑暗中,有隻大手猛然伸出,從背後一把摟住了她的腰。
濃烈的酒氣中,那人將她壓在了稻草堆上,粗暴地吻住她的唇,撕扯著她的衣裙,她拼命尖叫掙扎著,可全都沒有用,撕心裂肺的痛楚貫穿了她全身,鮮血流在了稻草堆上,她將一輩子的眼淚都淌盡了。
那是她此生再不願去回想的可怖夢魘,她甚至連那個人的模樣都沒有看清,便被他奪去了女子最寶貴的貞操!
屋外夜風颯颯,莫君庭守在門口,聽見裡頭久久沒有動靜,忽然有種不好的預感,他接連喊了幾聲「姐姐」,卻沒得到任何回應,他臉色一變,想也不想地一腳踹開了房門。
白霧瀰漫中,一道人影沉在浴桶最下面,緊閉著雙眼,死死咬住唇,木桶中都有血絲浮起,莫君庭瞳孔驟縮,伸手撈向莫挽柔,「姐姐,姐姐你別嚇我……」
燭火搖曳,莫挽柔在床上昏迷不醒,一張臉蒼白如紙,沒有一絲血色。
她竟然已經有了尋死的念頭,莫君庭握住那隻冰冷的手,一顆心後怕不已,他失神地望著她的面容,在燈下喃喃自語道:「姐姐,難道……難道我真的做錯了嗎?」
少年不知想到了什麼,眼神陡然陰鷙起來,千怪萬怪,一切都要怪在宋舒白身上,為何他還要來糾纏他姐姐!為何他就是陰魂不散!
那一日花圃前,他在暗處聽見宋舒白約他姐姐在土地廟相見,心中恨極,原本只是打算悄悄跟去瞧一瞧,看看那姓宋的究竟要同他姐姐說些什麼?
卻沒有想到,他竟在書院門口,看見那芸娘拉住了宋舒白,還聽見了他們的全部對話。
天底下竟有這樣狼心狗肺的男人,他眼睜睜看著宋舒白又折回了住處,再一次棄他姐姐於不顧。
他滿腔怒火湧上心頭,為什麼,為什麼姐姐要喜歡宋舒白?這道貌岸然,又懦弱無比的男人,究竟哪一點配得上她?
姐姐明明是屬於他的,是他一個人的,這世上他們只有彼此了,誰也別想搶走他的姐姐!
一股熱血衝上頭腦,莫君庭陡然在心中冒出一個計劃,一個可以永遠留住姐姐的計劃。
他拐到了巷尾的酒鋪,買了一罈酒,藉著酒意壯膽,在那風雨交加的夜晚,悄無聲息地來到了城南的土地廟。
果然,他那可憐的姐姐還痴痴等在那裡,身上還穿著他去年買給她的一件新衣裳,她將自己打扮得那樣美麗,卻是滿心期盼地等待著另一個男人的到來。
莫君庭眸中有炙熱火光燃起,他呼吸越來越急促,終於藉著酒勁,欺近她身後,一把摟住了她的腰。
無邊無際的黑暗裡,他將她推倒在稻草堆上,狠狠貫穿了她的身體。
雨一直下著,他埋在她脖頸間,發出了心滿意足的嘆聲,他的姐姐,終於是他一個人的了。
(七)
莫挽柔的命被救了回來,心卻像死了一般。
她不肯喝藥,躺在床上兩眼直勾勾的,莫君庭望著她蒼白的一張臉,忽然放下了藥碗,握住了她冰冷的一雙手。
「姐姐,等我自書院完成學業後,我們就成親吧?」
床上那道纖秀身影終是顫了顫,回過神似的,扭頭看向莫君庭:「說什麼胡話,你是我弟弟啊,怎麼能說出這種話……」
「我沒有說胡話,我是認真的!」少年呼吸灼灼,握住姐姐的手又緊了緊。
兩行淚水突然從莫挽柔的眼角滑落下來,「好弟弟,我知道你心疼姐姐,擔心姐姐嫁不出去,可沒關係,我這一生就沒想過再嫁人了……左右我這一輩子已經毀了,千萬不能再搭上你的一輩子了。」
字字句句悽婉無比,聽得莫君庭也紅了眼眶,他倏然俯身將她緊緊抱住,咬牙道:「什麼你的我的,只有我們都在一起的一輩子,才叫一輩子!」
莫挽柔感受著少年強有力的心跳,也不由淚灑衣襟,伸手將他緊緊回抱住,「傻孩子。」
天道不公,這荒涼世間,所幸還有弟弟與她相依為命,否則她當真萬念俱灰,再沒有活下去的意義了。
春暖花開,在莫君庭的悉心照顧下,莫挽柔終是一天天走了出來,一切苦難似乎都要過去了。
宋舒白卻在這時找了上來。
事實上他已經來過許多次了,只是都被莫君庭拒之門外了,這一次,他竟然在半夜時分,偷偷翻牆爬了進來。
一如多年前,那個夜半翻牆,送嫁衣來給他看的明朗少女,只是那雙記憶中的眼眸,再也不會對他亮起來了。
莫挽柔對宋舒白的星夜造訪似乎並不感到意外,只是躺在床上一語未發,任由宋舒白跪在她床邊泣不成聲,後悔莫及。
末了,那個從前被她仰望的男人紅著雙眼,在她耳邊一字一句道:「挽柔,你喜歡什麼樣的嫁衣,我找人去做,你嫁給我,嫁給我……好不好?」
莫挽柔聽到這話,終於有了些反應,她長睫微顫,望著窗外的月光,搖了搖頭:「你走吧,我不會答應你的。」
她聲音在屋中幽幽響起:「我不想要人同情,尤其是……你的同情。」
「不,這不是同情!」宋舒白呼吸急促,恨不能將一顆真心掏出來,「挽柔,我是真的喜歡你,從很早以前就開始喜歡你了,只是我太笨,察覺得太晚……」
「夠了,宋舒白!」莫挽柔淚水肆虐,猛地從床上坐起,一雙絕望的淚眼剜向宋舒白,每個字都悽楚無比:「你別再騙我,別再騙自己了,你怎麼會喜歡我呢?你明明最討厭我了,討厭我纏著你,討厭我擾了你的清淨,你如果喜歡我,七年前為什麼要不告而別,留我一人傻傻地等在喜堂呢?如果喜歡我,七年後為什麼又要戲耍我,不來赴約,留我一人在土地廟裡被……」
後面的話卻是再也說不下去了,莫挽柔身子顫抖著,整個人似乎痛苦到了極點:「我求求你放過我吧,是我不該貪心的,我不該仰望天上明月的,你放過我吧……」
宋舒白拼命搖著頭,雙目通紅,跪著又往前挪了幾步,才想向莫挽柔開口解釋時,房門已被人一腳踹開,院中冷風灌入屋中——
「宋舒白,你竟還敢來找我姐姐,你這無恥之徒,你給我滾!」
少年怒不可遏地上前,一拳又是狠狠打來,宋舒白死死咬住牙,不還手卻也不肯走。
一片混亂中,莫挽柔驚慌勸道:「別打了,君兒別打了……」
她身子虛弱得很,想要拉住莫君庭卻不小心摔下了床,悶哼一聲,直接昏了過去。
屋中的兩個男人臉色陡變,立刻停止了扭打,莫君庭將莫挽柔抱上了床,宋舒白也湊上前來,急聲道:「我在皇城的書院裡學過一些醫術,快讓我看看!」
月光照在女子蒼白秀美的臉上,宋舒白搭住了那隻纖瘦的手,探聽著她的脈搏,卻是瞳孔驟縮,臉上寫滿了不敢置信的神情。
莫君庭急忙問道:「怎麼了?」
月光之下,宋舒白麵如死灰,雙唇顫動著,無比艱難地說出了幾個字:「是,是……喜脈。」
(八)
慘遭歹人玷汙已是不幸,竟然還懷上了孩子,這對莫挽柔來說無異於一個晴天霹靂的訊息。
她的世界徹底崩塌,躺在床上哭得撕心裂肺:「我不要,不要這個孩子……」
她第一個念頭就是想要墮胎,卻被莫君庭阻止了,他說莫挽柔身子弱,遺傳了她母親的體質,這輩子恐怕只能有這一個孩子了。
「姐姐,難道你這輩子……都不想當母親了嗎?」
「可我不想要這個孽種,我不想要!」莫挽柔淒厲地哭喊著,伸手竟是想要狠狠打向自己的肚子,莫君庭心頭一跳,趕緊將姐姐緊緊摟住。
少年也紅了雙眼,差點就想脫口而出:「這不是孽種,這是我和你的孩子!」
宋舒白端著一碗補藥踏入房中時,正好看見莫君庭坐在床邊,摟著莫挽柔在她耳邊不住道:「我娶你,別怕,姐姐我娶你,孩子生下來,我們一起養大……」
春去秋來,莫挽柔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正好天氣轉涼,她便罩著披風遮掩拱起的腹部,免得被人瞧見,傳出一些閒言碎語。
宋舒白時常過來照顧莫挽柔,嘴上仍然提著「求娶」二字,莫挽柔卻從不回應,反倒是身旁的莫君庭冷冷一哼:「我姐姐不會嫁給你的,科考將至,只要等我高中狀元了,我就會帶我姐姐離開這裡,去一個沒有人認識的新地方,讓她過上高枕無憂的好日子……」
少年是那樣自信,彷彿不久後的狀元之位唾手可得,宋舒白卻知道,莫君庭的確是有這個能耐的,只是他對莫挽柔的那份情感,實在太不正常。
他若當真高中狀元,帶走了莫挽柔,這恐怕不是一件好事情。
宋舒白有心想提醒莫挽柔幾句,卻因為一時間發生了太多變故,莫挽柔又懷有身孕,他怕她情緒不穩,只能將一些話藏在心底,靜待日後另尋機會。
這個機會沒有到來,另一番風波卻隨之而至。
那是科考前書院最後一次動員大會,莫君庭作為書院最優秀的弟子,在高臺上接受院首授予《千秋冊》。
這是書院三年一次的儀式,能被寫入《千秋冊》的名字都是書院歷代的佼佼者,莫君庭能得此殊榮,莫挽柔也是倍感欣慰,她思前想後,終是裹著披風悄悄來了書院,她不願錯過弟弟這樣的時刻。
原本只是遙遙站在人群外,見證著莫君庭的榮耀,卻沒料到,高臺上一道目光陰毒地落在了她身上,就在那院首要提筆之際,一個尖銳的女聲卻忽然打斷了儀式——
「等等,莫君庭的名字不能載入《千秋冊》!」
開口之人正是滿臉冷笑的芸娘,她在眾目睽睽下,一步步走下高臺,徑直來到了莫挽柔身前。
莫挽柔察覺到不對,裹緊披風想要離開時,卻已被芸娘狠狠抓住了手腕,她猛地掀起她身上的披風,那拱起的腹部再無遮掩,徹底暴露在了眾人面前!
芸娘斥責的高聲響徹長空:「因為莫君庭與他姐姐通姦亂倫,傷風敗俗,不配為書院子弟!」
這一出令所有人猝不及防,滿書院一片譁然,莫挽柔更是陡然煞白了一張臉,在無數投來的目光中,身子顫抖不已,整個人驚惶失措。
芸娘卻在旁邊得意洋洋,天知道,她等這個機會已經等了多久。
她早就發現莫挽柔懷有身孕了,因為她偷偷跟著宋舒白去過那方偏僻的小院,在暗處看到了莫挽柔拱起的肚子,還偷聽到了莫君庭對她說:「姐姐你別怕,姐姐我會娶你的,我們一起把孩子帶大……」
芸娘發現了這等驚世駭俗之事,卻一直沒找到合適的機會揭穿,直到今日這場盛大的儀式上,她竟然發現莫挽柔也來了,心中不由暗自狂喜,她終於可以當著所有人的面,狠狠撕開這賤人身上鮮血淋漓的傷疤,叫莫家姐弟墜入萬劫不復之地!
即便紹安城裡人人皆知,莫君庭只是莫家的養子罷了,但卻到底跟莫挽柔頂著姐弟之名,做出這種有悖人倫的事情,也是法理不容,前途盡毀的!
高臺上,莫君庭攥緊雙拳,眼看著那芸娘還在聲聲羞辱著莫挽柔,他再剋制不住心頭那團火焰,正準備衝下臺保護姐姐時,卻有一道身影比他更快一步,一記清朗熟悉的男子聲音在眾人耳邊響起——
「莫家姐弟並未行不倫之事,這孩子是我宋家的,有什麼問題嗎?」
宋舒白撥開人群,站到了莫挽柔身邊,狠狠推開那滿臉驚愕的芸娘,將面白如紙,幾乎都要站不住的莫挽柔摟在了懷中。
他目視眾人,一字一句中氣十足,迴盪在長空之下:「我與挽柔多年前就有婚約,只差最後一個儀式罷了,而我這次回書院任職,也早跟她私下拜過堂,已然是名正言順的夫妻了,這個孩子是我宋家的骨肉,誰敢再風言風語,亂做文章,就休怪我宋舒白不客氣了!」
「你,你在撒謊!」芸娘仍舊震愕不已,她咬牙切齒道:「即便你們真已拜堂成親,但她是罪臣之女,你若跟她在一起,就沒有資格再執教書院,也會連累你宋氏一族的名譽聲望,你難道就一點都不在乎嗎?」
她連聲喝問間,依然是想故技重施,拿宋家來逼宋舒白「就範」,卻沒料到,宋舒白摟住莫挽柔的手竟然更加緊了,他已因為宋家放棄過莫挽柔一次,害她被歹人玷汙,追悔莫及,此刻又怎會再受第二次威脅?
他望著那芸娘冷冷一笑,揚聲道:「既然如此,不必書院來逐,從今日起,我宋舒白自請除冠,免去少傅一職,也跟宋家斷絕關係,一人做事一人擔,絕不累及氏族上下!」
(九)
宋舒白一番驚世之舉,震驚了紹安城。
大好前途,世家出身,為了一個卑賤的女子,竟然統統都可以拋卻。
宋舒白卻毫不在意旁人非議,反而直接搬去同莫挽柔住在了一起,貼身照顧她的起居。
他們同進同出,朝夕不離,甚至還會一起去街上買菜,對周圍人投來的各色目光置之不理。
從前最在乎的那些顏面虛名,好像一下子都變得可笑不已,微不足道了,宋舒白此刻唯一的心願,就是悉心照料莫挽柔,讓她好好地將孩子生下來,他將會用一生去彌補她。
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也是莫君庭萬萬沒有想到的,他一貫城府頗深,即便事態如此,也將一切壓在心底,只待自己高中狀元后再作打算。
總之姐姐是他的,孩子也是他的,宋舒白絕不可能奪去。
當日揭發一切的芸娘,在宋舒白帶著莫挽柔離開書院後,仍是咽不下那口氣,天天指桑罵槐,百般羞辱莫挽柔。
她並不知道,她那些刻薄歹毒的話語,早已為自己埋下了可怕的禍根。
芸孃的屍體是在土地廟發現的,下手之人兇殘無比,用燒紅的鐵棍將芸娘下身捅得鮮血淋漓,還將她一條舌頭連根拔去,那死狀簡直可怕到了極點,連驗屍的仵作都忍不住吐了。
這般駭人聽聞的兇殺案,紹安城已經許多年都沒有發生過了,人人心驚膽戰下,都自然而然地懷疑到了宋舒白與莫挽柔的頭上。
只是他們二人在事發之時,還曾一同出門買菜,周圍鄰里都可以作證,那兇手便不可能是他們。
一樁兇殺案什麼有用的證據都沒留下,兇手狠毒又狡猾,官府毫無頭緒,人心惶惶間,莫挽柔也難以入眠,到底掌燈敲開了莫君庭的房門。
少年正在溫書,在莫挽柔面前依舊是一副乖巧懂事的模樣,莫挽柔猶豫了許久,到底輕輕問出了那句:「君兒,是……是不是你乾的?」
話才問出口,莫挽柔就後悔了,因為少年的眼眶立時紅了,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樣:「姐姐,你,你竟然懷疑我?」
「科考在即,我一直在家中溫書你是知道的,我一心只想考上狀元,帶姐姐遠離這片是非之地,讓姐姐日後過上好日子,我心裡想的,手裡做的,全都是為了姐姐,姐姐……怎麼可以懷疑我呢?」
少年眸中閃爍的淚光,刺痛了莫挽柔的心,她愧疚萬分,趕忙摟住了莫君庭,連聲哄道:「好孩子,是姐姐錯了,不該胡亂懷疑你,你好好唸書,姐姐等你高中狀元……」
她的弟弟本性純良,她與他自小一起長大,還不瞭解他的品性嗎?怎麼能夠胡亂懷疑他呢?
莫挽柔心中自責不已,卻並不知道,少年在她懷中,冷冷揚起了唇角,眸中精光迸射。
而窗外一道身影也久久未動,宋舒白眉心緊皺,悄悄望著屋中的一幕,總覺得平靜的湖泊之下,暗流湧動,一切都不像表面之上那樣簡單。
沸沸揚揚的兇殺案還沒找到兇手,眾學子翹首期盼的科考便已然到來了。
莫君庭本就天資聰慧,又得到了宋舒白的盡心相授,那方狀元之席幾乎是手到擒來,沒有任何意外。
他不僅奪得魁首,在殿試上更是表現出眾,深得皇上歡心,直接就被封了官職,平步青雲,羨煞眾人。
如今他衣錦還鄉,便是要將姐姐接到皇城,陛下還在那裡賞了他一座新府邸,而莫挽柔的戴罪之身也被一筆勾銷,不僅她能堂堂正正地站在陽光下了,她的孩子從今往後也能夠為官考學,不用再受罪奴身份的桎梏了。
曾經莫君庭對姐姐許下的那些美好願景,都一一實現了,少年志得意滿,騎在高頭大馬上,領著幾隊護衛,在百姓的歡呼中穿街而過,春風拂面,好不快哉。
人山人海的長街上,宋舒白好不容易才擠了出來,抬頭看向豔陽下那身鮮豔的官服,也不禁微微揚起了唇角,心中為莫挽柔感到高興。
他撥開人群,正準備先趕回家中,告訴莫挽柔這個好訊息時,拐過街角處,卻正聽到一個老乞丐瘋瘋癲癲地在唸叨著些什麼。
他心念一動,湊近細聽,那老乞丐流著口水,傻傻笑著:「流氓也能當官了,流氓也能當官了……」
宋舒白神色陡然一變,「你說什麼?你在說誰,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那老乞丐抬起手來,指向高頭大馬上的那道意氣風發的身影,流著口水傻笑道:「說他,就說他,廟裡欺負大姑娘……」
夜深人靜,樹影婆娑,莫挽柔許久沒有這樣安心地睡過了,明日她就要隨莫君庭出發,一起去皇城開始新的生活了。
宋舒白貼心地為莫挽柔關上房門,卻是一步步走到月下,悄無聲息地站到了莫君庭的背後。
少年正抬頭望月,憧憬著與姐姐的美好未來,身後卻不防響起幽幽的一聲——
「莫君庭,那一夜的酒好喝嗎?」
(十)
宋舒白消失了。
像許多年前一樣,他又一次不告而別,只留下一段話,託莫君庭轉述給了莫挽柔。
「他說我如今考上功名, 有能力照顧姐姐了,他該做的也都做完了,是時候離開了……從始至終,他對姐姐都沒有兒女之情,只是因為同情與愧疚,姐姐,你明白嗎?」
顛簸的馬車上,莫挽柔的淚水也愴然墜落,她埋下頭,好半晌才低低說了一句:「我懂的,我都懂,他那樣善良,他做的一切都沒有錯,他只是不喜歡我,但他卻……是個好人。」
莫君庭按住姐姐冰冷的一雙手,替她擦去眼角的淚水,將她摟入了懷中,「姐姐,沒關係的,你還有我,我不會扔下你,我會一輩子都陪著你,讓你跟孩子過上好日子的……」
馬車揚塵而去,卻沒人知道車廂底下的暗層中,捆綁著一個渾身是血的男子,他嘴巴被堵得嚴嚴實實,耳朵卻能清楚地聽到車裡那些顛倒黑白的對話,他又急又恨,卻根本掙脫不開,一雙眸中帶著濃重的絕望。
而更不會有人知道,紹安城裡死了個瘋癲的老乞丐,屍體被拋在了亂葬崗,他嘴中的一條舌頭也被連根拔去,同那芸孃的死狀一模一樣。
皇城裡車水馬龍,熱鬧非凡,莫挽柔住進了富麗堂皇的大宅子裡,一顆心卻總是高興不起來,似乎還沉浸在宋舒白離去的悲傷之中。
藍色的鸚鵡飛出金樽谷,飛入了繁華的皇城之中,還來不及感受人世間的一番新奇熱鬧,便被莫府的家丁用彈弓打了下來。
「今日運氣好,可以加餐了!」家僕興高采烈,莫挽柔經過長廊的腳步卻停住了,她腹部高高隆起,孩子即將出世,她見不得血光,便招招手,喚來了那僕人。
「把這隻鳥兒給我吧,畢竟也是條性命,上天有好生之德,別造殺業了。」
柔聲細語的話中,藍色鸚鵡躺在莫挽柔的手心裡,睜開血汙模糊的一雙眼,對上那張溫和善良的笑臉,心中跳動不已。
原來,人世間是這番模樣,有重重危險,卻也有涓涓細流的暖意。
藍色的鸚鵡留在了莫挽柔身邊,每日陪她說話解悶,令莫挽柔心頭陰霾散去不少。
莫君庭新官上任,不知在忙些什麼,常常深夜也不見他人影,藍色鸚鵡見莫挽柔對月寂寞,便飛出窗外,在空無一人的院中,化作了一個七八歲的清秀女童。
她蹲在花圃間,正想為姐姐尋一束最美的鮮花,逗姐姐開心時,一道人影卻在月下閃過。
女童目光一亮,認出那人背影,瞬間又化作了藍色鸚鵡,飛到了莫挽柔身邊,叼起她的衣袖,歡喜叫道:「找弟弟,找弟弟……」
莫挽柔提著燈盞,在藍色鸚鵡的帶路下,穿過長廊,悄悄跟在了莫君庭身後。
夜風冷冽,莫挽柔心生狐疑,這三更半夜,君兒要去做什麼?
她一路跟著,竟看到莫君庭拐到了後院一間極為隱蔽的房中,那房中堆滿了柴火雜物,髒亂不堪,莫挽柔從未踏足過,此刻看到莫君庭開門進去,她躲在暗處,心中疑雲更甚。
燭火被點燃,窗外的莫挽柔險些叫出聲來,房中哪有什麼柴火雜物,分明捆綁著一個鮮血淋漓的人!
滿屋都是刑具,莫君庭脫去披風,鬆了鬆筋骨,抽出一根佈滿鐵鉤的長鞭,狠狠抽在了那人身上!
「宋舒白,你說不說,你到底說不說?!」
滿帶戾氣的質問間,窗外的莫挽柔猛地捂住了嘴,不敢置信,鐵架上那個被折磨得不成樣子的人,竟然就是早已不告而別,令她朝思暮想的宋舒白!
屋裡血漬斑斑,鐵架上的宋舒白忍受著酷刑,一聲未吭,只是唇邊始終掛著一抹嘲諷的冷笑。
莫君庭簡直要瘋掉了:「你是騙我的對不對?根本沒有那封信對不對?你說啊,是不是騙我的?」
他之所以沒有立刻殺掉宋舒白,而是將他帶回皇城,酷刑拷問,就是因為宋舒白告訴他,他還留著一份證據,他在知道一切真相後,就給莫挽柔寫了一封信,藏在了一個很隱蔽也很安全的地方,莫挽柔遲早會發現的。
以莫君庭的聰明才智,其實早就猜到沒有這封信,宋舒白不過是在拖延時間,可他不敢賭,不敢賭這萬分之一的可能。
萬一宋舒白說的是真的呢?萬一真的讓姐姐發現了一切呢?
莫君庭不敢去想,他只能不斷地折磨宋舒白,希望能撬開他的一張嘴。
這麼多夜晚過去,他的耐心早就耗盡,長鞭如風抽打間,他嘶吼著:「你這個狡猾的騙子,你根本就是騙我的,我早就掘地三尺,根本沒有找到你說的那封信!」
扭曲的神情間,卻是又忽然改口道:「不,興許是有的,你這人一向謹慎行事,興許真留了這樣一封信下來,你快點如實招出,招了就不用受折磨了,興許我大發慈悲,還能留你一具全屍……」
搖曳的燭火下,莫君庭嘴中顛三倒四,整個人神神叨叨,顯然已經快被宋舒白口中的那封信折磨瘋了。
宋舒白一身血肉模糊,狠狠吐出了一口血水,竟是快意而笑:「你這個惡魔,你永遠都不會知道那封信在哪裡的!它將令你一輩子寢食難安,挽柔發現真相的那一天,就是你永永遠遠失去她的時候!」
宋舒白最知道莫君庭的軟肋在哪裡,專往他心口上捅刀子,果然,莫君庭愈發瘋魔了:「你閉嘴!姐姐是我的,永遠都是我的,她的孩子也是我的,她跟孩子永遠都不會離開我,我們一家三口永遠都會在一起,你聽到了嗎?!」
「畜生,你當真是披著人皮的畜生,喪心病狂,死後定會下十八層地獄……」宋舒白仍舊笑罵著,「只可惜,你做盡這禽獸不如的事情,也只是得到了挽柔的人,一輩子都得不到她的心,她心中永遠都會有我,會有我……」
宋舒白反反覆覆的言語刺激間,莫君庭反而奇異地安靜了下來,他扔了鞭子,臉上露出了一個詭異至極的笑容。
「對,我本來就是一個喪心病狂的人,我死後定會下十八層地獄,但那又怎麼樣?」
他伸手將臉上的血水擦乾淨,一步步走近宋舒白,目光幽幽:「這個遊戲結束了,我已經沒有耐心了,近來天乾物燥,想來這間屋子忽起大火也不會有人懷疑的……」
呢喃間,他袖中忽然滑出一片薄薄的利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猛地上前將宋舒白的舌頭割了下來。
「你太聒噪了,安靜地上路吧,別想再拿什麼來威脅我了。」
鮮血噴濺間,宋舒白的身子劇烈顫抖起來,他沒抽搐幾下,腦袋便垂了下去,眨眼間就徹底斷了氣。
莫君庭正鬆了口氣時,窗外卻忽然響起一聲淒厲的尖叫,他臉色一變,趕緊推開門,只看到莫挽柔跌倒在地,鮮血從腿根處流了下來。
一切發生得太快,她還沒來得及阻止,自己腹部已經劇烈疼痛起來,她眼睜睜看著宋舒白斷了氣,眼睜睜看著那個自己一手帶大的魔鬼,步步向她走近。
莫挽柔悽聲尖叫著:「你不要過來,不要過來,你這個惡魔,我恨你,我恨你!」
夜風獵獵,莫君庭手中的刀片掉落在地,他站在月下,像個手足無措的孩子般,眼眶紅紅的,委屈地望著莫挽柔——
「姐姐,君兒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姐姐,姐姐為什麼……還要討厭君兒?」
(十一)
藍色鸚鵡飛來的時候,雪明川正在枝頭閉目養神,一隻泛著幽藍之光的鸚鵡撲著翅膀,忽然落在了他肩頭。
雪明川依然閉著眼睛,只是淡淡開口:「藍兒回來了?人間這一趟好玩嗎?」
這隻藍色的鸚鵡正是從金樽谷中飛出去的,她化作人形是個七八歲的小女孩,天真明朗,很得金樽谷一眾妖靈的喜愛。
此刻雪明川問話之下,那藍色鸚鵡卻並不回答,周身只散發出一股強烈的悽然哀婉之氣。
雪明川覺出不對,甫然睜開眼眸,藍色鸚鵡飛到他指尖,雙眸含淚,他臉色一變:「藍兒,你的舌頭被誰割去了?」
那藍色鸚鵡不僅一根舌頭被殘忍地連根拔去,顫動的翅膀下還貼著一張符咒,將她困於原身之中,無法幻作人形。
雪明川一拂袖,那符咒立時碎成了粉末,吹散在了風中,藍色鸚鵡扇了扇翅膀,光芒大作間,一個七八歲的藍衣小女孩跌落在了雪明川懷中。
她雙目含淚,嘴中少了一根舌頭,使她不能言語,只能緊緊揪住雪明川的衣袖,對他比出口型:「救姐姐,救姐姐——」
那無聲急切的口型中,雪明川一隻手覆上了藍衣小女孩的額頭,靈力湧入間,才終是聽見了她心底傳來的那一聲聲淒厲的呼救——
「谷主,救救姐姐,姐姐快要死了,要被惡鬼逼死了!」
藍兒帶著雪明川趕來時,莫挽柔正在難產之中,滿屋血腥撲鼻,亂作一團,她卻早已沒了求生的意志。
莫君庭跪在她床邊,臉上滿是血汙,渾身顫抖著,嘶聲慟哭:「姐姐,我求求你,不要扔下我,求求你,我錯了,我真的錯了……」
那一夜,一切不堪的真相終是浮出水面,莫挽柔深受刺激,好不容易才止住了血,保住了腹中胎兒。
莫君庭卻將她軟禁了起來,還找來天師制住了藍兒,因為藍兒竟然想要帶莫挽柔逃走!
奈何小小的鸚鵡鳥,終究是法力不足,反而被天師以符咒定住,還讓莫君庭殘忍地割去了舌頭,若不是莫挽柔苦苦哀求,藍兒早就性命不保了。
莫挽柔被莫君庭困在府中,情況一天比一天糟,她也彷彿變成了一個啞巴似的,即便莫君庭沒有割去她的舌頭,她也再說不出一句話來,更不會溫柔地對著莫君庭再喊出那聲「君兒」了。
藍兒心急如焚,趁著莫挽柔難產之際,終是逃了出來,直奔金樽谷請來谷主相助。
屋中一片混亂,產婆們急得焦頭爛額,莫挽柔卻是望著虛空,目光渙散,再無一絲求生意志了。
莫君庭跪在她床邊,渾身劇顫,「姐姐,我知道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你原諒我吧……」
少年淚如泉湧,哭得像個孩子一般:「我這一生是做了很多壞事,我是個天理不容的混賬,我死後會下十八層地獄,可沒辦法,誰叫世上我只有姐姐你了呢,誰也不能把你奪去,是你跟我說的,你會永遠跟我在一起的,你會永遠跟我在一起的……」
他顫抖地抓住她滿是血汙的一隻手,悽楚哀求道:「姐姐你別走,你別走,求求你不要扔下我……」
一陣寒風凜冽襲來,院中花草樹木盡皆凝固,半空中悠悠飄下了一片雪花。
屋中眾人身形定住,唯獨莫君庭還能扭過頭,不可置信地看向窗外,看見那道從天而降的雪衣身影。
男子衣袂飄飄,額心一道銀色飛霜,墨髮飛揚,清冷絕美,身旁還飛著一隻藍色的鸚鵡。
漫天飛雪間,那個清冽的聲音遙遙傳來,還帶著一絲悲憫的嘆息——
「你當真想要留住她嗎?」
(十二)
金樽谷裡,雪明川伏案提筆,正畫著一片栩栩如生的鸚鵡舌頭,他手邊用的正是那方松煙硯臺,每日仙氣浸潤間,謝煙終有一日能夠歸來。
藍兒耐心等在旁邊,卻有一人撩開簾子,大咧咧地走了進來,一屁股坐在雪明川對面。
「雪老怪,你又多管閒事了。」
來者不是旁人,正是金樽谷里老愛到處給人算命的狐七郎,他生了雙漂亮的桃花眼,模樣就像人間一個俊秀的公子哥兒,偏偏乾的是「神棍」的活計,眼神還不好,三天兩頭就認錯人,雪明川打趣他就是一個算命的「狐瞎子」。
狐七郎也不客氣,反唇相譏,每每見到雪明川,都要叫上一聲「雪老怪」,雪明川聽習慣了,也不甚在意。
今日狐七郎又來了,嘴裡還唸叨著:「我昨兒個半夜給你算了一卦,你猜猜是什麼卦象?」
他嘖嘖搖頭,雪明川卻專心繪畫,毫不理會他,狐七郎只得一拍桌子,湊近那張「冰塊臉」嚇唬道:「你可闖大禍了!謝煙那次的帳,九重天上還沒跟你算,你如今又擅自篡改了兩個凡人的命數,雪老怪啊雪老怪,你這膽子還真大啊,真以為九重天上不敢動你麼?」
雪明川提筆作畫,聽著狐七郎在他耳邊喧囂,眼皮子眨都沒眨一下。
狐七郎口中的「兩個凡人」,正是那莫君庭與莫挽柔,原本莫挽柔會難產而死,只留下一個苦命的孩子,但莫君庭卻願意用自己的命,換回姐姐的命。
「我這一世做錯了太多事情,只希望能夠以命贖罪,我離去之後,還希望谷主能夠帶一句話給我的姐姐,孩子是無辜的,請她千萬不要厭棄他,好好帶著孩子活下去,我會化作天上的星辰永遠守護著他們……」
窗外飛雪飄飄,雪明川終是畫完了那片鸚鵡舌頭,他招來藍兒,將那張畫紙輕輕拂向了她,熒光飄灑間,那畫紙上的舌頭竟在藍兒嘴中化作了實物,藍兒又能再度開口了,她簡直喜不自禁,變作了七八歲的小女孩,一下子撲在了雪明川身上。
「谷主,谷主!我又能說話了,多謝谷主!」
狐七郎嫌棄地將藍兒扯開,「還好意思說呢,就是你給雪老怪又惹了麻煩來,他屢次逆天改命,真當這是好玩的事情嗎?」
說到「好玩」,雪明川從狐七郎手中接過藍兒,小女孩坐到了他肩上,看向了窗外。
雪明川幽幽問道:「藍兒,人間好玩嗎?」
「好玩。」藍兒興奮答道,卻馬上又搖了搖頭,聲音低了下去:「不好玩,因為……姐姐太可憐了。」
她頓了頓,雙手抱住雪明川的脖頸,又天真一笑:「谷主,你覺得人間好玩嗎?」
雪明川盯著飄雪的山谷,久久的,才微揚了唇角:「好玩。」
「為什麼?」
「因為那是人間。」